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論人生的不同階段

縱觀我們的全部生命,我們所具有的只有現在,除此無他。唯一例外的是:在人生開始的時候,我們眼前展現出一片宏偉的未來;而到人生結束時,我們看到的是一漫長的過去。那麼,這一點是確信無疑的:我們的氣質(雖然不能說我們的整個性格)經歷了相當大的嬗變,而在此變化中,現在總是呈現不同的色調。

我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部代表作中,曾說明過為什麼在童年,我們更多地想認知的存在,而不是意志的存在,其原因在於,我們在童年時,較長想入非非,慾望也有限,因而最不容易被意志撩動。如此,我們真實本性的絕大部分都被認知所佔據。我們的智慧,雖然還未成熟,但同要到七歲左右才定性的大腦一樣,其發展是相當早的。它在生存的整個世界中不倦地尋求滋補,而這個世界那時還年青、新鮮、萬物皆放射出天真爛漫之氣息,其結果,遂使得我們的童年歲月,宛如一首無盡延伸的詩。因為詩歌作為藝術之靈傑,其根本性質,就在與在萬物的個性中領悟到柏拉圖式的理念,換言之,領悟到對整個族類究竟至極因而共同分享的東西。准此,萬物皆著理念之光,一物見出萬物之粹巧。我們在童年的漫遊中,沒有任何清楚的目的,卻悄悄地關注著生活本身之根本性展露的事件和場景,關照著生活的基本形態和形式。我們像斯賓諾莎所說的那樣,“以永恆的神聖視野”去看物、看人。我們越是年青,就越會發現特定事物中表現出的整體類型和家族。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一點日趨衰微。我也說明為什麼事物在我們年青時給我們產生的印象是如此天壤之別。

我們世界觀的堅實根基及其深淺,皆是童年時期確定的。這種世界觀在後來可能會更加精緻和完善,但根本改變是不可能的,結果,童年世界觀之特性在純粹客觀進而充滿詩意;在世界觀之維繫在於此時的意志尚未喚出它的全部能量,小孩與其說是意志的存在,毋寧說是一個認知的存在。因此,在許多孩子的眼中,都可以看到嚴肅的沉冥的神光,這一點,拉斐兒曾得心應手地運用在他的繪畫,尤其是表現在《西斯庭聖母》這一幅小天使身上。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童年時光是如此的美妙,以至每當追憶起來時,人人眼中都總伴有一種渴念之情。

我們的價值,無論是道德方面,還是智慧方面,都不是由外部得來的,而是出自我們深藏著的自我本性。裴斯泰洛齊的教育學不可能把一個天生的笨伯變為一個思想家,決不會!他生為笨伯,他必有笨伯的一死。由此看來,對外部世界作直觀感受式的深刻把握,還可以解釋為何我們的環境和經歷,會對我們的經歷產生如此堅實的印象。所以,我們完全沉浸在周圍的環境中,沒有任何的東西能使我們三心二意:我們把眼前的一切事物都看作彷彿是這類事物的唯一代表,甚至唯一存在的東西。後來,當我們逐漸認識到原來有許多對象存在這一事實後,我們就失去了童年的勇氣和耐心。所以,若回想一下我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30章的解釋,即認為所有事物的客觀性存在(即純粹是以我們的表象或心理圖象的存在)是令人歡愉的,而其主觀性存在(即包含著咄咄意志的存在)是失落於痛苦和悲慘,那麼,我們就可以把以下這句話作為這種情況的簡單明瞭的概括了:從看的角度說,萬事萬物皆令人歡愉;而從有的角度說,萬事萬物皆令人發令人發怵。由上述論說得知,以童心觀物,實為從看之角度,或表象和客觀性角度體察事物;而不是從存在或一直角度認知事物。由於我們尚不似的之主觀或可怖的方面,而客觀性方面又是事物令人歡愉的方面,那麼,青春時的智慧把那些由藝術或現實向他提供的所有東西,都看作是如此的豐富多彩,可親可愛的存在。在對他們的遐想中,這些東西既然看起來是那樣的美麗動人,那麼,其存在也許就更加令人銷魂了!依次,在這種智慧面前的世界宛如伊甸園,著是我們所有人都得以降生的淳樸樂園。更晚一些,就由此產生了一種嚮往現實生活的衝動,一種去有所作為、吃苦耐勞的冥冥苦想,由此把我們推入現實生活的水深火熱之中。此時,我們逐漸認識到事物的另一面,即存在的那一面,意志的那一面;這一面,使我們每走一步,都心驚膽戰。這個時候,我們逐漸看破人生,達到了大徹大悟。當這種大徹大悟成熟時,人們會說:“幻想的年歲已一去不復返了。”這種大徹大悟還會加劇,臻於完美。所以,可以這樣說:童年生活宛如由遠處看劇場佈景,而年老之人生則是坐在前排的某個座位上看同一個佈景。而老年之人生則是坐在前排的某個座位上看同一個劇場佈景。

