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近三十年，在急診科二十餘年。期間見識過太多人情冷暖，也目睹了一些人性的美醜。幾年前我調離急診科，但是有幾件事卻始無法忘卻。記錄如下，和大家分享。
01
那時我還只是個住院醫師，有一天夜班，急診接來一個主訴口服農藥"速滅殺丁"女人。家在城郊，約三十來歲，體型高胖。一起來的還有幾個男的，其中一個比較瘦小的是她丈夫。
很快護士調配好洗胃液，讓隨來的家屬把患者按住準備洗胃，同時也告知患者插胃管時有些不適，請配合做吞嚥動作。我在檢查患者後，沒發現任何異常體徵，甚至身上沒有一點農藥味。為安全起見，胃還是要洗的。
我回到醫辦室下醫囑，沒想到醫囑還沒下好，那邊就傳來了吵罵聲。我以為是服藥女人罵丈夫的，畢竟是男人惹她生氣才服藥自殺的。我也就沒去看，繼續下醫囑。
不一會護士跑進醫辦室，一臉委屈帶著哭腔："胡醫生，病人不讓洗胃，還罵我，你去看看怎麼辦？"
我立即前往搶救室，胖女人坐在床上，口中罵罵咧咧："你敢給我插（胃管）試試？看我不搧爛你的X臉！""不得了了，小女人，還真插了！"幾個男人站在一邊袖手旁觀，任憑女人胡嚼亂罵。
"給你洗胃是為了救你命，不是害你的！你憑什麼罵人？"我大聲呵斥她。
"我沒喝藥，不需要你救！誰給我插（胃管）我就罵誰！"
"你沒喝藥打急救電話幹嘛？再罵都是罵你自己的！"對於蠻橫無理之人，不能讓他，否則會得寸進尺。
一聽我說這話，幾個一直不說話的男人不願意了。特別是女人丈夫，"噌"地竄了起來，隨手操起一根木棍向我走來："你算什麼醫生？不搶救病人還和病人吵架！如果今天我老婆死了，我非砍死你讓你抵命！"
另外幾個男的可能是怕他吃虧，也向我圍攏過來。就在我沒有任何退路不知所措時，突然一位彪形大漢擋在了我前面："你們想幹嘛！醫生護士在搶救你家人的命，你還想打人？你們誰動一下我的醫生試試？！"
那幾個人一看這位也不像善茬，單是胳膊上兩條紋身龍張牙舞爪凶神惡煞一般，就已經抽乾了他們的戾氣。
"醫生不救病人，死了誰負責？"丈夫雖然嘴上強詞奪理，但明顯底氣不足。
"要治就治，不治就走，不要在這操事！"紋身男警告他們幾個。
這時那個女的說："我沒喝藥，回家！"幾個男人乖乖地跟著走了。
這個紋身男並不是我的病人，是汪醫生患者的兒子。我和他也就是科室裡遇到過幾次，幾乎沒說過話。
其實我對他印象並不好，短寸頭，高大魁梧，胳膊上紋兩條龍，一看就是不務正業"混社會"的主。
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值班領導就到了科室。聽完大致情況後，領導就批評我態度不好，容易造成負面影響云云。
"不怪醫生，那個女的太沒教養先罵人的，醫生也沒還口。我全程看到了。"紋身男再次替我解圍。領導交代一句："以後遇到這種情況先彙報或報警"，就走了。我不由得向紋身男投去感激的目光。
原來紋身男今晚來陪護父親，聽到聲音嘈雜就前來看熱鬧。目睹了全部過程，當他看到那幾個人準備揍我的時候，就仗義挺身及時制止。
這件事已經過去近二十年了，我至今不知道紋身男叫什麼名字。但是我知道在他粗狂的外表裡面，是一顆公平正義的心。
從那以後我不再以貌取人。
02
大概2011年初冬時期，有一天我值二線班。因為有事我給一班醫生交代後就離開了。
大概兩個小時後，我接到了一班醫生付勇電話："主任，你快回來！有個病人情況不好了！"我立即往回趕。
路上我簡單問明瞭情況：在我離開後小時左右，幾個男的拖著一個年輕女性來到急診科，說女的喝農藥了趕快搶救，女的就說沒喝。
當然不能以女的話為準，於是幾個男的就把女人摁住洗胃。開始女的還掙扎，隨著洗胃時間延長，發現女的反應越來越差。以為是毒性發作了，就給予加大解毒劑量應用。
付勇說根據瞳孔及症狀體徵又不像農藥中毒，檢驗結果"膽鹼酯酶活性"正常。就在打電話給我之前，患者出現了呼吸衰竭症狀。
