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遊戲美術領域，動畫遠沒有原畫或3D那麼受關注，但一款遊戲的動畫表現卻能極大程度地影響玩家的實際體驗。一款遊戲的原畫和模型即便再精緻，如果動畫表現上有短板，也會一秒破功，甚至可能被玩家痛批「動作僵硬」、「打擊感差」......
近日，我們邀請到了騰訊光子工作室群S工作室《和平精英》動畫負責人Steen，請他詳細分享了遊戲動畫崗位的工作內容、行業現狀和發展建議。Steen在2006年入行做動畫，早期在影視行業參與過一些國外的外包動畫項目，2008年進入遊戲行業，先後參與過多款MMORPG端遊、動作類和射擊類端手遊的動畫開發。
戰鬥表現設計的工作流程
Q 請問動畫團隊在《和平精英》項目裡具體負責哪些工作？
Steen：我們動畫團隊主要負責兩方面，一部分是戰鬥表現設計、玩法開發，另一部分是商業化資源效果跟進和宣傳視頻製作。
Q 這兩部分工作的內容能展開講講嗎？
Steen：前者是實現產品需求，包括玩法、活動的動作表現，以及相關的特效、界面UI效果；後者是宣傳向，以設計為主，要做得好看、酷炫，讓商業化資源更加出彩。
Q 先聊聊戰鬥表現設計吧，動畫的同學一般什麼時候介入項目開發？
Steen：取決於項目類型，像ACT類，還有《和平精英》這種射擊類遊戲，核心就是動作和打擊感，那最開始做Demo的時候，就需要一、兩名核心動畫同學介入項目，和產品、程序合作，把Demo快速搭建起來。
如果是SLG、卡牌這些對動作表現要求沒有那麼高的品類，早期可能只需要美術確定風格就可以了，動畫同學會比較晚一點介入。
Q 以《和平精英》為例，聊聊戰鬥表現設計的整體流程吧。在早期做Demo的時候，動畫同學要確定哪些要素？
Steen：首先要和產品、程序一起確定遊戲Demo目標，用臨時資源實現基本的動作表現，完成核心玩法的功能後，我們在性能優化、手感完善、移動端適配等方面打磨了很長時間。
[ 《和平精英》海報 ]
Q Demo做了多長時間？
Steen：差不多花了一個月，把第1個Demo搭建起來，實現了遊戲的基本玩法，就是縮圈、拾取、戰鬥、勝利這套主流程，因為完整遊戲內容太複雜，我們只能一點點拆分，優先把核心玩法實現，再慢慢把外圍系統添加進去。
Q 拆分的思路是怎樣的？
Steen：我們會和產品溝通，根據產品的需求，對所有動作流程進行狀態分析，包括狀態的種類數量，彼此之間的關係，持續時間有多長等等，都要拆分得非常詳細。
然後，我們還要考慮不同狀態之間怎麼銜接過渡，是簡單的引擎融合過渡，還是添加具體的過渡動畫。有了過渡動畫，狀態表現會更真實自然，但同時會導致操作上出現前搖和後搖，影響了一定的操作手感。
Q 過渡動畫具體是指？
Steen：比如從站立到趴下等狀態之間會有完整的過渡表現動畫，而且由於角色的動畫狀態很多，所以各狀態之間的過渡動畫的排列組合就會又多又複雜，往往越寫實的遊戲，過渡動畫越多。
[ 站立到趴下的切換 ]
狀態和銜接方法考慮清楚以後，我們還要思考如何動畫分層和動畫疊加。射擊遊戲的角色動畫基本都要上下半身拆分的，同時還要考慮第一、三人稱的效果區分，鏡頭動畫要怎麼配合角色動畫。這些細節必須一開始都要想好，我們會用思維導圖把所有狀態完整羅列出來。
[ 思維導圖示例 ]
Q 拆分完狀態之後，你們會做什麼？
Steen：我們可能會用臨時資源搭建Demo，先還原核心玩法，在這個階段還會確定基本畫面效果和性能指標，作為後續內容開發的依據。
Q 你們有哪些指標？
Steen：指標特別多，光戰鬥內表現就分角色的面數、渲染批次、骨骼數量、動畫長度、動畫藍圖邏輯複雜程度等很多維度。
Q 那這些指標是怎麼制定的?
