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
注：《戰地重遊》圖文較多較長，分成兩篇刊發，這是上篇
2020年3月6日，是我41年前（1979年）出國作戰的第一天。
為了緬懷我們50軍150師448團在越南戰場犧牲和至今尚未回國的300多名戰友，特將我5年前重返戰場的《戰地重遊》進行修改、完善。本次修改，主要增加了幾張來之不易的真實照片（一是我師大部隊行駛在高平途中；另一張是我師從廣西平孟關口回到祖國；再一張是我448團戰友被俘在越南監獄）。
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在中國和越南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中國稱之為對越自衛還擊戰。
1979年3月5日，我國宣佈撤軍。第一階段作戰結束，出境的部隊陸續回撤，沿邊各地群眾紛紛搭起凱旋門，歡迎英雄歸來，這情景讓沒出境的部隊感到臉上無光。於是，50軍一再請示，堅決要求讓部隊走出國門，到實戰環境鍛鍊。廣州軍區前指覺得戰事已近尾聲，估計再無硬仗可打，遂同意我150師出境掩護友軍撤退。
50軍數名副軍職領導組成指揮組，率150師以448團為前衛，於3月6日從廣西水口關出境，沿3號公路經復和縣城直奔高平。
1979年3月6日上午，廣西寧明縣群眾歡送150師出國作戰時的情景（50軍宣傳處）
1979年3月6日上午，廣西寧明縣群眾歡送150師出國作戰時的情景（50軍宣傳處）
3月7日上午，448團進入高平。不久，駐150師工作組的關豁明副軍長到達高平。經與41軍前指協調，規定了150師的任務：
448團沿3號B公路西進，經扣屯、納嫩、吞片、那袍於當日進至打沙、朗登地區。3月8日早晨，150師接到41軍前指命令，抽調449團配屬121師執行向納隆地區的迂迴進攻任務；448團、450團繼續執行原組織防禦和搜索清剿任務。
150師在這次出國作戰的前五天五夜，共斃敵444人，傷敵22人，俘敵1人。全師當時才傷亡200餘人，應該說前期表現還是不錯的。然而，448團在到達班英之後，災難卻悄悄降臨。
3月11日中午，在越南高平省以南40餘公里的班英附近，150師448團突然遭遇從河內趕來參戰的越軍精銳部隊，雲霧縈繞的群山中頓時槍炮齊鳴。雙方稍一過招，高下立分：越軍熟悉地形，富有山地叢林作戰經驗，指揮官判斷準確，部隊行動堅決果斷，戰至12日下午，448團前指及二營的退路已被切斷，四周要點大多被越軍搶佔。
危急關頭，448團請求全團收攏後邊打邊撤，師部同意，但50軍駐150師指揮組部署失誤，只派1、8連走小路增援二營，結果這兩個連被越軍纏上後也無法脫身。因山地環境的影響，被圍部隊只能斷斷續續地與上級和友軍進行無線聯絡。在最終失去聯絡後，448團團部不得不作出各單位分散突圍的決定。最後，該團前指、二營、一營1連、三營8連等部陸續被越軍分割包圍，最後導致300多人失蹤，200多人被俘。包括團副參謀長、二營營長以及十多名連排長。
448團被俘官兵
我團大部分官兵經過四天四夜的艱辛跋涉和拼死突圍之後，雖然被折磨得筋疲力盡，遍體鱗傷，但總算躲過了死亡與被俘的厄運，憑著頑強的毅力，於3月16日從廣西平孟回到了祖國。
1979年3月16日，我150師從平孟關口回國時的真實鏡頭（劉林楷攝），我也在隊伍之中
為了尋訪當年的戰爭足跡，惦念那些至今仍然失蹤在越南的300多名戰友，我產生了重返越南戰場的強烈願望。
2015年，我（左一、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與北京的老朵（中、150師通信營戰士）、貴州的年輪（150師448團100炮連戰士）一行3人，在經過半年多的策劃和準備之後，終於冒險而又安全圓滿地完成了一個多年的願望——在我的有生之年，到當年完全做好犧牲準備的戰場（越南高平）去走一走、看一看，實地考察一下：1979年3月6日晚，我們從廣西龍州水口關出境作戰第一天晚上在越南馬不停蹄乘解放牌軍車路過的地形到底什麼樣？其次，是看看當年被我軍徹底夷為平地的高平重建如何？第三，就是想親眼見見我們當年（1979年3月8日至12日）與越軍拼殺的班英、那嘎地區，看看能否找回當年的回憶和感覺。這就是我們此次重返昔日戰場的最終目的。
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在廣西前線的留影
1979年對越還擊戰時的《傷病員臨時供給卡》
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那段記憶從來沒有被歲月抹去。陣亡或失蹤者始終被倖存的戰友們惦念著。重返昔日戰場的念頭，也始終是倖存者們一個難以消退的心結。當我最終拿到赴越簽證的時候，心境反倒平靜了許多，因為終於可以啟程了——這是多少年的期盼和等待，也是倖存者們對那些消失在異國他鄉土地上的亡靈矢志不渝的追念……
