王克明:橫山,老腰鼓的記憶

前 言

  陝北文化的根本不在於特色,而在於它是人類文明中的一個存在。那些活躍在黃土地上的老腰鼓和清醮會上的老秧歌,與陝北方言裡的原音詞一樣,提醒我們,陝北文化是和中原文明一起從遠古走來的。

王克明:橫山,老腰鼓的記憶

橫山腰鼓雄渾豪邁、剛勁激昂,蘊含生命的熱力

01

劉應舉曲線


  我一直以為,劉應舉沒了,橫山老腰鼓就沒了。

  劉應舉話不多,慢騰騰,甚至有點瓷哼哼。白羊肚手巾系他頭上,黑棉襖、棉褲穿他身上,一根長腰帶繫了幾圈,羊毛襪外面穿遍納鞋,憨憨笑著被我們推進腰鼓場中,抿著嘴尷尬。但鼓點一起來,他忽然變了個人。只見他眼睛一閉,雙肩一抖,人還沒動,下巴先抬,左右晃頭,一股子“能”勁兒端了起來。大鼓一捶,他先慢踢一下右腿,沉穩;然後兩個肩頭一抖,胳膊並不伸直,就甩上甩下,鼓槌上的紅綢劃出曲線。敲過腰鼓,略略一沉,又緩抬肘,甩小臂,從下往上交叉,呈兩條弧線,前槌打到後鼓。再“唰”地一展,腰胯一擺。待雙肩再抖時,他已是蛇形身段,一溜曲線。便甩左腿,踢右腿,掏腿轉身,跳起換步,左腿甩在右腿彎後,又往起一蹦,兩腿彎曲叉開,蹬在黃土地上。剛剛踏起煙塵,我們還沒叫好,他接著抖肩甩胯,轉身帶腿,眼還閉著,嘴還抿著,卻更搖頭晃腦,恣意非常。他發力收束,張弛有度,緩急和諧,連貫靈動,轉身時甩出曲線,踢打中往上螺旋,轉動生風。

王克明:橫山,老腰鼓的記憶

窯洞前,頭系白羊肚手巾的陝北人民恣意地甩胯踢腿,捶動鼓槌,用紅綢帶劃出生命的曲線

  在延安插隊時,劉應舉的老腰鼓讓我們看得目瞪口呆。這不是我們打的那種腰鼓,不是岑彭馬武、氣勢陽剛,讓人看他外在的英勇,而是忘我無我、神氣活現,只管自在隨心。他說老人手上就這麼打腰鼓,那是男人氣概,但力度有範,節奏有韻。核心不在打,而是轉,身子一抖一晃一旋轉,就甩起胳膊甩起腿。甩起來了,就有曲線了,如行雲流水,團團黃塵旋轉上升。

  從此,瓷哼哼的劉應舉和行雲流水的劉應舉同時留在我們腦海,印在我們心中。至今聊起,大家都不離“曲線”二字。他年老後打不動腰鼓了,村裡也沒人學他的腰鼓。前年,村人來信說劉應舉歿了。他的離世,讓我們悲哀,悲村中老友的踽踽遠去,不再見笑容可掬;也哀那行雲流水的消散飄離,老腰鼓了無餘跡。


02

原始的信息


  大概是因了對老友的記憶、對往事的念懷,讓我在橫山陳家大院再見老腰鼓表演時,喜從中來,淚水奪目。

  陳家大院幾十孔窯洞,窯窯相通,像誤入隧道,又柳暗花明,變化多端。隨著農耕生活的遠去,大院裡的人歡馬叫、賓客滿窯、酒香菸燻、牛驢成群都成了過往,只剩下舊窯古窖、殘門廢窗。

  陝北秧歌也從絕地天通的重大儀式向表演化轉型。秧歌裡的腰鼓脫離了秧歌,把拍電影時設計出來的腰鼓方陣,那種氣勢磅礴的畫面,解說成是自古以來的腰鼓傳統。其實,這種審美的形成還不到百年。在如今的陝北地區,傳統秧歌場子基本不再走了,“安角子”少見了,幾十人的秧歌隊常要走成幾十人的腰鼓方陣,整齊即可。這種變化帶給秧歌的最大損失是,原來承載腰鼓的大量秧歌場圖就此淘汰了。