Steen：我們有專門關注性能和引擎底層的程序開發和技術美術同學，他們會基於不同系統的機型進行測試，確定手機性能的極限指標。
像《和平精英》這類射擊遊戲，只有在滿幀狀態下，玩家的遊戲體驗才會流暢。那我們在測試的時候，就把極限情況下（決賽圈多人戰鬥）的滿幀畫面效果作為極限指標，然後在開發階段嚴格執行這個指標，這樣才能保證低端手機的遊戲體驗。
Q Demo做好以後，下一步就開始跑量？
Steen：差不多，通過Demo實現核心玩法方案以後，就進入研發期。我們會逐步將臨時資源替換成正式資源，在此過程中，為了動作表現自然，我們要用到動捕技術獲得動畫數據，然後發包給CP（外包）去細化和精修，最後導入引擎，不斷的去調試手感，優化表現效果。
此外，我們還要製作玩法和活動的動畫表現，同時對新增的槍械手感、打擊感等各方面的細節表現進行打磨，這個過程需要很長時間。我記得當時僅武器機瞄的效果就調整了一、兩個月的時間。
[ 《和平精英》部分槍械 ]
Q 調整槍械手感聽起來像是策劃的工作，你們怎麼分工？
Steen：我們內部成立了一個由產品、美術和程序組成的小團隊，專門負責打磨槍械手感，策劃主要負責打磨槍械的數值、彈道等方面的內容，美術主要負責畫面表現相關的內容，比如角色和武器的動畫、鏡頭震動動畫等各方面。
對於槍械，我們會根據參考資料，在保證性能的前提下，確定各個部件效果，比如上彈動畫、鏡頭動畫和武器開火效果是否寫實準確。
[ 上彈動畫 ]
Q 那剛才提到的打擊感又要怎麼做？
Steen：射擊類遊戲的打擊感是一種綜合表現，動畫上主要是受擊者的受擊動作表現，加上音效、特效、閃白、UI動畫，很多元素一起配合，配合得當，打擊感就強。
不同遊戲打擊感的側重點也不一樣，有些遊戲會通過材質閃動，UI和數字跳動，有的會通過受擊特效，比如閃光、血液效果之類的，像《雷神之錘》還會通過咚咚咚的音效來強化打擊感。我們會嘗試加入、刪減各種元素，直到打擊感符合遊戲的風格。
[ 打擊感效果示例 ]
Q 再聊聊動捕，這部分的工作流程是怎樣的？
Steen：首先我們會通過參考資料和頭腦風暴確定動作設計，然後進入預演環節，負責相關動作的動畫設計師（我們稱為導演）或演員會用手機、DV拍攝一些預演視頻，等預演視頻和我們預想的效果差不多之後，就可以準備正式動捕了。
接下來就去動捕場地掃場、調試軟件、穿戴設備，獲得動捕的原始數據。其實原始數據的效果基本可用了，只不過在銜接、精細度等方面，還需要做精細調整。
[ 動作捕捉 ]
Q 那你們怎麼做精修？
Steen：動捕的原始數據，可能肢體動作的舒展度不夠，有些動作會過於寫實、看起來不夠順暢和誇張，表情、手指等細節表現也不夠精細。我們通常會請業內比較好的個人動畫師針對這些方面進行精修，獲得想要的數據。
Q 採集一個動作的動捕數據，可能需要多長時間？
Steen：如果動作效果確定、預演也OK，動捕不需要很長時間。我們一般會積攢5、6個動作一起做動捕，一下午就能採完數據。
相比之下精修比較花時間，不管是我們自己做，還是請CP（外包）做，有時候一個十幾秒的動作，需要兩週到一個月的時間去修改和打磨。
Q 是不是隻有頭部遊戲才會用到動捕？
Steen：寫實風格的遊戲基本都會用到動捕，手Key很難實現動捕那種自然的效果。如果遊戲風格比較卡通化或二次元，完全可以用手Key實現。
現在動捕成本比以前低了很多。以前只有光學動捕，光設備就要幾百萬，後來出現了慣性動捕、視頻動捕。慣性動捕設備可能只要幾萬塊，但數據準確度只有光學動捕的60~70%，需要花更多時間精修動畫數據。
《和平精英》選擇的是光學動捕，設備成本會高一些，但寫實類的動作射擊遊戲必須用動捕獲取自然、寫實的動作數據。
[ 職業模式醫療兵上彈動作 ]
Q 一切做完之後，你們怎麼驗收開發效果？
Steen：我們會根據製作週期和開發難度，和程序、策劃、PM確定Check Point時間點，在Check Point把效果信息對齊所有關鍵驗收人、同時根據以往經驗來預估各種風險，不斷迭代版本，解決發現的問題，最終把效果落地。
在實際開發中，動畫戰鬥組每天做的功能，都會在當天把表現效果的視頻發到討論組的群裡，接口人、負責人和我都會關注，發現問題會馬上提出來，然後討論優化方案。
宣傳視頻製作：引擎動畫成本只有傳統CG動畫的1/3
