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沉默的老井

散文 || 沉默的老井

故鄉的老井,就是村民的生命之泉,泉水的多少,安撫著人們的心。

查樹輪可溯年歲,觀牛齒可辨年齡,但老井模糊了青春與衰老的界限,井沿碧綠的青苔,井口光潔的青石,都是時光落下的印跡。老井到底是什麼時候鑿打而成的,村裡的人都說不清。

老井就像一個老人,看著蒼老的生命逝去,聆聽啼哭的嬰孩降生。一年四季,老井平和自若,不像河水那般,平靜時溫順流淌,憤怒時咆哮奔騰。

老井賦予我們的水,讓祖祖輩輩在這裡繁衍生息。井水和紅苕相遇,熬成了裹腹的粥;和草藥相遇,煎成了救命的藥;與汙垢相遇,找回了村民的體面。村裡的人畜,莊稼和蔬果,離不開老井的饋贈,東家的挑著水桶走了,西家的又來,你甚至無需祈禱和懇求,只要走向它,將木桶甩到井下,就會讓你空桶而來,滿桶而歸。

村裡的孩子總是好奇的,腦袋裡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幻想。他們經常溜到圓圓的井口邊,雙手撐在井沿,探出半個身子,查看井裡藏著什麼秘密。他們只是好奇,老井有何魔力,會源源不斷地冒出井水。孩子漸漸長大,學會了甩桶打水,消弭了對井的神秘和危險氣息,接過了家裡的扁擔和水桶,從此挑起了一份天長地久的責任。

散文 || 沉默的老井

老井就是村莊的信息集散地。人們在井邊遇到了,拉呱兩句家常。老井自誕生起,身旁總會聚集形形色色的人,它長著一隻善於聆聽的耳朵,耐心傾聽村莊層出不窮的奇聞趣事。

村莊一遇紅白喜事,老井就是信息發射中心,不一會兒功夫,人們就將歡喜或哀愁,輻射到全村人的耳朵裡。鄉村生活總歸是枯燥乏味的,婚喪嫁娶,足以引發大家的熱烈關注,這常常不是哪一家哪一戶的事,需要許多人的鼎力相助。在井邊,信息一邊傳播,一邊敲定人力調配,誰來幫著“司灶”,誰來“引客”,誰借桌子板凳,誰端盤碗碟盞。人們為一樁即將到來的盛事,認真地操心,老井旁邊的空地,是一個絕佳的談論空間。全村知名度最高的地方,就是老井,只要說到井邊,沒人會走錯路。

逢年過節,不大的井沿,滿當當地站的都是人,走親戚的、串門的,他們在井邊或站或蹲,互相傳遞消息,也打聽著未知的秘密,時不時地掀起一場歡樂的浪潮。如果想要了解村莊的秘密,無需去削尖腦袋刻意打聽,只要你去井沿多待一會兒,一句話不說,聽進耳朵的小道消息就有一籮筐。

南宋葉夢得評柳永:“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一條河流,誕生一座城市,一口水井,誕生一個村莊。有井的地方,必有“人氣”,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在井畔,自然能聽到“民間爆紅”的柳永詞。

柳永詞如此膾炙人口,只因它深諳“市井文化”的精髓,獲得了普通民眾的大力支持。所謂“市井文化”,永遠離不開一口井的重要參與,它是恆常謙遜的背景,是不會發聲的耳朵,那時鄉村若沒有一口井的感召,沒有對水的日常需求,人們不會自覺走出家門,腳步受到磁吸一般,走向同一個地方。圍繞井畔,村裡形成了熱鬧紛呈的市井文化,鋪排成了普通民眾熱騰騰的日常生活。鄉村寂寂,看似生活方式千篇一律,人們每天都為柴米油鹽忙碌,但在這些單調貧乏的日子裡,總歸有談資,有趣話,有鄉村的野狐禪,也就開解了人們的寂寞。

散文 || 沉默的老井

如果老井能夠選擇,它寧願自己是無底無淵的寶藏,不管什麼時候,都能以自己的水源,儘可能地滿足村民的生活需求。

我的家鄉在川北,自古缺水,遇到乾旱天,村中沒有一個蓄水池,河溝枯竭見底。只有村裡這口老井,長年累月流淌著一縷細細的清泉,供應著全村人的吃水生計。老井如同瘦出了肋骨的牛馬,被村民從早到晚,驅使著要求著搜刮著,舀得井底見石,仿若母羊艱難產乳一般,等著老井慢慢滲出一點水來。

