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榕樹
作者：林明輝
惠安文獻館按：榕樹，在閩南話讀成“情樹”，是閩南神聖的樹種，凡是閩南的村莊，必定有榕樹和村廟。他們一起守護著閩南人的家園，給村民一份祥和與安寧，是村民永遠的精神寄託。
家鄉榕樹特多，散在山嶺處，列在溪兩岸，環在村四周。且多是曲莖虯枝，鬚髯垂掛，蒼勁古樸，頗具仙風道骨的老榕。
小時候，最讓我流連的是村西頭的那叢老榕，它延延蔓蔓，大蒙古包似的樹冠，竟覆蓋了一大片山地。它粗碩的樹幹，也不知幾個人才能合過來。單是大樹幹中間的那個樹洞，就藏得下我們三個小夥伴。頗奇特的是，大樹於周圍拱有十來棵乍看如同另植的小樹，小樹幹猶如車站候車大廳裡的圓柱，支撐著龐大的穹廬似的樹冠，又似老母雞引領著的一群小雞。近了細瞧，才會發現那些小樹並非另植，而是老榕的長髯扎入地下所成。大樹下，鬚髯密密叢叢，把樹底下遮成一座迷宮。我們一群放牛扒草的小孩，常在樹下嬉戲，一人躲藏，令一群人好找。
成年後，每當回家，也不論春夏秋冬，我總要來這樹下走走，雖不能再如兒時遊戲，重溫舊夢也是一種精神享受。穿行於樹下，繞來鑽去細細品賞，我竟常常發現這老榕那盤曲的枝丫，有的似虯龍，有的似猛獸，有的似盤蛇，真是神工天然的藝術品。有時新發現了有趣的造型，我會招呼扛犁荷鋤的鄉親們共賞，他們卻都懶得多瞧一眼，說樹枝就樹支麼，有哈好看的。我於尷尬之後，總會生出莫名的傷感來：原本高貴的它，只因生於僻陋，縱是鬼斧神工麗質天生，只是隨著或舒緩或狂野的山風號哭，也只能與藍天白雲下的荒丘怪石做伴，與墳頭草埔上的野花荊叢為伍，孤寂地立於這空曠的原野之中。然而，縱然如何落寞，遠離世俗塵囂的它，自有它純潔傲岸、超凡脫俗的高雅氣質!
由此，我想到了曾就學過的榕城。我沒有親見，只聽說南門兜街心處，“文革”前曾有一棵作為榕城象徵的大榕樹，福州人奉之為神樹，四時祀祭。我想象，它一定是一棵旺盛繁茂的古榕，一身雍容華貴。它一定會因為受到市民們的頂禮膜拜，身前身後人流如鯽車水馬龍而沾沾自喜過，它曾經是何等風光！但風光終究不能無限，“文革”狂飆中，它終究脫逃不了被連根剔除的命運。而我這植根於家鄉沃野的老榕，雖簡生陋長，雖風侵雨浸，雖無緣食祿于都市的人間煙火，卻能任世間風雲變幻仍然凜立於山野，傲視人世滾滾煙塵而飄飄欲仙。
後來，那棵重植於南門兜的榕樹我卻見過。不知從何處運來，據說簡直是銅鈿等身，卻只是單薄的一叢，不及家鄉老榕的一杆旁枝。它那搖搖晃晃的幾支斜斜的丫枝，令人覺得是點頭哈腰於主人面前的僕役，只因它被人植入了鬧市，身價百倍了，它招搖於市井之人面前的，是一副闊少的面孔。自我陶醉的它，當然覺不出市井喧囂的扭曲和惡濁汙穢的沾染了，它哪有半點我家鄉老榕高雅的氣質。
於是，我不再為家鄉的老榕哀傷，我為之慶幸。
沐浴清風驕陽，融和原野質樸，吸吮大地靈氣，擯絕世俗塵囂於身外，家鄉的榕樹真幸運。
作者簡介：
林明輝，福建省泉州市惠安縣南埔鎮先峰村（今屬泉港區）人，1954年出生，1977年畢業於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出版過中篇小說集《哨所·土臺·四合廳和女人》，散文隨筆集《卑微人生》、《世事雜侃——耳順掇菁集》，人物傳記《世紀人生——泉港百歲壽星譜》(全三冊)、《亂世達人——王忠孝大傳》、《泉港歷史人物》，遊記《泉港導遊》，中短篇小說選集(丁家大厝》,長篇小說《十八級臺階》等，共計數百萬字。
來源丨《世事雜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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