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中的假證製作者:“我多睡一小時,就有30人喪命“

撰文|陶林

二戰時期有一個著名的死亡事件,是哲學家本雅明之死。1940年9月26日,法國與西班牙邊境小鎮波特爾沃的一家旅館裡,一箇中年男子吞服了大量的嗎啡自殺。自殺的原因是,他離開法國去往西班牙的證件,被負責邊境檢查的德國秘密警察認定是有疑問的。這個因恐懼、絕望和徹底崩潰而自殺的男子,就是哲學家本雅明。若不能越境,作為猶太人,他將被遣送回出發地點——法西斯德國佔領下的巴黎。之後,就將是類似奧斯維辛的各大集中營。

可惜的是,本雅明太過於悲觀了。在他死後的第二天,負責邊境檢查的秘密警察前來通知這位死者,那些保證過境的證件經複核審查,被認定是有效的,他可以合法進入西班牙了。一旦能夠合法進入西班牙,他就可以由此轉赴美國。在美國,為協助逃離虎口的好友霍克海默,正隔著大洋彼岸翹首企盼、張開雙臂等著他走向自由。可是本雅明卻最終死在了虎口,在距離自由僅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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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中的納粹集中營。

這個故事關鍵的點在於那批證件,本雅明心知肚明它們是偽造出來的。蓋世太保初看時也有懷疑,但是經過仔細核對後,又認定是有效的。這就是牽扯到一個長期被歷史遮蔽的故事,本雅明手持的這些證件是從何而來的呢?三十年後,一本叫做《隱身大師》的書為世界解開了謎團。作者薩拉·卡明斯基通過追憶自己父親阿道夫·卡明斯基早年的經歷,揭秘了他製作假證件的生涯,全面展示了一個從納粹魔爪下偷盜死亡的戰士的一生。

偽造證件向來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然而,在納粹德國統治下,這件事獲得了一種非凡的救贖意義。這些偽造的身份證明,可以讓那些本來應該被送到集中營裡等待槍決或者毒氣室的猶太人、地下反抗人士獲得重生和自由。恰如老卡明斯基自己所述的:“我多睡1個小時,就有30人喪命。”他也因此被視作從死神手中偷盜死亡的人,被後世作為義人而長久地銘記。

二戰中的假證製作者:“我多睡一小時,就有30人喪命“

《隱身大師》(法)薩拉·卡明斯基著,廖曉瑋譯,未讀|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11月

二戰中,為數萬人製作假證件逃生

二戰全面爆發的時候,卡明斯基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戰前,出於興趣和天資聰慧,他如飢似渴地學習了很多化學知識,也在巴黎猶太人開辦的各種化學制品工場裡做過學徒短工。二戰爆發後,在戰爭物資匱乏的時候,通過自己所學的知識為家人和朋友製作生活日用品,比如用石蠟做蠟燭,用小蘇打裡的碳酸鹽自制肥皂,過濾掉陳舊固化鹽裡的氧化鐵重新結晶獲取食用鹽等。這些工作為物資匱乏的猶太社區居民提供了日用品,其負擔遠超於一個少年應該承擔的。

在一遍遍經歷了母親、好友以及熟人被納粹逮捕、清洗的噩夢之後,他毅然選擇加入了反抗組織,從製作破壞性武器類的輸電線腐蝕液、鐵路腐蝕液、小型炸藥開始,為反法西斯戰鬥貢獻自己的力量。最終,反抗組織發掘了他的特殊才能,把他安排到假證件製作的地下反抗組織“第六部”,開始了全新的卻同樣驚心動魄的戰鬥生涯。

德國人一向以嚴謹著稱,甚至嚴謹到拘謹的地步。這種嚴謹態度一樣投射在他們各類證件製作上。在納粹德國,要想證明一個人的真實身份,需要各種證件佐證,從身份證、工作證、戶籍證到血統證,五花八門卻自成體系。要想騙過檢查人員的眼睛,偽造的證件必定技藝極度高超、達到真假難辨的程度。事實上,這還真是一份有明確分工、極度專業細緻的工作,難度甚至超過製作偽鈔。

二戰中的假證製作者:“我多睡一小時,就有30人喪命“

在工作室工作的阿道夫。

卡明斯基在地下反抗組織的“第六部”,從學徒開始做起,跟從幾位化學乳劑專家開始了偽證製作。他原本喜愛的攝影專業,在這些地方派上了大用場,很快就青出於藍,並絕對以假亂真。單憑證件本身,納粹從未發現過破綻。本雅明的越境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偽造的證件包括假護照、假身份證、假雅利安人血統證明、假國籍,甚至是假旅行證、火車票、軍官證、結婚證等。

少量單張假證的製作難度,其實要比批量印刷的真證件更復雜。通常,卡明斯基會大量使用舊的合法證件,用特殊的化學制劑來溶解舊證件上的字跡,用特殊酸性物質

(一般是菸灰)

