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人对于他者的痛苦毫无想象力

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用林奕含的话来说,就是“既痛且快”。痛,是因为故事太残酷,现实太残忍,那些关于诱奸的细节可能让人难以承受;快,是因为林奕含对于文字得心应手的运用,每一个比喻都恰到好处,每一个象征都能引起共鸣,让人获得一种审美的快感,让读者灵魂为之震颤。因而虽明知其结局,却无法挣脱,甘愿走进这残酷。


她的文字,好像漂浮在梦里,瑰丽,诡谲。


像在读一部黑童话。


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


如果让我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这本书,那可能很直白很残忍的一句话就可以把它讲完:“一个女孩子被老师诱奸多年、最后疯了的故事”。但林奕含说只用这句话是不怎么恰当的。


她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


她说:不要问思琪她爱不爱,思琪她当然是爱的,我甚至相信李国华,他在某些时刻他是爱的,但是他不是爱饼干或是爱晓琦或是爱思琪这些小女生,他爱的是自己的演讲,他爱的是这个语境,他爱的是这个场景,他爱的是这个画面。


李国华这种拥有严重自恋情结的犯罪分子,说他只是爱这种语境,爱这种场景,我是一定相信的,他自己也说,他享受这种恋爱游戏。 那思琪对于李国华,是哪一种爱呢?


受害者爱上施暴者,在心理学上专门有一个名词用来形容这种状态,大家应该都知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指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性、甚至协助加害人。


但是我觉得,思琪对于李国华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甚至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里的那种爱,否则在这个过程里她不会如此痛苦。思琪的爱,是一种逃避现实的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爱,是一种自救式的爱,因为她说,“我得爱老师,不然我太痛苦了”。这种爱是她有意识地催化的结果,而前面所说的“爱”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产生的。


再者,即使是这种爱,她爱的也不是李国华。


十三岁的房思琪,聪明、漂亮,是个迷信语言、爱慕文字的小姑娘。五十岁的李国华,一个流浪到人生中年的语文教师,总是变态地依附于文学,以空洞华丽的话语“狩猎学生”。此人虽然品味堪忧,但想要骗过当时尚且十三岁的房思琪,轻而易举。思琪回溯自己误信李国华时说:“……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或许她爱的,也是那种语境,她爱的,是文学。


当然,关于心理方面,我没有相关专业知识的储备,这只是一点不成熟的看法。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读这本书的第一天晚上,我给好奇这书却没有勇气读它的室友讲解了一下看到的内容。当天晚上,室友便做了一个梦,梦到她被人强暴,还怀了孕。次日清晨,她哭笑不得地说出自己的梦境。


我没当回事,像以往讨论那些荒诞梦境,同样哭笑不得地说:“是昨晚那本书的缘故吗?”


“肯定是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绝望,我被爸妈赶出了家门,一个人在一间小房间里,房租明天就要到期了,但是我一分钱都没有……”


我笑不出来了。


“你爸妈为什么要把你赶出家门?又不是你的错。”


“他们就是那样的人。”


“那如果是现实中呢?”我固执地问,不愿相信她的父母会如此对她。


“那他们肯定会打死我的,或者把我赶出家门。”


她的语气如此笃定,我虽不想相信,但她能说出这样答案,也不可能毫无缘由。


在故事里,房思琪曾试图向她的妈妈坦白,她小心翼翼地说出一句:“听说学校里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


“小小年纪就这么骚。”妈妈答道。


思琪心里的蜡烛再一次被吹灭了。她再也不想开口,她又缩回了自己的保护区里。


在这段对话里,思琪用了隐晦的“在一起”这个词可能也让妈妈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是不问缘由地就将错归结到女孩子身上,的确是这个社会的痛点所在,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思琪妈妈也不能避免。


书中被李国华诱奸过的另一个女生晓奇,曾经鼓起勇气在网上发帖,曝光了李国华对她的所作所为。但是她得到的回应却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预想中对她的安慰、对李国华的声讨并没有来临,网友的回复中,她是拿身体换钱的坏女人,是躺在施暴者身下享受快感的荡妇,是恶心的第三者。


