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魯國人不這麼看,但齊桓公給他們洗了個腦

當歷史上“清君側”的旗號豎起之時,往往伴隨著一句“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的響亮口號。慶父是誰?被口誅筆伐兩千多年的亂臣賊子代名詞;他做過什麼?連殺兩位魯侯,葬送了魯莊公三十多年奠定的魯國基業;結局如何?失勢於逃竄,身死於自縊。

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魯國人不這麼看,但齊桓公給他們洗了個腦

而奇怪的是,身患重度道德潔癖的孔子卻對此視而不見,《春秋》中隻字未提,為其做註解的《左傳》倒是完整還原了事件的前因後果,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些事情說來話長,但還是要慢慢說起。

送命題:說錯話的代價

公元前662年,魯莊公姬同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某天他突然召集了兩個弟弟,並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公疾,問後於叔牙。對曰:「慶父材。」問於季友,對曰:「臣以死奉般。」--《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這是一個關於魯國未來掌舵人的問題,之所以說奇怪,在於“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乃是魯國老祖宗周公定下來的鐵律,姬同雖然沒有嫡子,兒子卻有一堆,不存在傳位給弟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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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叔牙本著“舉賢”的原則推薦了二哥慶父,四弟季友則則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我願意用生命來侍奉公子般”。

隨後,魯莊公“悄悄地”告訴季友:“剛才你三哥說慶父很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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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季友用一杯毒酒送三哥見了閻王,公子般隨後繼位成為魯侯。

兄弟二人一個送分,一個送命,了結了這場問答,還好魯莊公並沒有下狠手,叔牙的後人依舊承襲大夫之位,不然將只剩下“二桓”了。

三桓初現:魯國的政治版圖

號稱“禮儀之邦”的魯國,其實在弒君、內亂上一點也沒含糊過:莊公伯父隱公被父親所“弒”,而父親桓公則被舅舅齊襄公擰成了麻花,還有亂倫、叛亂等一系列併發事件。

所以說姬同還是不錯的,至少能夠壽終正寢死在床上,但繼任者是否還有這個福氣,誰也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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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國“三桓”

姬同的三個弟弟按照慣例都成為了魯國的大夫,老二慶父能征善戰、威望頗高,叔牙和季友也身居高位,他們就是後來把持魯國國政的“三桓”家族的先祖,想來當年已有端倪。

如此,上文那道奇怪的送命題就不難理解了,魯莊公等待的是表態而非答案,他早已圈定了最疼愛的兒子--公子般,但又必須問問兄弟們的態度。

而基於慶父的威脅,魯莊公又必須對後事有所安排,於是他借刀殺人除掉了叔牙,並將季友綁上了自家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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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為何,姬同既沒有對威脅最大的慶父下手,也沒安排一場語重心長或者聲色俱厲的談話,或許是他覺得已經足夠,又或許是不敢真正去面對問題。

事實很快證明,魯莊公低估了弟弟們的能耐。

魯亂不已:兩年四君

公子般在史冊上還叫公子般,因為他在繼位沒多久就被人一刀給捅了,下手的是一個叫“犖”的馬伕,此人當年曾被公子般鞭打,二人有過宿怨,魯莊公曾建議殺了此人以絕後患,但父子二人都只是說說而已,跟對待慶父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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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還是魯莊公三十二年,公子般仍不算正式國君,所以這一死連諡號都省了,就跟晉獻公的奚齊和卓子一樣。

冬十月己未,子般卒。--《春秋》

共仲使圉人犖賊子般於黨氏。--《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孔子說公子般乃正常死亡,而左丘明則明言殺手來自慶父(共仲)的指使,但一個馬伕能夠單槍匹馬地刺殺國君,顯然少不了內應或者帶路黨之類的。

所以,既然史書上說是慶父指使的,那就是他吧。

隨後季友一口氣逃到了陳國,上任陳侯曾先後替宋衛兩國擺平內亂,也算去對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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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莊公的心病:當年母親和舅舅通姦,父親成為了犧牲品

新繼位的姬啟年僅八歲,他是魯國正室夫人哀姜的媵妾(陪嫁女)所生,按輩分是齊桓公的外甥,而慶父有跟哀姜夫人勾搭上了。

所以,魯閔公姬啟是一個優質的傀儡和齊魯兩國都可以接受的魯侯,可惜的是這個年號也只用了兩年。

秋八月辛丑,公薨。--《春秋》

共仲使卜齮賊公於武闈。--《左傳.閔公二年》

記錄者和詮釋者再次出現了分歧,左丘明先生認為慶父再次買兇殺人,算上即將上臺的魯僖公,魯國兩年內三易其君,亂成了漿糊。

貓膩:慶父的反常行為

秋八月,公及齊侯盟於落姑,請復季友也。--《左傳.閔公元年》

這句話信息量很大,霸主齊桓公跟一個小屁孩完成了會盟,閔公正式提請齊國協助季友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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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的會盟意味著相互認同,齊桓公實際上認可了這個便宜外甥的魯侯之位。這顯然是慶父的安排,齊國的大腿不是一般的粗;而他提請迎回四弟季友,則表示其威望尚且不足以服眾,必須將賢名在外的季友找回來共同維護魯閔公在位的“既成事實”,又或者另有原因。

那麼,慶父還有什麼必要再次弒君呢?