我在腦中迅速把各種可能想了一遍。到了之後，檢查患者已經昏迷，心跳微弱，雙肺佈滿溼羅音，呼吸每分鐘五六次。立即給予強心、利尿，呼吸興奮劑等抗休克處理，同時請麻醉科準備上呼吸機。
抽空我詢問了護士洗胃時情況，護士說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發現衝進胃裡的水多，抽出來的少。我的心咯噔一下：可能是胃穿孔引起的休克。
這時候患者家屬都圍過來，強烈要求轉往上級醫院。我說病人目前情況不允許轉院，建議直接在本院行"剖腹探查術"。患者家屬情緒激動，威脅說如果死在這所有人都吃不了兜著走。
在向領導請示後，由醫院專車護送，我和一名護士帶著急救藥品和氧氣一同前往。途中我電話告知上級醫生做好手術及相關準備，而患者則幾次出現呼吸心跳驟停，在我和護士實行心臟按壓等急救措施後勉強恢復。
到達上級醫院，做了腹部CT檢查後懷疑是胃穿孔，然後主治醫師向病人家屬交代病情、簽字等。儘管我心急如焚，然而一切還得按照程序進行。當患者進手術室前，我發現患者幾乎沒有呼吸，面色蒼白......
回到醫院後，我把情況向領導做了彙報，並且估計該患者凶多吉少。果然第二天上午，病人幾個家屬找到醫院，讓醫院承擔責任。因為昨天手術發現患者胃上有個窟窿，估計是插胃管時戳的。目前病人在ICU室，還未脫離危險。
院領導讓患者家屬先治療，等治療結果再說。
二十天後，我正在值班，突然科室裡闖進一撥人。我一看是上次喝農藥女人家屬，還有一些新面孔。他們說病人昨夜已死亡，讓我要麼帶去找領導，要麼帶去找當天洗胃護士。還揚言要把那個護士胃也戳個窟窿。
這個時候我不可能出賣戰友，於是我打電話給領導，暗示他暫時迴避一下，死者家屬情緒非常激動。然後又示意別人通知那個護士趕緊離開，這邊我先應付著。
他們見我既找不到領導，也找不到護士，幾個婦女突然上來對我進行廝打，我趕緊報了警。而死者家屬也將屍體拉到醫院裡，設靈堂擺花圈，哭嚎聲一片。
後來相關部門介入後，經協商醫院賠償死者家屬一筆費用才了結。
雖然我被死者家屬打了，但是我心裡還是同情他們的，同時也有點內疚。因為我後來單獨去諮詢了手術醫生，死者胃小彎處確有一約2釐米窟窿。
分析原因應該是天氣較冷，胃管比較硬，洗胃時護士沒有先把胃管浴熱軟化。插胃管時死者不配合，劇烈扭動身體，導致戳破。（也有可能患者原有胃潰瘍等病，胃壁本就薄弱）
雖說人非神仙，誰都不可能做到零失誤，但是作為醫務人員一旦出現失誤付出的代價往往是健康甚至生命。後來醫院對這個病例專門召開了討論和教訓總結，對相關責任人作出處罰。
我永遠忘不了死者父母悲痛欲絕的神情，死者丈夫空洞無神的眼睛，兩個不到五歲的孩子趴在水晶棺上喊著"媽媽"......他們時刻提醒著我在以後工作中不敢懈怠、如履薄冰。
03
急診科，每天都見證著"生離死別"，也上演著"人情冷暖"。
仲夏，夜間十一點左右，我被一連串近乎嘶吼的呼救聲驚醒："醫生，快救人！""醫生，快來啊！"
我立即披上白大褂，幾步跑到急診大廳。一箇中年男子懷裡抱著一個約七八歲的男孩，在焦急地張望。迅速把他帶到搶救室，一邊檢查一邊詢問病史。
車禍。男孩昏迷不醒，頭部流血，單薄的體恤衫幾乎被血浸透。輸上液後立即查頭顱CT，提示顱內血腫，急診手術。當把男孩送進ICU室後，中年男子才報了警。
中年男子叫許雲強，自己開一個小廠。由於不知道男孩名字，所有病歷上都寫他的名字。大致經過是他開車去機場接一個深圳老闆，洽談合作事宜。路過一個僻靜地方時，好像看到路邊趴一個人。
由於車速較快，加上趕時間接機，就沒停下來。但是他越走心裡越放心不下，老是想這個人會不會因為他沒救而死去。畢竟是在郊外，半夜三更人跡罕至。
可是這個老闆對他非常重要，因為工廠資金週轉困難，頻臨倒閉。好不容易聯繫到一個願意合作的，可以說決定他工廠存亡。