这世界确实如李国华说的那样: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


书里有一句话:“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我想起每一起性侵案背后那些受到伤害却战战兢兢害怕别人发现的女孩子们,想起那些针对受害人的污言秽语,想起“都怪你穿太少”“都怪你走夜路”这类刺眼的评论。但更让我无法释怀的,是猥琐男对女孩子性骚扰却只被罚拘留数日,是中年男人性侵女婴只被判5年,是阿廖沙事件最终不了了之……


如果,前面的现象是让人感到愤怒,那么后者则是让人彻底绝望。个体对抗个体,尚且有胜算;但是当个体面对权威、面对机器、面对体制,那即使是滔天的愤怒,也仿佛砸进了无底洞,难有回响。


人对于他者的痛苦毫无想象力


在政大念中文系的时候,林奕含的病情加重。我也是从她这里,第一次听到“解离”这个词。解离,简单来说,就是精神分裂,她常常会忘了自己去过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有办法参加期末考,于是林奕含请她的医生开了一张诊断证明,影印了很多份寄给各个教授,跟他们解释为什么没有办法参加期末考。


然后中文系的系主任把她叫过去谈话,林奕含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这时候系主任与助教就坐在那个办公室里面,助教在那边看着我,然后他说:“精神病的学生我看多了,自残啊,自杀啊,我看你这样蛮好、蛮正常的。”然后这时候我的系主任对我说了九个字,这九个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拎起我的诊断书,问我说:“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有句话说得好,这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的。林奕含也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才会说人对于他者的痛苦毫无想象力。尤其是在这个对精神病普遍存在扁平想象的社会里。在这个社会里,人们眼里的精神病患者是衣衫不整、思维混乱的,你的头发一定要乱糟糟,你的言行举止一定要为常人所不能理解。而人群面前的林奕含,衣着整齐、言辞清晰。因而,她只不过从没有把生病的一面暴露在人们面前,人们就无法正视甚至忘了她生病的事实。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面世之后,有无数读者去信问她,问她是不是就是房思琪。她在某一个访谈上谈到这个现象,然后欲言又止地回答说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并不是房思琪。


实在是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专门写信去问这个问题的人,可能一点同理心都没有了吧,无论打着什么旗号,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满足自己的窥私欲罢了。关于这个问题,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又如何?没有得到的肯定的答案,又如何?如果是前者,那这个问题是对林姑娘的冒犯,是对她的二次伤害,而你,丝毫没有考虑到她要承受的痛苦,也没有想过你的过度好奇会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是后者,你是不是又要失望?你是不是又要觉得林姑娘所说的“这个故事改编自真人真事”都是假的?


但是,什么是所谓的真人真事,什么是所谓的真实?这个故事只有套上林奕含的壳子才能算做真实吗? 你每天浏览的社交网站上能刷到多少这样的新闻?你每天点开的新闻里,那些涌目而上的文字,那些被马赛克的照片,那些姓名那些地址,那些心酸的细节,那些都是真的。


房思琪这样的故事,至今仍在这片土地上轮番上演,你不知道这世界大大小小的角落里隐藏着多少个李国华,你不知道你身边的朋友、亲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有口难开的房思琪。


如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它有一点价值的话,那么林奕含是不是房思琪,与此并没有很大的关系。


林奕含:我想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高高在上地去评价这本书到底有没有什么文学性,于我而言,这本书的意义不在于此,也远不止于此。


我想我们应该注视的,是小说里那个来不及长大就被折断的房思琪,是现实中年仅26岁就结束自己生命的林奕含。


林姑娘在2016年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在这场婚礼上,林姑娘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并在最后诉说了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想在最后以这段话作为结尾,因为她想成为的人,同样是我所憧憬的。


“所以我在想,如果今天我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那么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今天婚礼我就想到,我想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我想成为可以告诉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们这种愿望是不对的那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让无论有钱或没有钱的人都毫无顾忌地去看病的那一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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