1979年對越還擊戰時的《傷病員臨時供給卡》說明
此次越南之行，是在越南使館辦理正規簽證之後出發的，而1979年3月，則沒有辦理簽證手續，是憑著我軍各參戰連隊的司務長填寫的一張戰場《傷病員臨時供給卡》出發的。
這是我們每一位參戰老兵出國作戰的一個證明
幾年前，當我在廣西龍州、寧明等地烈士陵園找到了我們犧牲的戰友墓地之後，就產生了前往越南高平戰場實地考察的願望，但一直找不到適合的嚮導（導遊或翻譯）。
2015年初，我在一個網站上看到一篇《參戰日記》，文中內容（包括時間、地點、戰況等）我太熟悉不過了，結果一看，原來是我150師通信營的戰友（北京的老朵）。於是就想方設法找到了作者的聯繫方式。當我第一次撥通了老戰友的電話之後，我們彼此的心情非常激動，真是相見恨晚。在談到去越南戰場的想法時，硬是將對方心情推到了高潮。我們一拍即合，正式準備，時間進入倒計時，哪怕只有我們兩人，也要前往。
我們的初步方案是：時間在2015年國慶前後；人員控制在3到4人之內，因為人多了不便管理，容易出問題；交通工具共考慮了3個方案。一是請旅行社，二是騎自行車，三是徒步。
方案定下之後，我們3人就分別找自己的關係和朋友，計劃用3000至5000元的報酬，請一個翻譯和導遊。但遺憾的是，聯繫了廣西多個旅行社均無法接單。其理由主要有三：一是越南高平屬於北越，不是景點，旅行社不接；二是高平、班英、那嘎一帶導遊都不熟悉；三是聽說我們是當年的參戰老兵，乾脆不接了。
時間很快到了8月，他們兩人的聯繫也沒結果，我們只好決定按徒步準備，包括雙肩包、旅遊鞋、換洗衣服、藥品等等，到了水口出國後，每人購買一輛自行車（新舊不論），騎到高平後扔掉。因為我們通過查找越南地圖和諮詢熟悉的朋友得知，水口到高平只有一條路，而且就是我們當年出國作戰的那條公路，越南叫三號公路。大約70多公里，所以我們計劃用2-3天時間走到，準備在最壞的情況下徒步穿越昔日的戰場。
至於作戰原址班英地區，我們想去，卻不可能，因為不熟悉線路、沒有翻譯和導遊。只能一邊走、一邊看，到高平去看看就可以了。
一切準備就緒，在距離我們出發時間不到一個月的一天，廣西著名的愛心人士、烈士的“警察”——路客朋友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他說給我們聯繫上了家住龍州、長期在越南做生意的朋友阿龍（上圖左二）。他願意給我們帶路，阿龍會80%的越語，一個月有25天在越南，他的另一個小兄弟（右二）會70%的越南土話。
太棒了，我高興得不得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當我聽到這一消息後，第一時間告知了另外兩個戰友。隨後就每天晚上通過WLAN聯繫遠在越南的阿龍。幾天之後，終於在手機上看到了阿龍的微信，他果斷答應了我們的請求。在我們雙方留下了幾個（國內外）聯繫方式之後，我們就開始辦理簽證、訂車票、訂酒店。
很快，時間進入倒計時一週，各自準備工作全部就緒，9月26日出發。
說實話，雖然此次到越南、到戰場原址的心情是高興而激動的，但也有一種當年出國作戰時的憂慮，心裡總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因為我們是個人行為，是去越南北部的戰區，而不是旅遊線路或景點。再說又是當年的參戰老兵，是當事人，又不是參加旅行社，所以我們必須以商人（木材考察）的身份前往越南。
也有領導和朋友勸我們不去的，說白了，就是怕不安全。他們的勸告不是沒有道理，就在我們剛從越南迴來不久，就有一位戰友的弟弟到高平班英地區給其哥哥做祭拜、招魂歸國時遭到當地村民的圍攻，不準走人，最後還是通過當地相關部門協調處理的。所以，我們出發前都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包括寫家訓（相當於再次寫遺書）、購買短期境外出國旅遊保險（每人80萬元）等。如果真的回不來，家裡也可得到一點安慰和補償。
直到出發的前兩天，我的心一直不踏實，總覺得可能會有意外發生，但又無法預料事情的大小。誰知，意外提前發生了：9月24日早晨，我與往常一樣自己駕車前往上班，在離單位約1公里的路上，被他人佔道超車徑直撞上我的愛車，維修費就1.5萬多元。
當時我真的很生氣，氣得我一天沒有吃飯，因為這是我剛購買不到一年的新車呀！也是我開車20多年來最大的一次車禍。車雖然撞得不能再開，但人卻安然無恙，不影響此次的行程。
第二天，我的心情比往天好了許多，因為之前擔心的事故提前發生了，到越南可能很順利了，所以心情特別高興。幾個戰友還特意到年輪家一起與我們共進晚餐，為我們舉杯送行，並預祝我們一路順風，平安返回。
9月26日上午，我與年輪按計劃從貴陽坐高鐵前往廣西。在南寧與從北京飛來的老朵匯合。當晚在檢查了出國的準備和進軍途中應注意的事項和預案之後，最後一次和從越南迴國途中的嚮導（阿龍）落實了出國的時間、地點和交通工具等。