Q 接下來想聊聊商業化包裝這部分，商業化包裝具體是指什麼？
Steen：比如遊戲內商城的動畫和各種展示，以及對外的宣傳視頻。商業化策劃同學會給我們一個主題，可能是原畫或模型，讓我們對其中的角色、道具進行商業化包裝。
[ 商城展示 ]
Q 拿到主題之後，你們會怎麼做？
Steen：我們會根據主題，頭腦風暴各種創意，我和組內商業化動畫接口人會對創意拍板，再從團隊裡選一位檔期等方面都比較合適的同事作為導演，把控宣傳視頻的整體風格和效果。
導演會根據創意，用Maya或3DS MAX製作動態臺本，把創意內容、場景風格、需要的特效和道具、鏡頭節奏、背景音樂簡單地展現出來。我們會對動態臺本進行把關，確認臺本後，再由導演和外包動畫師對接，把完整的動畫做出來。
[ 動態臺本示例 ]
同時，我們會安排一名監製，負責動畫的引擎合入和後期燈光渲染效果，並和導演配合，保障成片的品質。
Q 你們之前有些宣傳片標註「由遊戲實景錄製」，這些宣傳片不是用傳統CG動畫做的？
Steen：不是，我們很早就開始使用引擎動畫了，就是用虛幻引擎4整合素材做的動畫。
[ 《和平精英》通行證宣傳動畫 ]
Q 為什麼使用這種形式？
Steen：一方面，引擎動畫的製作成本只有傳統CG動畫的1/3還不到，而且渲染效果直接可見可得，後期的特效、燈光、場景這些能決定50%以上畫面效果的東西，可以同時製作，互不影響，也就是擁有非線性的製作流程，整體制作速度比傳統CG動畫快很多。
另一方面，《和平精英》是用虛幻4開發的遊戲，引擎動畫可以直接使用遊戲裡的模型，宣傳片效果和實際效果很接近，不會出現買家秀和賣家秀不一致的情況。
Q 是不是用虛幻4做的遊戲，都可以用引擎動畫做宣傳片？
Steen：理論上是的，現在市面上不光是遊戲，包括影視、動畫、廣告等行業，都在用虛幻引擎4製作宣傳動畫。
Q 引擎CG動畫的製作難度高嗎？
Steen：製作難度跟傳統CG動畫相當，但需要動畫師熟悉引擎，我們從前年就開始嘗試製作，早期宣傳視頻現在看起來可能有點粗糙，但現在的作品效果已經提升了很多，和傳統CG動畫視頻看起來非常相近了。
「遊戲動畫師要多看、多練和多演」
Q 你怎麼看現在國內動畫行業的普遍水平？有人可能覺得國內動畫水平比較薄弱。
Steen：現在國內動畫行業整體水平很高，有很多高手在影視行業做外包，接的是迪士尼、皮克斯這些頭部動畫公司的項目。
有人覺得國內動畫水平薄弱，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大家對動畫的關注度不像原畫或3D那麼高，動畫團隊的規模也沒有原畫或3D那麼大。對於玩家來說，遊戲動畫做得再自然流暢，感覺可能也只是這款遊戲很寫實，卻不知道動畫師在遊戲裡投入了很多心血。
另一方面，現在很多遊戲項目對動畫環節不夠重視，導致遊戲行業對動畫人員的基本能力要求不高，很多動畫師每天的工作只是在批量生產動畫資源而已。
Q 你們怎麼招聘動畫師？
Steen：我們現在主要通過社招。我要求動畫師至少有3~5年的項目經驗， 因為動畫易學難精，必須要通過項目實踐打磨技術，動畫技巧過硬是基本前提。
然後，我還會根據崗位特點，要求對方有相應的能力。戰鬥表現開發需要邏輯性強的同學，商業化導演則需要有設計創意，喜歡錶演的同學。
此外，我們還要求對方對Unity和虛幻4至少熟悉一種。我會優先選擇熟悉虛幻4、會用動畫藍圖的動畫師，這樣溝通起來比較方便。
Q 「邏輯性」具體是指什麼？
Steen：清晰地知道每個動作怎麼實現，前因後果是什麼，熟悉動畫、素材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還懂得怎麼去調試效果。這種邏輯性只能通過長期在項目中鍛鍊、打磨才能提升。
戰鬥表現開發從一開始就知道想要什麼樣的效果，甚至能從一些目標產品或影視作品裡找到明確的參照動作，然後就可以把它在遊戲裡展現出來。
Q 這種邏輯性不可能現學嗎？
Steen：可以學，但想要做得非常好，必須要花時間在項目裡磨練。
Q 那商業化導演需要具備什麼素質？
Steen：商業化導演只要拿到一個主題方向，或瞭解了包裝的角色或道具長什麼樣，特點是什麼，他就要發揮創意，用合適的視頻、動畫、特效、音效去包裝。
[ 《和平精英》遊戲內商城 ]