王克明:橫山,老腰鼓的記憶

陝北傳統秧歌場子,在傘頭的帶隊下,腰鼓手步態舒展,你來我往,動作層出不窮

  人類與天地神靈溝通離不開圖形,它們最早使信息能超越時空地傳遞和保存。這類圖形是原始先民留給農業社會的精神遺產。秧歌場圖同樣攜帶自遠古傳下來的天地信息,後來引進一些世俗因素,求福祿壽利,走吉祥盤長,還從戲曲故事中引進戰陣名稱,衍生出了不下兩百種圖形。這些由傘頭帶隊走出的動態圖案,千百年來都不是用於表演的,站在旁邊看不出名堂,而是要讓村社鄉人一起進入,走成線條,轉成圖案,在腰鼓的節奏中,共同感知循環有序,真誠溝通天地。

  秧歌的起源不為表演,演變到搭彩門、沿門子、鬧社火,仍然不為表演,現在卻轉向表演了。秧歌場子因為只能體驗,無法旁觀,最終將被淘汰。傘頭再不用學那些場子,能唱即可。方陣整齊的審美,滲透了陝北秧歌與腰鼓。宋代倒是有“腰鼓百面”之說,同時擊打,如蘇軾詩“腰鼓百面如春雷,打徹涼州花自開”,李彌遜詞“酒酣喝月,腰鼓百面打涼州”,都是描寫樂隊演奏《涼州曲》。現在,到處是長街遊行,腰鼓百面齊步走,一看就不是民間文化的需求,哪還有鬧秧歌,哪還是打腰鼓?

  幸喜,橫山還有。

  去年一月,我在陳家大院看到了橫山青年劇團的腰鼓表演。他們以本地鄉間老腰鼓為藍本,身挎腰鼓,揮灑飄逸,表演專業舞者的騰挪翻飛。傳統的二人場子、四人場子和八人場子你來我往,步法變化,快而不斷,繁而不亂,紅綢漾閃,賞心悅目。後生們似大小纏腰雙飛燕,拜四方、四兜圈、猛虎下山、大交叉,動作層出不窮。這樣炫目的腰鼓編排,以前沒看到過,令我驚讚萬分。小場子打完,方陣湧上,隊形交替,旋轉間踢打挪移,“呼呼”騰空轉起,“通通”腳踏在地。更喜有女子穿插在隊裡,身姿婀娜,左旋右轉,俊眼修眉,顧盼神飛,胳膊一漾一漾,綵綢一揚一揚,驚豔萬分。


03

鄉間原生態


  橫山的黨岔村一帶,一千多年前曾屬儒林縣,縣址就在黨岔的河對面。儒林一帶,老腰鼓頗具儒風,穩重有範,稱“文腰鼓”。

王克明:橫山,老腰鼓的記憶

在橫山黨岔一帶,打腰鼓的男子身穿襖褲,頭戴紅色巾幘,女性角色均為男扮女裝,穿著前後開胯的彩色長裙

  在黨岔當地,我第一次見到了文腰鼓。文、武之分,可能在於跳躍和力度。這裡打腰鼓的男人並不往起跳,只抬腿、勾腿、甩腿、邁步,穩穩當當,步步前行。他們擺晃上身,卻持穩重,只兩臂纏打腰鼓,快而繁複,往來倏忽,紅綢帶劃出的曲線圍繞腰鼓旋轉。雖是快,但動作柔和,收束把握,帶了曲線,不事張揚。我學過腰鼓,愛看腰鼓,可是沒見過這種打法。身姿的沉穩,兩腿的慢步,雙臂的纏身快打,曲線的繞旋,在一人身上表現出鮮明的快慢對比,給人緊拉慢唱的感覺。這種收束與纏連和安塞腰鼓的張揚與節奏大不相同,有一種其他地區腰鼓不具有的古韻。

  有人說,文腰鼓是現存唯一的老腰鼓,打法、穿戴、道具、動作各方面和清代時候一樣,是原生態。這裡打腰鼓的男人身穿襖褲,頭戴紅色巾幘,套一圈寬帽簷,背上繡個圓裡套四角的貫錢紋圖案。文腰鼓場上的女性角色長裙斑斕,長辮飄飄,但都是男扮女裝。按宗教傳統,女人不能上秧歌場,因為神靈不喜歡。這些女性角色叫“蠟花”,拍著鑔,甩著綢,一搖一扭,和腰鼓手成雙配對,步態輕盈,頗有女性身姿。“蠟”是指臘月、蜡祭,自古以來擊鼓驅疫、合祭百神都在臘月。“花”謂女人,即花林粉陣。所以,“蠟花”是臘月祭儀中的女性角色。這些蠟花穿的裙子很不一般,不是百褶飄逸,不是左右開衩,而是前後開胯,扭起來分左右兩片,各自擺動,是千年前流行的宋代旋裙。