現在,我們在來看看前半生生活的其餘部分——青年時光。該時光,雖然比人生的後半部分有許多優勢,但使它躁動不安或說阻遏它幸福的東西也是存在的。這就是,其不顧一切地追尋幸福,是因為這個時期的年青人都堅信這樣一個假設:在其生命中幸福是必然會得到的。由此,便產生了無窮無盡的自欺欺人式的希望,當然也還有失望、不滿。我們夢幻之中的那些模模糊糊的欺人的幸福圖景,以變幻莫測的形式,漂浮在我們的腦海之中,我們徒勞地尋求著這些幻想的原型。同樣,當年青力盛之際,我們通常都不滿自己的地位和環境(無論這些地位和環境究竟怎樣),這是因為,我們把那些處處皆令人沮喪和空洞乏味的人生慘案歸於這些地位和環境。我們啟迪青年,花長時間引導他們,所應獲得的結果,應當是在他們的頭腦中,根除這樣一個大謬不然的觀念:世界為他們準備了很多東西以待賞賜,不過,當我們與生活打交道時,由於看的是虛構圖景而不是現實事實,所以情形恰恰相反。在我們青春之光輝的朝霞中,虛構的詩意作品為我們勾勒了眩目場景,使我們春心蕩漾,急切地想把這幅場景化為現實,急切地想攀摘彩虹。年青人,總愛以一本趣味小說的形式去憧憬自己的人生歷程。由此,也就發生了無盡的失望和悲傷。因為,使這些幻想圖景富有魅力之處,正在於它們是想象的,而不是真實的;因而,我們因當在直觀地感受他們時,保持平和和自足的純粹認知的心緒。要把這些東西化為現實,意味著讓咄咄意志席捲一切,這不可避免地要帶來痛苦。

所以,如果說人生前半部分的根本特點在不知滿足地追求幸福,那麼,其後半生則充滿著不幸之惶恐,。因為在後半生,我們都多多少少都愈發明瞭這一認識:所有幸福皆為虛無縹緲之物,而所有苦難則為實實在在的東西。因而你們畢竟都變得謹小慎微,所渴望的僅僅是少一點痛苦和那種不在被別人打擾的境遇,而不是快樂。在青春時節,當門鈴響後,我立刻會精神抖擻,充滿喜悅,因為我想:“現在,也許來了”;然而在晚年,同樣的情形,我立即會出現惶恐之態,我會認為“這傢伙真來了”。那些成績卓著和天賦甚高的人,他們在此不同於塵世中的芸芸眾生。因而,依照他們的才幹,鶴立於眾生之中,對人世,他們會產生截然對立的情感。在青春時節,他們都有被塵世拋棄的感受;而在老年,他們又具有擺脫塵世的感受。前半生是幸福的,這是因為我們尚不熟悉這個世界;而後半生是幸福的,這就建立在我們對這個世界瞭若指掌的基礎之上。結果,人的後半生,宛如音樂之後半部分,包容的衝動、推動較少,而緩解、憩息更多。一般來說,這是因為年青時,我們以為世界中有大宗的幸福和快樂,只是獲得他們要花一些力氣罷了;而在老年,我們卻反而認為世界中其實一無所得,因而對此事保持著完全平靜的心緒,陶醉於過得去的眼下生活,甚至在那些零星瑣碎的小事中也能感受到樂趣。