Q 你對有志於成為遊戲動畫師，或者剛入行的同學有什麼建議嗎？
Steen： 動畫師進遊戲行業，除了不斷提高動畫製作技巧以外，還要思考未來的職業發展規劃，要麼做商業化導演，要麼做戰鬥表現開發，要認清自己適合做什麼，再通過做這方面的項目，或申請相關工作，提升專業方向對應的能力。
想做導演，擅長某種動畫風格當然很好，但一定要對各種動畫風格都有了解，同時要能夠快速創意、高效製作臺本，給一個命題作文，馬上就能拿出創意。
想做開發，就要多體驗、分析優秀大作，比如《神秘海域》、《古墓麗影》等等，體驗的時候要分析每個動作和表現由什麼元素組成。要一直思考：如果讓我做，我會怎麼做？同時要不斷熟悉引擎，嘗試開發一些動作系統，比如攀爬、跑酷之類的，最後就能嘗試製作獨立作品。如果有優秀的獨立作品的話，會給面試加分很多。
Q 那你覺得，遊戲動畫師在工作上容易有哪些誤區？
Steen: 個人觀點。第一，很多動畫師對軟件很糾結，認為遊戲行業只用3DS MAX，影視行業只用Maya，其實現在軟件都打通了，只要熟練使用其中一種就行。
第二，製作動畫資源時太注重標準步驟或流程，其實只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方法，能拿出好的作品就行了。我見過一些動畫師不按標準步驟，從頭 Pose to Pose 去 Key，最後效果也特別好。
第三，動畫表現設計很容易過度，這樣反倒不自然。我們設計和製作出來的動作應該都是有意義的，看起來是真實的，而不是為了動畫而動畫。
在此基礎上，再做一些讓玩家感到驚喜的設計，比如動作節奏上的變化，還有生動的動作細節，既真實有趣，還符合人物角色的性格特徵，而不單純是非常誇張的動作設計。
Q 你之前在分享中說，動畫師要「多看多練多演」，項目打磨是「多練」，「多看」要怎麼看？
Steen：看電影、電視劇，以及各種遊戲作品，把裡面的亮點，比如精彩的打鬥或槍戰，記錄下來，按風格、場景歸類整理成視頻庫，後面接到需求的時候，就有可能從視頻庫裡找到很好的參照，然後在此基礎上去做創新。
Q 「多演」可能是動畫和其他工作最不一樣的地方，你們會在什麼時候演？
Steen：我們開發動作表現、設計視頻創意，包括遊戲內商城裡的展示動畫，大部分都要自己先演出來，拍視頻作為參考。做動捕的時候，也會要求導演把動作預演明確，不會表演的動畫師不是好導演。
我們日常腦暴和討論的時候也會當場演，因為對於視頻創意來說，語言只能傳達10%~20%的信息，表演出來才能讓別人更好地理解。
有時候做動畫做不明白，也會自己演一遍。我們辦公室放了一些槍械道具，時不時拿過來擺弄一下，然後錄像，通過視頻分析哪些細節可能沒做到位。
[ 辦公室裡的槍械道具 ]
動作細節刻畫方面，比如打拳或踢腿，我們也會通過表演去感受真實的前後關係、力的傳遞、關節之間的作用，把自己的表演拍下來作為參考視頻，這樣做起來才會準確很多，知道過渡幀應該要怎麼做。
Q 演得好不好有多重要？
Steen：非常重要，我們有些導演性格比較內向，表演的時候放不開，還有些導演肢體協調性沒那麼好，都得鍛鍊。我記得國外有位動畫大神，他會各種跑酷的高難度動作，相關的動作動畫就做得特別好。
Q 那你自己也會表演嗎？
Steen：我雖然不會跑酷，但基本的表演都沒問題，各種風格的展示動作都可以的，甚至可以做女性化的表演，基本的舞蹈也會，但專業舞蹈動作可能做不了，還得請專業的演員。
Q 要怎麼提升團隊的表演能力？
Steen：沒事就拉大家練習，去舞蹈室訓練，遇到活動也讓大家參加，比如公司晚會或運動比賽什麼的。平時我們每個版本都有頭腦風暴，會讓每個人表演自己的創意，反正要讓團隊裡的每個人都適應這種表演習慣，不能光說不動。
Q 那你們開會肯定特別有意思。
Steen：我們開腦暴會一開始會坐在一起討論，但討論完之後就要找個開闊的地方表演各自的創意了。當時如果演不了，就要求每個人把表演視頻拍出來發到群裡。
有些創意說起來天花亂墜，但自己演的時候發現演不出來，就說明創意設計有問題，可能太浮誇。
這段時間不是遠程辦公嗎？我們還是會通過表演討論動畫設計，所以經常會看到視頻裡，大家都和影流之主一樣，穿著秋衣拖鞋就表演起來了。
[ 影 流 之 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