04

老腰鼓的根


  幾年前的二月二,我和女兒到橫山武鎮的馬蘭地村趕廟會。不同鄉鎮的四個村子——劉家峁、乾草梁、張家墕、馬蘭地,依照習俗,同辦清醮會。

  馬蘭地的清醮會名為“三官會”。廟會上祭儀繁複,秧歌在其中是主要儀式,有元莊科、小界則-範高梁、馬蘭地三家秧歌隊參加。那一帶山間,是老腰鼓的保留地。離馬蘭地十幾裡的張存有地村,保留著最具代表性的橫山老腰鼓。老腰鼓不列方陣,不講氣勢,只在秧歌場中扭扭打打。當地鄉民告訴我,那是“老秧歌”,是1942年前用於敬神的秧歌。隨著鼓點節奏,秧歌場子裡,傘頭子、腰鼓手、花傘、蠟花、各色雜醜都手持法器,步態舒展,不慌不忙。腰鼓手邁步,腿先抬起,空甩一下,胳膊漾起,空停一時。這種步子,把一步分成兩個鼓點走,便有了慢悠一些的起伏感,場上的那些花傘也就一起一伏。蠟花們也都身穿彩色旋裙,走起來左飄右擺,雙肩一上一下,帶動脖子扭轉。隊形一步一步移動,誰都不慌不忙。傘頭子安好了“角子”,後面無論有多少人,也都在那個位置轉身換位,“角子”不動地方。這是走場子的難點,是保持場圖的關鍵,所有人都熟慣常走、穩穩當當才能走好。

王克明:橫山,老腰鼓的記憶

橫山腰鼓根植於民間,傳承著黃土高原上的信仰習俗

  三官會上的秧歌場子由兩個傘頭帶隊,一圍圓場,進進出出,熙熙攘攘。有時候花開四面,有時候曲折來往。我只看明白一個“神仙雙推磨”的場子,複雜些的場子看不出來。

  老秧歌中的腰鼓,人稱“武腰鼓”,或是文、武融合的腰鼓。男人打腰鼓的動作都有名稱,如二腳不落地、三腳跳步、二轉身、蹬腿打、過堂對打、纏腰對打等,邊踢打邊轉身,變換位置,與蠟花對舞。鼓點緊湊時,加翻帶轉,掏腿打鼓,動作連續繁雜。這是與文腰鼓的不同之處,但他們把持得穩,繁而有序。鼓點慢了時,腰鼓就舒展鬆弛,兩臂緩抬停頓,身子左擺右晃,好似隨心悠然。胳膊腿停頓時,身姿也停頓,像是節奏的切分,積累一下力度,後面便有了張力,帶了韻感。這是與文腰鼓的相同之處。這樣的身韻帶了扭動,打腰鼓的男人身上就出來了曲線。

  這裡的老秧歌、老腰鼓是為清醮會表演的,也就是為神表演的,無所謂人能否看懂。祭儀上如果只有方陣如雷,沒有場圖如花,只有岑彭馬武,沒有曲線轉旋,只有腰鼓咚咚,少了法器錚錚,是不能通神、娛神、拜神、求神的。所以,橫山的老腰鼓能保留至今,是因為山野間傳承著民間的信仰習俗,有這種長久存在的精神關注,就會有蠟花的千年伴舞、旋裙的千年擺動,以及腰鼓的千年傳承。這是真正的民間文化需求,是老腰鼓的根。


05

結 語


  在老腰鼓的保留地橫山,曾經的舊寨古堡已蒼涼滿目,盡去繁華,但從古城圍牆到舊窯院落,從門樓木雕到瓦當石刻,都刻印著當年朱顏,記憶著歲月滄桑。這種舊貌,這般古樸,更能讓人細細地觸摸古往,深深地回味歷史。古往年節祭禮時,城裡的老秧歌、老腰鼓,大概比鄉里更莊重、更紅火。在那些曲折往復的秧歌場子裡,在那些透空碎遠的腰鼓聲聲中,或許能觸摸到人類文明的一根血脈。


作者簡介

王克明,文化學者,長期從事陝北方言和民俗文化歷史繼承性研究。

(圖片由陝西省榆林市橫山區攝影家協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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