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Covid-19的汙名化錯在哪?

新冠肺炎暴發已經數月,這個特殊時期,總有人藉著Covid-19,不斷在人群中製造恐懼與汙名。一個月前,特朗普在推特中稱新冠病毒為“中國病毒”,一時引發批判。而早在特朗普發言之前,針對亞裔族群的汙名化便已存在。

因為Covid-19,對特定群體的汙名化到底反映了什麼樣的社會心態?又會給被指涉者帶來什麼傷害呢?

4月17日,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劉紹華等學者針對“疫病、恐懼與汙名”的話題展開了討論。

對Covid-19的汙名化錯在哪?

警惕替罪羊機制 對抗社會歧視

除了從事有關中國的疫病研究以外,劉紹華還是一位社會工作者。她認為,不只是這一次的新冠肺炎,所有的疾病,比如艾滋和麻風病,在命名問題上,都應該要避免對人群和地域造成負面影響。

但有些人卻常常很難意識到這種“負面影響”,劉紹華表示,“(這個問題)不是不承擔可能的負面影響的人決定的,而應該著重在被指涉者的具體感受”。所以,自以為無關痛癢的稱呼,卻可能造成無辜者受傷,違背“不傷及無辜”的倫理原則。

對於“西班牙大流感”和“香港腳”這類既有汙名的質疑,劉紹華解釋道,歷史的命名必須要回到歷史情境下看待。在現代理性的狀態下,國際政治關係友好,人們應該放棄原本帶有歧視的思考習慣,“認識歷史的目的是為了避免重蹈錯誤,而不是要服務於偏頗功利的當下主義”。劉紹華強調,用扭曲功利的方式詮釋歷史是不可取的。

在對“汙名化”的分析中,劉紹華提到了“替罪羊機制”。替罪羊機制是一種典型的生物性反應,通過怪罪他人來降低自身面臨危機時所產生的壓力。通過此機制,人們化解內部原有的緊張,達到對內團結。

替罪羊機制本是人性面對危機時自然的反應,但劉紹華認為,如果沒有制度性的保障來避免其發生,替罪羊機制可能會發展成一個特定的排他性機制,“它並不是新生出來的一種汙名,通常是跟既有的偏見與汙名結合,達到一種集體情緒的效果”。曾經多元開放的社會理念,將轉變成人群區分的汙名標籤與差別待遇。劉紹華以臺灣對大陸和歐美返臺人士的差別待遇舉例。

疫情初期,中國臺灣地區規定,大陸學生在1月26日後進入中國臺灣,必須集中監測管理14天,而其他外籍人士只要加強14天自我健康管理。隨著國際疫情暴發,雖然隔離政策有所調整,但直到現在,大陸和歐美返臺人士的差別待遇依舊沒有消除。

這不僅僅引起了劉紹華一個人的擔憂。3月初,“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王智明和另一位副教授聯合發起“救無別類,應物無傷”聯署,呼籲社會對抗歧視。他認為,從甄別到差別待遇,再到歧視,存在一個滑動的過程。人們首先甄別他者是否和自己相同,然後在不同的基礎上進行差別待遇,當差別待遇藉助法律或者社會輿論時,就會形成歧視。

臺大外文系教授朱偉誠指出這種“建立在區隔他者的自詡進步意識“,存在一個最大的盲點,即認為對方既然是我的對立面,那麼對方和他者所做的一切必然都是錯的,而且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定不會發生自己身上,“關於這一點的謬誤,歐美國家其實已經嚐到了苦果。目前的解釋看起來是這樣,歐美人覺得這個是亞洲人才會得的疾病,或是環境落後,文化上,包括社會環境的問題。歐美國家因為這樣的原因,錯失了防禦的先機,造成了國家跟社會的巨大損失。”

劉紹華也強調,留心“替罪羊機制”不僅僅是為了他人的人權,也是為了自身的福祉保障,因為當替罪羊機制形成的時候,我們不會知道誰將成為受害者。

對Covid-19的汙名化錯在哪?