後人說慶父想自己當魯侯,然而他也跑路了。

成季以僖公適邾。共仲奔莒,乃入,立之。--《左傳.閔公二年》

在季友季友帶著未來的魯僖公姬申逃到邾國之後,本該權勢滔天的慶父也跑到了莒國。更神奇的是,季友突然帶著姬申殺了個回馬槍,搶到了魯侯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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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魯國的使者到達莒國,雙方達成了一樁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買賣,慶父將面對魯國上下的審判,因為新君肯定跟季友穿一條褲子。

及密,使公子魚請,不許。哭而往,共仲曰:「奚斯之聲也。」乃縊。--《左傳.閔公二年》

走到密地的時候,慶父派遣公子魚請求赦免,後者得到了一個冷冰冰的答案之後不忍心回報,於是在館舍門口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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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父的死法其實跟叔牙一般無二

哭聲顯然代表了答案,隨後這位標榜史冊的亂臣賊子用一條繩索結束了自己的性命,沒給魯國再添一丁點麻煩。

而作為回報,他也享受了三弟叔牙的待遇,後代依舊在魯國當官。

但疑團依舊還在,究竟是誰要殺魯閔公?慶父又為何要自取滅亡呢?

幕後的黑手,其實早已虎視眈眈。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的典出

在齊桓公與魯閔公會盟之後,齊國派出大夫仲孫湫出使魯國,借慰問之名而行刺探之實。

仲孫歸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左傳.閔公元年》

回國之後的工作彙報上,仲孫湫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流傳兩千多年的名言:只要慶父還活著,那魯國的內亂就不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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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伯克段於鄢的翻版即將上演

言外之意就是,只要他一死,事情就好辦了,但這並非魯國人的結論,而是盟友的越界操心!

齊桓公追問如何終止魯國內亂時,這位“賢大夫”則神秘兮兮地說:沒關係,魯國的亂局還將持續,他(慶父)會自取滅亡的(難不已,將自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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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齊國的方案跟當年“鄭伯克段於鄢”如出一轍,他們給慶父安排了一條“多行不義必自斃”的絕路。

可是,齊國君臣當真能夠預言未來嗎?或者是做了什麼手腳呢?

霸主的野望:魯可取乎?

公曰:「魯可取乎?」--《左傳.閔公元年》

對話並未終止,齊桓公赤裸裸地表達了對魯國的終極野望:吞併之。

這顯然是對齊國的最有利方案,足以令霸主之勢再上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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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慶父”來形容這位外邦首腦,其實是恰如其分的

但春秋滅國的規矩頗多,魯國只是內亂,並未喪失國際地位和民眾支持,也未曾拋棄禮樂文化,貿然出兵必然落下一個趁人之危的名聲並遭至諸侯反感,“霸主”就當不成了。

既然“上策”不可取,那麼什麼才是“中策”呢?這要從齊國的需求說起。

齊魯既是鄰居,又是盟友,魯國作為“周禮”的官方發言人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所以齊桓公的訴求則在於如果打造一個聽話的魯國。

慶父顯然不符合這個標準,這個人野心勃勃且不按常規出牌,一旦把持朝政顯然是個定時炸彈,所以齊桓公在先前會盟上自導自演將季友送回魯國給慶父添堵。

至於史冊上為何說是魯國的提請,這個不要問我,管仲有無數個辦法令齊國名利雙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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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看君臣相知,細看狼狽為奸的齊桓管仲

按照常理,“廢立”這種行為有一次就足夠了,來多了反而容易遭至反感,慶父此時最應該考慮的就是如何建立權威並穩定局面,畢竟魯國亂得連莊公下葬都推遲了半年,可見這個曹操當得並不安穩。

更何況隔壁齊桓公最喜歡拿他國的“亂臣賊子”當做霸業的磚瓦,“弒君”這種送枕頭的行為絕非一個合格政治家所為。

他確有自立的打算,不然第二次弒君之時早該提前準備好下一任傀儡,但如果這樣的話,貌似又沒有再次弒君的必要。

所以,慶父離齊桓公期待的模樣還差了一瓶眼藥水。

在謀殺魯閔公這件事上,最終的獲利者依次是齊桓公、季友和魯僖公,受害人則成了慶父,如此我們當能反推當年的一些細節。

真相:原來如此

很多事情都沒有弄明白,比如魯閔公的間接死因,但這並不重要了,因為他必死無疑,不管是慶父、季友和齊桓公的下一步行為都需要這麼個藥引子。

事情也沒有那麼複雜,慶父之所以再次鋌而走險唯有一個解釋:他得到了齊桓公的某種承諾。

在閔公元年的會盟上,齊國早已承認了魯閔公的地位,如果這麼維持下去的話,慶父的地位將越來越穩固,或許還能混個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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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仲孫湫告訴齊桓公慶父將不利於齊國,後者的方略隨之發生變化,為了讓魯國的動亂提前發生,齊桓公決定再給慶父上點眼藥水。