當車開到下一個路口時，他不再猶豫，決定先救人再說。於是發了一個信息給深圳老闆，調轉車頭往回趕。
他一邊緩慢開著車，一邊尋找。終於在距離他駛出去約十里路的地方找到這個男孩。由於當時男孩已經昏迷，地上全是鮮血，他來不及報警就直接送來醫院。
助人為樂固然高尚，但是由於事發地點沒有監控，全憑許雲強自己說，難免讓人產生疑慮。果然，第二天男孩家人到醫院後見到孩子如同植物人一般昏迷不醒，拽住許雲強又哭又打。一口咬定是他撞傷男孩的，無論怎麼解釋也不相信。
連事故組人也認為許雲強有重大嫌疑，扣押了車輛，並且要求他先墊付部分醫藥費。男孩繼續在醫院治療，一週後許雲強工廠停產。
有一天在醫院裡遇到許雲強，幾日不見頭髮灰白了一半，人也顯得憔悴不堪。他反覆問我這個男孩是否能甦醒過來？我說不一定，一半靠治療，一半看意志。他說他必須得把這個男孩治好，不然沒人能證明他的清白。
我對他的話也是半信半疑，不過還是安慰了他幾句。
大概半個月以後，許雲強帶著刑警隊的人找到我，來調閱男孩住院病歷，並且讓我寫個當晚詳細傷情證明。許雲強臉上堆滿了掩飾不住的興奮。
原來兩天前破獲一個盜竊案，罪犯交代半個多月前在一次偷車時無意中撞到一個小男孩，由於害怕就把他帶到郊外仍在路邊溝裡。罪犯指認丟棄地點和許雲強說的地點一致。
真相大白後，男孩的父母找到許雲強"噗通"一聲跪在他面前，不斷自責自己錯怪了好人，把救命恩人當成了惡人。許雲強如釋重負，眼裡卻流下了淚水。
又過一個星期後，ICU室也傳來好消息：男孩醒了！並且逐漸恢復記憶。男孩說那晚他被一個騎摩托車的人撞倒後失去知覺，不知過多久又有了一些意識，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但是他知道要想活命必須離開這兒。
於是憑著自己毅力向著有微弱光亮的路邊爬去，剛爬到路邊由於失血過多又昏了過去，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事情似乎已經圓滿結束，男孩挽回了生命；罪犯受到了懲罰；許雲強洗清了罪名，得到讚揚和感謝。但是我總覺得還缺少什麼：許雲強因為善良受到誤解甚至被打罵，而他為了救人沒能到機場接那個老闆，對方認為他不誠信取消合作，因此工廠關門。
他的精神和物質都受到了極大損失，這不該是文明社會中一個好人的結果。我想我該為他做點什麼，不為別的，只因為我知道整件事的真相。於是我找到他當初留的號碼，摁下撥號鍵。
知道是我後，他顯得非常意外也有點驚喜。他告訴我目前正準備變賣設備，把工人最後一個月工資發了。以後再做點小生意，最後語氣輕鬆地說："反正餓不死。"樂觀和善良是一對孿生兄弟，我心下釋然。
我讓他先不要急於賣設備，把深圳那個老闆號碼告訴我。於是我加了那個老闆微信，把事情前後經過整理好發給了他，包括小男孩照片和警察調查時照片也發了過去。
最後我提出請他再給許雲強一次機會，因為善良是最美的人性，我們都有責任來呵護。
幾天後，許雲強單獨到醫院感謝我，說深圳老闆已同意投資，工廠即將恢復生產，有空請我喝一杯。我說最應該感謝的人是他自己，並問他是否後悔過，他說如果那晚他沒有返回救這個男孩而導致其死亡，他會後悔一生。
他告訴我：一個人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只要做好兩件事就夠了：一個是你的專業、一個是你的人品。專業決定了你的存在，人品決定了你的人脈。
以上三個故事中有銘記一生的感動，有痛心扼腕的教訓，也有觸動人心的柔軟。有些事情你會覺得非常不真實，卻實實在在的發生過。在醫院裡你會看到世間百態，也能感受到世事無常。有生死與共，也有世態炎涼。讓人感到溫暖的不是陽光，而是你的善良。
作者簡介：胡北，副主任醫師，願文字溫暖你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