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站在窗前，這是潮溼陰暗的牢房唯一的福利。儘管窗戶高高在上，只有逼仄狹長的一道口子，但抬起頭，依然可以窺見窗外那一抹碧藍的天空。雅典城的天空，在老人的眼裡，永遠都是那麼的明淨、清澈，就像初生嬰兒的眼睛。
牢房裡很熱鬧。一群年輕人正在熱烈地討論著老人剛才拋出的一個話題：人死後有來世嗎？
這個關涉死亡的話題本該很沉重，但老人卻意興盎然。他傾向認為有來世。他有種莫名的感覺，死亡跟那明淨的天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天空是永恆的，死亡也是永恆的。來世也是永恆的。萬物循環，生生不息。不過，這些年輕的門徒卻有很多人堅持認為死亡就是終結，死亡是可怕的，是魔鬼一般的存在。
老人並沒有質疑他們的看法。他的心此刻如夕陽下的湖水一般平靜。他只是靜靜地傾聽著，或者說，他在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幾個小時後與死神的那場約會。
一週前，這個溫和的老人被這座他鐘愛了一輩子的城市判處死刑。他們指控他不相信雅典城人承認的諸神，他們還指控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思想腐蝕年輕人。老人深知自己無罪，這些當權者對他的指控統統都是無稽之談。他本來可以逃避這場死亡。只要他“謙卑”地對著他們痛哭、哀求，只要他承認自己的思想有毒，甚至，只要他願意低下自己那隻高貴的頭顱，那麼一切針對他的指控都將會被撤回。
但老人做不到。這不符合他的生命精神。他願意赴死。因為他尊重雅典城的法律。
他的眾多門徒都勸他逃跑。他們認為這種無謂的赴死根本不值得。但老人態度堅決，他淡然地笑道：一個好市民就要服從他的城市法律，作為一個好市民，我必須死。
時間到了。獄卒端過來一杯毒酒。
深愛他的門徒們開始啜泣，叫喊，甚至伸出胳膊想去阻止。
老人皺著眉頭衝所有人噓了一聲。“大家不要再吵了，就讓我安安靜靜地享受死亡吧！”
眾人不得不噤聲。他們忍著撕心裂肺的悲痛看著老人從容地端起酒杯，微笑著一飲而盡。
老人放下酒杯，並沒有立刻躺到床上，而是走到窗前，仰起頭，看窗外的天空。天空已經被夜色徹底吞噬了，黑沉沉的像一塊厚膩的氈布。但即便如此，老人還是看到了茫茫夜空中閃爍著幾粒氣息微弱的星子。如果說黑夜就是死亡，那麼這些星子就該是死亡盡頭的來世吧。
老人笑了，這樣的夜空也是很美的啊！
這時，他隱隱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拖曳著他的腿，越來越明顯的沉重感，讓他感覺到了死神咄咄逼近的氣息。
老人不慌不忙地躺到床上，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塊布蓋在臉上。黑夜，像無盡的潮水一般一波波襲來。門徒們抽噎的哭聲漸漸遠去，一切人間的聲音都在遠去。這時，他看到一束光在遠方閃爍，像是一扇門。
老人正準備追隨著那扇門而去，突然，他腦海裡閃過一個念想。
老人猛不丁地掀開臉上的布，把圍在一旁的眾門徒著實嚇了一跳。
“克里託！”老人聲音虛弱地喊道。
一個滿臉淚痕的年輕人跪著湊了上來，“老師，我在這裡呢。”
“我還欠阿斯克勒皮厄斯一隻公雞的錢——記住，一定要設法還給他。”
老人說罷，合上眼，面帶微笑，神態恬靜而又安詳。
克里託擦著眼淚問是否還有什麼別的指示，老人沒有回答，只是把布重新蓋到臉上。
老人再也不會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了。在一望無盡的黑夜裡，他已經推開了一扇光芒璀璨的大門，那裡，他將融入永恆。
老人留給人間的，則是他那震爍千古的大名——蘇格拉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