慢慢死去的多邊主義

在推進全球化進程中,歧視與割裂明顯與其勢相逆。

王智明認為,任何一個共同體,都有一個想要固著下來的共同體邊界,但這個邊界上充滿了各種各樣流動的人群,比如在歐洲流動的各少數族裔。而一旦這些流動人群進入到共同體之中,共同體內部的人如何看待他們就成為了核心問題。

同時,種族問題也和政治身份的建構有關,“黃種人當然也不真的是黃,而是比較的結果和某種歷史的意外。在美國的印度人曾經打過官司,說原來我們是雅利安人種,為什麼我們不能夠被當成白人?這在美國曆史上是很重要的案例”。

臺灣“中研院”人社中心倪世傑認為,新冠引發的歧視現象已經不侷限於中國或者亞裔群體之中。印度總理穆迪,針對境內的穆斯林群體,提出了集中看管的歧視性政策。他也認同劉紹華的觀點,認為現在世界各地發生的事件,延續著以往隱而未顯的歧視線路。

2008年,當世界金融危機爆發時,世界各國曾通過G20峰會,促進多邊協商共同解決全球性危機。但是12年過去,當世界再次面臨集體性的危機時,WHO卻無法組織起大規模的討論。

倪世傑認為這不是WHO主席譚德塞的問題,而與當下特定的政治背景有關——疫情帶來了“慢慢死去的多邊主義”。

金融危機爆發後的12年裡,民粹主義在歐洲一些國家悄然崛起,倪世傑認為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是最著名的民粹主義者,而特朗普則比較輕微。新冠疫情爆發後,德國和法國很快關閉了邊界,這是對歐盟一體化一個極大的反諷。

在這樣充滿壓力的國際環境下,人們變得恐懼、不安和憤怒,對陌生人產生高度的戒備心。

他也指出,一個社會政治文化和公共衛生條件之間存在一個有趣的關聯性。在歐洲黑死病之後,由於公共衛生條件得到了改善,西歐因此發展出比較開放的文化。對外來者持開放態度後,人們學習到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交易到過去所沒有的貨物,從而構築了開放的政治文化。而在公共衛生條件惡劣的地區,由於對外來疫病不具備抵抗力,所以會對外來者更有戒心,從而更傾向於集權,崇拜威權。

劉紹華也同意醫療的專業性難免被政治綁架,“公共衛生本來就是跟政治密切相關,它從來就不可能脫離政治的範疇,但公共衛生是要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跟政治並行去維護人類社會福祉,這個卻是可以商榷的。”

對Covid-19的汙名化錯在哪?

“你不同意我,我就霸凌你”之謬

榮格是瑞士心理學家,他在分析二戰時期希特勒擁躉的心理狀態時提到,他們的潛意識層面有一種黑暗,就像北歐神話中的神怪,雖然沉睡了許多年,但是隨時都會被喚醒。在《為什麼要和陰影搏鬥》一文中,榮格將這種人格中卑劣的部分稱為 “陰影”。

而“陰影”被喚醒的條件,就包括城市化的進程。因為脫離了土地,人們從事的工作,使人們逐漸喪失本能,甚至沒法自我保護。當自我保護的本能喪失後,人們就開始產生對國家的依賴。

但這種依賴本身就是問題。每個人都積極地抓住彼此,人們似乎感覺到了安全感,華人心理治療基金會王浩威解釋道,“但事實上這是一種錯誤,因為我們抓住一萬個人,可是這一萬個人還是懸在半空中。每個人都可能變成羊群(的一份子),如果你依賴某一個牧羊人,(就在)牧羊人的手上慢慢變一體化了”。

王浩威表示,面臨新冠疫情,人們又很容易陷入原來的一個狀態。他認為,在集體災難到來時,這個狀態永遠都會出現。

朱偉成也強調,不要讓“自詡進步”變成壓迫他者的工具。在這次疫情中,很多人並不是用勸解的態度,而是你不同意我,我就霸凌你的模式,“因此總是覺得當代西方帝國主義霸權最糟糕的一件事,把所有的文明價值轉化成歧視、壓迫乃至於統治別人的依據”。

1930年左右,弗洛伊德出版了一本回顧一戰時期的歐洲的書籍。在這本書中,弗洛伊德重新定義了什麼叫做文明,而文明又是如何跟人們的潛意識相關。弗洛伊德認為,文明就是自我壓抑慾望的產物。他在書中不斷強調,文明並不一定給人們帶來快樂,可是唯有如此,這個文明才能夠持續下去。

王智明引用佛洛依德的觀念,認為人們需要抑制比較激烈和具有破壞性的想法,才能維護一個文明主體的秩序,“在某個程度上面來說,我們也是希望這個世界各個不同的紛爭能夠通過溝通來解決,而不是吵架。”

劉紹華呼籲,當危機過去,大家應該反思在抗疫過程中,不同群體付出了什麼樣不同的代價,並用什麼民主和公開的方式來回應和彌補這些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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