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祁連山區深處。攝影/Nick Song

一切都很痛苦。

我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會以某種方式疼痛,佈滿水泡的腳也在尖叫,掙扎著從鞋子裡出來。西沉的太陽告訴我,現在已是晚上7點左右,但現在時間並不重要。

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從天祝縣旦馬鄉遙望祁連山。攝影/馬德民

過去的36小時。在連接祁連山天祝縣旦馬鄉和祁連鄉的崎嶇山路上,我們徒步攀登著茫茫的雪野,進入不斷變化的景觀。三年來,我們不斷地穿行在祁連山的山路上 - 有時是為了推動身體到達新的極限,有時是為了發現更美的風景。

弗羅斯特在《未選擇的路》裡說,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 , 可惜我不能同時涉足,我站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選擇了另一條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靜, 顯得更誘人,更美麗;雖然在這兩條小路上, 卻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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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祁連山。攝影/馬德民

這些很少留下足跡的路徑帶來的感覺,通過每天激動人心的太陽昇起,照亮窮鄉僻壤的天空而令人精神振奮。在峽谷巖壁的波浪線上疲憊的尋找靈感;攀登到達山口時看見豁然開朗的遠方而呼嘯。這是一個多次被告知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受苦?事實上我們是患上了鄉痛症(Solastalg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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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正在收割著牛羊過青貯飼料。攝影/馬德民

2003年,澳大利亞紐卡斯爾大學環境哲學家格倫·阿爾佈雷奇提出Solastalgia(鄉痛症)一詞。就像鄉愁和懷舊一樣,Solastalgia是個很難準確定義的概念,但一說出來大家都懂。

Solastalgia是指失去自己家鄉環境、或無法從中獲得慰藉的苦痛之感。當人們意識到自己深愛的家園正在受到侵害,便會產生這種感受。這些“侵害”的形式不同,力度也不同,但在意識到家園受侵後產生的失落感和不安感總是同樣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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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野性祁連賽事。攝影/楊雙節

2017年野性祁連越野跑的清晨,當我慢慢從睡袋裡坐起身來,清晨的露珠沿著光滑的睡袋滾落。第一縷陽光灑落溫暖,遠處雪山栩栩如生。鳥兒在松林間鳴唱,它們的歌聲在昏昏欲睡的人們身上回蕩,遍佈周邊的高山草甸。“真是太神奇了,不是嗎?”同事在我們面前的無與倫比的風景中窺視著附近的帳篷。“昨天晚上我們睡在這裡有多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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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溝河盛開的鳶尾草。攝影/Nick Song

真是太酷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山間空氣。作為熱愛戶外運動的人,我們可以而且應該討論荒野的地點,數量和性質。無論我們談論的是山區環境保護,還是應該研究哪些領域來進行荒野考察,我們應該清楚地理解自己的動機和對不同意見者的立場的同情心,來解決圍繞荒野的棘手問題。

我們永遠不應該懷疑的一件事是荒野本身的基本需求。當然,有些人可能永遠不會被理性、情感或者利潤動機以外的任何東西所左右。但是頭腦可以改變。態度可能轉移。面對強有力的論點或常識,我們的基因知道的是真實的,一個人可以採取一種新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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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季節的祁連山。攝影/Nick Song

我發現更多直接答案遠遠不那麼孤立,密集的追求。隱居沙漠深處的美國作家艾德·艾比在《孤獨的沙漠》裡對於他鐘愛的猶它州沙漠這樣寫道——

最後一絲爐火卷著煙熄滅了。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我幾乎要抓住掉下來的星星:這裡沒有神秘,這裡只有矛盾。相悖的真理不容辯駁的結合在一起。那要掉下來的星星在我要接住的瞬間在空中化作了水汽,卻又像水,像青煙那樣流過我的指尖。

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雪落祁連。攝影/馬德民

荒野從不存在於任何一張地圖中,它的生命才是一種永恆。這顯然是以托馬斯·哈代的詩篇描述和揭示的。在《還鄉》中托馬斯·哈代如此寫道:

倚在一棵棘樹的殘株上面,舉目看來,外面的景物,一樣也看不見,只有荒丘蕪阜,四面環列,同時知道,地上地下,周圍一切,都像天上的星辰一樣,從史前到現在,就絲毫未生變化;而我們那種隨著人間世事的變幻而漂泊無著的感覺,面對無法厭伏的新異而騷動不寧的心情,就能得到安定,有所寄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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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人家。攝影/張偉

我繁華燦爛的文字,棲身在這個時代與這個時代的荒野之中,才能富裕鞏固,才能有撕裂好綢緞的那種由來已久的聲音。不需要繞樑三日,不需要眾人追捧,只需要寫下,然後放下。某個夜晚,在祁連山區寒冷的冬夜,和一起跋涉的朋友坐在篝火旁,分享著一瓶廉價青稞酒和情感。這是一個狂野的世界,一個與嚴酷環境抗爭的世界,一個共享經濟和快捷服務無法覆蓋的世界。牧民不關心朋友圈,只操心羊圈和明天的天氣;山區的生活簡單,天地人神構成了全部的元素。

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世界存乎野性,自然寄予荒野。攝影/張偉

當我在旦馬鄉的細水河眺望著遠方時,突然有了“山河故人空念遠”的意向,牧民正在山脊田地間收割著牛羊過冬青飼料。我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季節的脈動。祁連山的深秋,羔羊的誕生,犛牛的宰殺,空氣的凜冽,冰凍的河流,以及永遠焦灼的前山黃土。

張承志在《匈奴的讖歌》裡詳細描述了祁連山遊牧文明與河西走廊的興衰。往昔遊牧民族先祖與江河湖泊、高山草原及森林心心相印時,很難想象那種雄大的視野,站在祁連山這民族和歷史的十字路口,同時遠眺中亞、蒙古和西藏、並設想此地是天下中心--然後再觀察牧場的話,該說些什麼呢?大致沿著整條祁連山脈,亙古的劃分是北蒙南藏,沿襲著古老的北胡南羌。只不過邊界如山脈一樣寬,你中有我,北里有南。

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山河故人空念遠。攝影/Nick Song

以研究和考察河流見長的獨立地質學者楊勇指出,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基本是靠自然環境生存,對自然改善不大。哪裡水草肥美,他們就遊牧到哪裡。遊牧民族多數勇猛彪遊牧文明的特點在於動。因為變動性大,不利於手寫文字的產生,文化的積累便主要依靠口耳相傳,無法形成如農耕文明那樣發達的社會文化和制度組織,在話語權上始終無法勝過農耕文明,因此留在人們的印象中總是落後和應改造的。遊牧文明始終存在著一種活性因素,它遵循著自然規律,熱愛自然、感恩自然,擁有與自然相近的豪爽而開放的性格。

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生命就該保持它的野性,不被打擾和侵犯。攝影/Nick Song

余光中在《高速的聯想》的結尾寫道,更大的願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聲的土地上馳騁。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應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收音機天線上繫著依依的柳枝。擋風窗上猶浥著輕塵,而渭城已漸遠,波聲漸渺。甘州曲,涼州詞,陽關三疊的節拍裡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是祁連山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

在老詩人余光中看來,詩是一種救贖,詩是精煉和精緻的對生活的感覺和觀點。曾幻想與李白同馳高速公路,在新大陸月夜吟念與月有關的唐詩:假如我們現已疾馳在月明千里的大陸,趕上一個自由富強的年代,那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由唐宋到民國,詩人的相惜,讀書人的善良,一度是中國文學悠悠不絕的清流所依,然而今日,山河、人心、文字,一切都已汙染。

為什麼我們要為自然而痛苦

遺忘,荒涼,在遊牧的高原,在傾斜的當下。攝影/張偉

現代化的進程背棄了舊俗,它不管遊牧這種緩慢的生活方式。眾心所向的某種內心渴望漸漸離去,世間的遺忘,荒涼的名字,在遊牧的高原,在傾斜的當下。於是我們幾乎忘了過去,所以在我們的內心才存有一種不安,一種對現實的急躁。舒適而充滿誘惑的現代生活都無法令我們滿足。這是我們終究要為自然痛苦的根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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