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這個城市，是一座千年古城，古時要塞重鎮。城外有個地方叫萬樹園，樹是柳樹，萬樹是估摸著算的，沒人親自數過。據說此處乃填埋戰死沙場士兵之地，埋一個人，插一根柳枝，插著插著，插成了一大片柳林。
那時的我常到柳林去，穿著低檔西裝，沒錯，有幾年整個華夏不分男女都穿西裝，踩著從星期天市場買來的人造革旅遊鞋，叼著兩塊五的都寶，坐在柳林邊低矮的水泥壩上，懷戀在企業時的意氣風發，展望自己將在這座古城中創造什麼樣的輝煌未來，思考下週進貨的貨款還差多少，順便瞅瞅柳林裡的男女，有幾對是真正談戀愛的，有幾對是搞流氓的。
書店的經營有了起色，還要歸功於年底販賣掛曆。有那麼幾年，掛曆成了搶手貨，企業給職工發，老闆們給領導送，便宜的幾塊一本，貴的幾百塊甚至更貴。那時平房居多，掛曆成了家中牆壁上的裝飾。兩千年後，全過開始舊城改造，房地產市場興起，人們都搬進了新樓房，誰也不捨得在牆上釘釘子掛這玩意了，掛曆，也就無人問津了。
可別看我是賣掛曆的，我的“地不平”的家中，卻沒有掛，因為這房子的牆皮都已腐蝕，釘不住釘子了。
每天依舊過著早晨倒尿桶倒爐灰的日子。
爐子裡的煤火燃得很快，需要在煙筒上用鋸條鋸開一道縫隙，把一片鐵片插進去阻擋一下，以免熱量全被煙囪吸了去。儘管如此，牆上一米之下依然會結出一層冰霜來。
收房租的房東女每月來一回，風雨無阻，特別準時。來時從來不進屋，任憑我如何熱情邀請，本想請她進屋看看她的房子，面對面驗證一下她曾說的“這房子好住得很”究竟是不是句鬼話。
可是她雷打不動地站在院子裡等我掏錢。
又過了一個月，那是個雨夾雪的天氣，房簷上墜著水簾，她的雨傘邊緣上也墜著水簾，可院中的水泥地上卻鋪著薄雪。
屋裡暖和，進屋吧。我又邀請她。
她搖頭，還蹙了下好看的柳葉眉，說，不了不了，鞋髒，不方便。
我趕忙說，方便方便，家裡沒人。
老婆那幾天回了孃家，家裡本來就沒人，屋裡跟外邊都是水泥地，也根本不怕踩，所以沒什麼不方便。
至今我也不覺得我的話有什麼不對，可當時她卻抖了下傘，惡狠狠地說了句，廢什麼話，趕緊掏錢！
鬼片裡為什麼多以女鬼為主？那個晚上我竟然思考了這樣的問題，後來天亮時想明白了，女的生氣起來，狠起來，確實嚇人啊。
房東揣著帶著我的體溫的鈔票走了，臨走還嘟囔了一句，好像是臭什麼，我沒聽清，回到屋裡，往爐膛里加了一些從焦化廠偷來的焦炭，我也嘟囔了她一句。
不識抬舉！
後來一想，好像原因出在我的身上——雨雪天，舊宅中，租客男欲邀房東女進屋一坐。房東女厲聲呵斥，摔門離去……
人家哪裡錯了？
雨雪天，我想借題發揮，讓她進屋看看屋中央的“路燈柱”還有“地不平”以及寒氣逼人的“一米霜”，然後因此為條件，讓她把八十塊的月租減免個三頭五塊……這就是我的欲圖！
想到此，我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太小聰明，太寒磣，太丟人了。
過日子就得精打細算，沒啥錯，老婆這樣寬慰我。
到了晚上，她突然坐起來，盯著我，很嚴肅地又說：“看那個女人濃妝豔抹就是招蜂引蝶的主兒！不行！我跟你說啊，你得找房去，咱們搬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