處理過的油墨把新的名字打上去,這樣看起來墨跡陳舊,又不能輕易被擦拭。如果需要新造證件,需要特殊的機器把紙張做厚再做舊,摻入煤灰、鉛筆灰,用自制的精密光學儀器投影手工複製圖案和印章,保證線條的準確性。無論製作新舊證件,都使用到大量高腐蝕性的化學藥品和印染製劑。工作的時候,要極度地專注與敏感,除了高超的技藝,甚至還需要敏感的天賦,準確捕捉到納粹正式證件上不為人所注意的防偽細節。這些工作既耗精力,也耗體力,甚至長時間、大量接觸化學藥品對身體也會產生嚴重的傷害,更不用說一旦納粹破獲地下組織,他們必定會遭受生命危險。

二戰中的假證製作者:“我多睡一小時,就有30人喪命“

製造假證件所用的工具。

就這樣年復一年,卡明斯基為數以萬計的猶太人、共產黨員、反抗組織成員製作了假證件。絕大部分人手持著他製作的證件,用偽裝的身份,有驚無險地通過了蓋世太保的盤查,奔向了自由和新生。為了保護他和他的同志,地下組織專程為他們構建一套連絡和交通方式:他只需要跟一個固定的女孩子接頭,在巴黎繁華的地段接頭,大家偽裝成一起逛街的情侶,以減少懷疑。即便是這麼小心翼翼,1943年夏天,因為上線被抓獲,卡明斯基還是不幸被德軍逮捕了,連同他全家都被投入到卡瑪拉萊德集中營。他的一些共同製作假證件的戰友,已經先行被德軍槍決或折磨死,毫無疑問,他也要等待死亡的降臨。幸好,那些利用他製作證件逃出去的一些朋友沒有忘記救命恩人,他們出手通過阿根廷外交官向納粹德國施壓,設法營救出了他。或許因為年齡太小,納粹出於與阿根廷經濟、外交方面的考慮,放過了卡明斯基,他得以從死亡中逃脫一次。

不過,從集中營裡死裡逃生並沒有使得卡明斯基放棄他的“造假”工作。甚至,他還擴大了自己的工作範圍和風險程度,為盟軍的情報人員製作假證件。這樣做,遠比為平民製作假證件風險更高,一旦被捕就沒有任何迴旋餘地,直接會以“間諜罪”被槍斃。萬幸的是,他堅持到了盟軍把巴黎解放的那一天。在整個二戰過程中,他一共為幾萬的猶太人和反抗者製作了證件。如此之多的人因為他的工作獲得了新生,但大多數人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

二戰中的假證製作者:“我多睡一小時,就有30人喪命“

1944年,阿道夫製作假證件的實驗室。

二戰後,偽證件製作工作並未停止

令人頗為感慨的是,二戰結束後,卡明斯基的“偽證製作者”工作並沒有停止下來。昔日的盟友,轉眼間變成了敵人。他還要為法國猶太人繞開英國殖民者的封鎖到達以色列製作證件。他把自己的這種延續性工作叫做“出埃及行動”。大量從集中營裡逃出生天的猶太人為了心中的家園,又要繼續奔赴以色列戰鬥。他們持有大量卡明斯基製作出的證件,為以色列建國做出了貢獻。甚至,在為法國的猶太人做完了證件之後,卡明斯基還不得不為爭取民族獨立的阿爾及利亞人繼續製作假證件,以對抗法國殖民當局。

二戰中的假證製作者:“我多睡一小時,就有30人喪命“

年邁的阿道夫和他的化學藥劑。

這真是一種歷史的弔詭,剛剛獲得解放的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成為新的壓迫者。純粹出於一種同情,卡明斯基為阿爾及利亞解放組織的人制作假證件。時間已經跨過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世間製作證件的技術更為現代和先進。卡明斯基的偽造技術也隨之發展,新的化合墨水技術、凸版印刷技術和激光技術都用到製作之中。這項工作一發不可收拾,卡明斯基繼續為拉美各國民族解放組織、希臘的反獨裁組織、非洲民族解放組織製作假證件,幫助了一大批素不相識的人,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我想,如果把他的一生巧妙地進行藝術加工、改編成電影,一定是一部震撼全世界觀眾的奧斯卡級佳作。

在回顧自己“作偽”的一生時,卡明斯基說:“我發現原來一大群人的決心和勇氣是可以帶來自由的。只要不損害人類的尊嚴和價值,地下抗爭也是一種嚴肅、有效、值得考慮的方式。”因此,他認為自己是在用技術知識、獨創性,以及不可動搖的信念來對抗現實。“如果我只是在一旁看著,什麼都不做,必定會感到十分痛苦和煎熬。我的信仰讓我有力量去改變現狀,為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一個不需要偽造者的世界而做出自己的貢獻。”

二戰中的假證製作者:“我多睡一小時,就有30人喪命“

阿道夫和他的攝影作品。

這是我在《隱身大師》一書中讀到的最為震撼的一段自述。任何的知識和能力,都不如把別人從暴政、殺戮和死亡之中拯救出來的能力重要。這就是良知。卡明斯基的勇氣和良知,足足拯救了數十萬人。最近“新冠”病毒肆虐全球,自二戰以後不足百年,全球又一次以異樣的方式感受到當年“戰時般”的緊張氣息。我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那些激發出良知的“義人”們,因為他們的忘我奉獻和不懈努力,我們才能看到未來的曙光。

撰文 陶林

編輯 徐偉

校對 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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