於是,在齊桓公的“支持”下,野心膨脹的慶父悍然決定再次出手。

閔公死後,齊國又將“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的宣傳口號恰當地傳遞到魯國,反對勢力一時間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活躍起來,而邊境線上集結的齊兵也彷彿在摩拳擦掌。

此時慶父才一拍大腿:完,上當了!“出奔”遂成了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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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季友,想必早已收到了齊桓公的消息,所以不慌不忙地帶著魯僖公就近跑到邾國,並很快殺了個回馬槍,彷彿演練過一般。

至此,慶父亂臣賊子的名聲被徹底坐實,魯國再無立足之地,齊國等著拿他替霸業祭旗,他終於體會到了共叔段的心情。

綜上,“魯難”事件其實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生動體現,慶父因為野心的膨脹而一葉障目,一頭鑽進了齊國佈下的圈套,最終成為了霸主功勞簿上耀眼的一筆,可謂悲劇。

被低估的季友

在整個“魯難”事件中,季友的表現其實令人細思恐極:

因為魯莊公的授意,他毫不猶豫地毒殺了三哥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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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履行“以死奉般”的誓言,不做任何反抗地逃到了陳國;

他並不傻,趁著閔公被殺、慶父外逃的空檔名正言順地帶著魯僖公接收了魯國;

他沒有親手殺死慶父,只是將其逼得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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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執掌魯國的“三桓”勢力中,季孫氏最強... ...

這樣的人物,豈會是個道德君子呢?

那我們再看看史書上怎麼評價他的吧!

成季之將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間於兩社,為公室輔。季氏亡,則魯不昌。」--《左傳.閔公二年》

在他出生之時的占卜活動中,卜官不但準確預言了他的名字,並告知桓公:這個孩子未來將成為魯國的棟樑之才,而他的家族興衰也將與國家同步,魯國國君必須向尊敬父親一樣來對待他們。

但類似的記載在史冊上並不少見,比如大人物出生時的各種“異像”,原來所謂“天意”都不過是勝利者的炫耀和對自己的重新“包裝”罷了。

至此,該給“魯難”事件做一個總結了。

結語一:史官的初心

孔子是糾結的:慶父雖有弒君之實,魯國也被齊桓公耍了個通透,還要領別人的人情;齊國雖有平亂之恩,卻又是魯亂的幕後推手;季友看似賢臣,卻不知道跟外邦做了多少不不為人知的交易。

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魯國人不這麼看,但齊桓公給他們洗了個腦

實在是難以啟齒,不如索性緘口不言吧。

左丘明先生為了還原歷史真相而將事件前後秉筆直書,並如實記載了齊桓公與仲孫湫的那段著名對話,看來霸主的德性魯國人心裡其實是有數的。

但他還是美化了季友,此時離魯難已經過去一百多年,季孫氏也成為了魯國不折不扣的話事人,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屈服於強權,左氏都有他的無奈和偏見。

結語二:霸主外交的本質

親有禮,因重固,間攜貳,覆□亂,霸王之器也。--《左傳.閔公元年》

當時仲孫湫還告訴齊桓公:稱霸的外交政策,在於親近有禮儀的國家,依靠穩定堅固的國家,離間內部渙散的國家,滅亡昏暗動亂的國家。

至此我們煥然大悟,原來“霸主”並不是一味地學雷鋒,也講究一個見機行事,而不幸的是,魯國恰恰屬於內部渙散(貳)之列。

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魯國人不這麼看,但齊桓公給他們洗了個腦

大夫亂政是春秋諸國的通病,但誰也不會想到作為周禮制定人後裔的魯國會成為始作俑者。當晉國眾卿還在為國家霸業團結一心,魯國的“三桓”已經成型,為混亂的世道提供了一個不良典範。

陷入實際分裂的魯國最多給“霸主”們添添亂罷了,而這恰恰是齊桓公所最希望看到的,而按照“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原則,上天馬上又給齊國空降了一個陳國的落魄公子陳完擔任“工正”,也就是兩百年後鳩佔鵲巢的田氏之祖。

捎帶說一句,這位被口誅筆伐兩千年的慶父,正是儒家“亞聖”孟子的先祖,究竟是諷刺亦或償還?諸君自行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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