448團100炮連戰士年輪
我們搭乘長途大巴車前往龍州
高速公路不斷向南延伸，沿途的路牌也不斷在提示我們，我們距離邊境越來越近了……當見到“高平”這塊標有越南地名的路牌時，我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我隨後在朋友圈發了照片，併發出了心底的呼喚：“穿越久遠的時空，36年的魂牽夢繞，我，終於來了……”
水口，是我們150師當年出境作戰的起始點，也是我們此行準備徒步出境的口岸。寧明，是我們當年從四川營房地開赴前線的集結地。我們戰前戰後在當時的明江公社，一共駐紮了3個多月的時間。龍州，這裡的烈士陵園安葬著我們150師的幾百名犧牲官兵。
中午，我們如約來到廣西龍州，阿龍也是早上才從越南迴到龍州。當天中午阿龍倆兄弟還在他們的“根雕奇石字畫”門面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並與我們一起共進午餐。
午餐之後，我們三位老兵又專程打三輪摩的前往龍州烈士陵園，看望我們150師36年前在越南犧牲的幾百名戰友的安葬之地。
我雖然已經去過3次，但北京的老朵還是第一次來呀。從幾千公里來到這兒，離幾公里的戰友墓都不去看看，心裡肯定不踏實。所以我們必須一同前往。
一是祈禱他們在天堂一路走好！二是保佑我們此次越南之行能平安回來！
當天晚上，阿龍安排我們住在他朋友新開業的新美大酒店，標間118元，還能抽獎。我運氣真好，抽中了我們的房間號：8510，白住一晚上，太爽了。
傍晚回到酒店後，我們已經記不得自己懷著怎樣的心情踏入烈士陵園：是震撼還是悲愴？是淒涼或是心酸？因為36年前我也險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靜靜地化作這裡的一塊墓碑，等待或期盼著有人來看他們一眼……
9月28日早晨，我們按計劃前往水口關出境，並由此踏上1979年3月6日下午出國作戰的那條終生難忘的路。那是曾經最漫長的一條人生之路、不歸路、送葬路。就在這條永生難忘的路上，留下了年方20歲的我開赴前線的足跡。
回首當年，有多少官兵走完祖國版圖上的這條路之後，就再也未能回到祖國的懷抱。看，這一帶的紅土地、芭蕉林，在我腦裡依然顯得那麼熟悉而又陌生。熟悉是因為自己曾經在這裡奉獻了20歲的青春年華，而陌生則是因為眼前的景色似乎又喚醒了漸漸消失的記憶……
幾十年來，國內國外，不論哪一次出行，心情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那麼沉重。36年了，作為一名戰爭倖存者，曾經在越南十天十夜的生死戰鬥始終難以忘懷。
龍州距離水口關大約30公里。
9月28日早晨，我們包了一輛麵包車抵達水口口岸，車費50元。早餐就在路邊的店裡解決了。我們在嚮導的引領下，來到一處路邊外匯兌換點。
在嚮導的建議下，我們每人兌換了人民幣2000元（摺合越南盾700萬元）。剎那間，我們3個老兵都成了百萬富翁。面對這麼大面額的線，而且又是沒有任何安全保障的交易，我們心裡真的很擔心假幣。但嚮導和當地人個個都肯定地說，不會的，在越南找不到一張假幣。
這也是一個國家貧窮與落後的特點。在越南幾天的消費，我們證實了這一點。這裡的匯率是1：3500（即1元人民幣可以換到3500元越南盾)，而河內只能換到3200元越南盾。這裡的治安環境簡直有點兒令人咋舌：一位中年婦女就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身邊的框裡放著大量的人民幣和越南盾，心裡難免有些發毛，這在內地根本不可能。
一切辦妥之後，我們開始步行向關口走去。我仔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抬頭看看天空，天氣格外晴朗。36年前發生在這裡的那一幕剎那間又浮現在了眼前：那是1979年3月6日晚上8時45分越過水口關大橋、踏上越南國土的。直至3月16日全部回撤到境內，在越南歷經了生與死的十天十夜。
我們當年參戰的3位老兵在36年之後，再度從這裡走出國門，沿著當時的進軍路線重返昔日戰場。是我今生今世必須要到達的旅行目的地，而且沒有之一。
這裡就是兩國的河界和橋界，對面就是越南。1979年，這裡重兵雲集，地雷遍佈。
廣西水口口岸，是國家一級口岸，屬於廣西龍州縣，對面是越南高平省，其經濟發展水平估計相當於珠三角長三角的富裕縣或者西北地區的地級市吧。這橋在中越戰爭期間炸掉了，1993年重新修建。我問了一下邊防戰士，界碑為什麼註明2001年？據說是重新界定後樹立的。
轉眼就來到了口岸越方一側
進入越南境內，還像36年前一樣再回望一眼國門……
【深耕戰爭史，弘揚正能量，兵說歡迎各方投稿，私信必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