在那個連續三年乾旱的年代,村民感受到的,是木桶被井底泥淤黏纏的無奈。老井滲出的一點水,成為最寶貴的甘霖,也成為一面泥水渾濁的人性的鏡子。有人仗著身體強悍,或者口舌潑悍,恨不能將老井連根拔起,搬回自己家中,只由自家人享用。於是各種吵罵推搡、爭搶豪奪,引發了一場場相較的拳腳。

愁風苦雨籠罩在井沿上方。老井疲憊而虛弱,但它依然支撐著村民生存的希望,艱難地滿足人們的渴求,也領略著人世的滄桑。

散文 || 沉默的老井

老井沉默無言,卻能收納人間的是非紛擾。但它不像人這般哀怨記恨,上天一旦開恩下雨,老井立即恢復正常水位。井臺旁邊,依舊人聲歡騰。

老井用它的心胸,容納了此前水淺井枯,人們對它的詛咒指責。在靜靜的夜裡,井裡的水面輕輕地漾蕩著水波,讓一輪皎潔的圓月,細碎而不分散,搖曳而不漂浮。春天的風吹來兩瓣桃花,在井裡打著旋兒,心滿意足地完成了一場勇敢而深情的漂流。

井底有次傳來呱呱的蛙叫,淘氣的孩子想用網兜,將青蛙打撈上來。老人攔住孩子,說“井裡的青蛙,米里的蟲,都不是腌臢東西”。奇怪的是,後來再沒聽過井下蛙鳴,像是一個短促的夢。

酷暑烈日,打一桶水上井,冰涼清爽,外貌粗笨的井內,原來長著“冰肌玉骨”。從地裡摘來一隻菜瓜子,“鎮”在水桶裡,剖成兩瓣,捧在手心,啃得甜脆清涼,那份沁人心脾的感覺,潤澤到了肺腑深處,一直留存在記憶裡。農忙時節,從井口提一桶水到田間地頭,勞作的村民喝上一碗,既能解渴防暑,又能通泰舒爽。

唐朝詩人張打油用一首《詠雪》描述過“冬之井相”:天地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故鄉的冬天,大雪染得村莊一片白,只有屋後老井的井口,成了一個黑窟窿。冬天寒風裹雪,冰凍三尺,井水在井裡無嗔無懼,水溫和暖。老井總是逆著季節的腳步而行,夏日清涼冬日不冰。

後來才明白,老井哪裡會變戲法呢,它只是沉穩無改,映照了人世的風雲變幻,守候著村莊的陰晴圓缺。

散文 || 沉默的老井

每一個離鄉的人,心中都藏著一口井。

人們常說“背井離鄉”,故鄉和老井,其實是無法割捨的存在,彼此依偎共生。井是鄉村的魂,是遊子的思,是思鄉的源。王維曰“登高萬井出”,詩中的“井”,指的就是村落,在千年前的大唐,詩人已經賦予了井以“故土”的含義。揮別故里遠赴四方的人,離開了水井,如同離開了曾供給自己血脈的寶罐兒,走得再遠,心底都有一份牽念,牢牢地相系,永遠難解難分。井口在地平面煙氣冉冉,繫著駐留和出走,異鄉和故鄉;井豎直向下,繫著當下和曾經,古往和今來。

井是村莊的根脈,那麼多日日夜夜,老井把水留在我們生命裡,從此無論天涯海角,都有了相互指認的憑證。喝同一口井水長大的人,說著相似的口音,念著同樣的故土,夢著一樣的風物,早已融入血液裡的故土情結。

井讓失散團圓,讓離開回歸,讓錯過回頭。後來的我走出了鄉村,努力改變缺水的現狀。

這像是一個悖論。我深深愛著家鄉的老井,也體會家鄉因水受限的艱辛,我千方百計想讓家鄉的人,能夠用上日夜可以流淌的自來水。但通了自來水,這口留給我太多記憶的老井,卻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一塊石板,遮住了歷史的塵灰,也遮住了老井的井沿。但遮不住的,是塵封的歲月盡頭,老井曾給予我的恩賜和記憶。

在故鄉一個圓月的夜晚,我刻意搬開了老井的石板,老井依然緘默無語,風不來,桶不擾。在星月的倒影裡,無論我在,還是不在,水中這個月亮,完完整整,紋絲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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