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薄寒依然侵人肌骨，而城區街道邊的山茱萸卻冒寒綻放了，細碎的傘形花序，好像是用黃金鏤刻而成的，精美典雅，黃燦燦地綴滿樹枝，暗香浮動，樹樹皆然，如影隨形。
哦，茱萸花開了，花韻盈眸，她是從時序深處幻化而來的花仙子，含笑為人間報送春之訊息，使人對春天充滿希冀，生出諸多暢想與嚮往。茱萸花開了，於我而言，驀然間便勾起我對故鄉濃郁的思念。
熟識山茱萸，是幼年的遙遠往事了。
記得我家曾經寓居鄉下的老屋後面，是一片層疊的梯地，地邊長著許多碗口粗的發叉樹木，粗壯的主杆只有三四尺高，其上枝杈紛呈，斜逸長去，形狀各異，佔據了大片梯地，成為茂盛的林子，樹名叫作“棗皮樹”，此即植物學上的山茱萸，因它早春開花、四月坐果，秋天果熟，狀如小姆指大的棗子，豔紅如玉，擠出果核曬乾果肉，就是入藥的“棗皮”（學名“山萸肉”），可治多種病症。
鄉下家戶人，都愛在房前屋後、田邊地頭、山腳溝畔栽植棗皮樹，指靠秋季摘下鮮果加工成棗皮，賣給當地供銷社，獲得經濟收入，視之為搖錢樹，故在冬季給棗皮樹修枝割草，壘石添土，墾撫施肥，悉心管理。緣於此，家鄉的山村裡，到處都是棗皮樹，一到早春就開花了，花繁滿枝，樹樹如金，燦若雲霞，真個是花開如海啊，那般美景悅目賞心，芬芳了我幼年的夢境。稚童不知生活艱辛，天性貪玩，每當棗皮樹開花的時候，我和玩伴們喜歡在金黃色的花海里玩耍，偷偷攀上樹椏，折下許多繁密的花枝，編作花環戴在頭上，玩“躲貓貓”遊戲，藏匿於花海里，使尋找者茫然四顧，無從尋覓，此等遊戲，妙趣橫生。有時候，也會被大人發現攀折花枝的行徑，就會招致一頓呵斥，女孩兒膽小，容易嚇哭；男孩子臉皮厚，不怕呵斥，還對大人翻眼吐舌做鬼臉，惹得大人愈發生氣，舉掌追打，可是男孩子猴兒一樣機靈，在花叢中左躲右閃，大人根本追不上，只能吼罵幾句，氣咻咻地作罷了。
日月升降，花開花落，歲月於不覺中流逝而去，及至年歲稍長，我和玩伴們初醒人事，已經知道生活不易，不再流連於棗皮樹林裡的玩耍時光了，會在秋天幫助家人摘棗皮鮮果，或上樹採摘，或在地面撿拾果粒，晚上在家裡連夜擠棗皮，即使弄得指甲生疼、困得睜不開眼睛，也不會罷手，頂多是嚼幾顆棗皮鮮果，讓那酸澀的滋味刺激睏倦，繼續擠棗皮。當攤涼在竹蓆上的鮮紅的棗皮曬乾了，走鄉過戶的商販就會來到家裡收購棗皮，於是裝袋過秤，商販付款，母親接過現鈔，舒心地笑了。那一刻，我明白了幼年攀折棗皮花枝被大人呵斥的原因：棗皮花是一束照耀農村艱辛生活的金色陽光，給予人們生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彌足珍貴。
家就像鳥類的巢穴，成人後我也像飛鳥一樣離開山村老家，步入社會，從基層工作到縣城，後來成家生子，有了城裡的小家庭。適逢國家落實政策，我母親和妹妹、弟弟的戶口，又轉為商品糧戶口。根據相關規定，必須將農業生產責任制劃分的田地、自留地、柴山，悉數交回生產隊。我和姐姐商量之後，半賣半送地處理了鄉下老屋，接母親和弟妹到縣城生活。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就過去了幾十年，聽說鄉下老屋已經換了兩茬主人，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不久前，鄉下的親戚到城裡來辦事，我宴請親戚，席間，忍不住就問起老屋的狀況。親戚說：政府搞精準扶貧，家鄉建起移民安置樓房，鄉親們入住新居了。我家老屋已經掛牌為“生產用房”，現在的主人，只是偶爾回去一下，大多時候空著的，據說以後要拆除掉。我又問老屋後面那片棗皮林咋樣了？親戚說：近些年棗皮不值錢了，主人就把棗皮樹砍掉，當柴火燒了。聞言，我無語。悶了一陣，我端起酒杯，與親戚碰杯對飲，恍然覺得是在祭奠老屋後面那片消失的棗皮林，以及童年在棗皮花海中度過的快樂時光……
雲天阻隔，阻止不了我對故鄉的牽掛與思念；歲月流逝，消弭不了銘心刻骨的鄉下生活記憶；身在異地，割捨不斷融入血脈的一縷縷鄉愁。
異地城區的茱萸花開了，想必故鄉的茱萸花也開了，開得金花燦爛，花密如氈，恣肆蔓延，花海無邊。我已神思出竅，思鄉之心幻化為一隻蜜蜂了，聞香而動，飛越雲天的阻隔，飛過歲月的柵欄，飛向魂牽夢縈的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