成年人從其生活經驗中獲取的東西,即他所具有的不同於少年或青年看待世界的那種方式,首先是一種坦誠直率,或不著偏見。此時,他把事物看得非常簡單,一是一,二是二;而對少年和青年人來說,現實的世界,卻被那些由他們自己造就的胡思亂想、遺傳偏見、奇怪念頭所偽裝或歪曲。經驗為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使我們擺脫夢幻、遐想、謬見這些乘我們年青而入的東西。保證青年人擺脫這些東西的困擾,無疑是最好的(雖然僅僅是否定的)教育方式;但這是非常困難的。為達到此目的,應把孩童的眼界儘可能限制在一個狹小的範圍。而且,在這個範圍中,只准那些清晰、正確的觀念出現。唯有孩童正確地領悟這個領域中的任何事物後,才可以逐漸拓展他的視野。這同樣實用於青春期。這種方法還特別要求,不要讓他們讀小說,而是用一些適當的傳記去替代,諸如富蘭克林和其他人的傳記。

當我們年青的時候,總是想象那些傑出人物和偉大事件會在我們的人生中,伴隨密集的鼓點和嘹亮的號角登場亮相;而在老年,當我們回首平生,發現,他們都關門閉戶靜靜地睡著,沒有人注意他們。

人過四十之後,任何人都很難擺憤世嫉俗這個毛病。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人們都樂於從自己的性格出發去涉及他人的性格,因而就逐漸會變的失望起來。他看到,人不如己,而且不僅在思維或激情任何一方面,甚至在兩個方面都遠遠落在自己下面。所以,他有意不同他人來往。一般來說,人們會變得不是喜愛孤獨,就是仇恨孤獨,以此作為自己的伴侶;以至達到這樣的程度:顧影自憐,認為自己身上一切都是過人之處。

我們青春時代的活力和歡笑,部分是出於這樣的事:我們剛登上人生的顛峰,並不知道那邊山腳下橫亙的死神.然當我們跨過山巔後,我們就看到了原只是道聽途說的死神的真面目.與此同時,我們躍躍欲試的神情頓時消退,這使得我們的精神突然消沉.此時,悲涼憂戚的嚴肅認真感壓倒了青春時節豐富多彩的快悅,而且還慢慢顯露在我們的面龐上.我們在青春時節,視生命為無盡的餓長河,因此大手大腳地消磨時光;可是,我們越變得蒼老,卻越經濟地使用時間.因為在晚年,每一天時光的消逝,在人們身上產生的感受,同一個一步步邁向斷頭臺的死囚的感受幾乎一樣。

從青年人角度看,生活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遙遠未來;從老年人的角度看,生活去宛如一個非常短暫的往昔。一個人必須要等到老年和活到相當長的年歲,才可能看出生活是多麼短暫。在我們的青春時節,時間邁著非常緩慢的步履;因此,我們生命的四分之一階段,不僅是最幸福的,而且也是最漫長的,所以它留下了那樣多的難忘記憶。假如我們要追憶往事,那麼,任何人在此期間可敘說的東西,比下兩個階段都要多得多。這一段生活,就像時令之春季,日子本身在根本上就會變得令人難熬的漫長。

當生活臨近結束時,我們並不知道這到底會發生什麼。不過,為什麼在老年我們會發現所經歷之生活是如此的短促呢?因為,此時,我們對這段生活的記憶是非常之少,因而顯得時光之短罷了。於是,我們忘掉了許多無關緊要的事,尤其是我們所經歷的不幸,剩下的東西當然就為數不多了。此時,我們活得越長,則會更少考慮那些曾在我們看來是舉足輕重、富有價值的事件。時光往往不留痕跡地消逝掉。就像航船離岸遠去,岸上事物越發變小,越難區分和辨認一樣,我們的過去時光及其事件、活動,隨著我們年歲的增長都也復如是。

在青少年時,我們具有完整的意識;而在老年,我們實際上只具有一半意識。我們越變老,我們就是越減少意識程度而活著。事物在我們眼前穿過,卻不會產生任何印象,就像一件藝術作品被看過千百次後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我們做我們不得不做之事,過後,又不知道我們所做的究竟是什麼。此時,由於生活越來越變得無意識,當社會衝向意識完全消失的那個終點,這個過程會越發地加快。由於長時間養成的接受同一對象的習慣,智慧就會變得如此精疲力盡,任何事件的過往所產生的效果會越來越小。由此看來,此時的日子越來越沒意思,而且會越發短促。孩子們的一小時比老人的一整日都長。因此,老人的時光,像一個下滑的圓球一樣,是作加速運動的。

我們越年青,就越容易感到無聊。兒童總是需要不停的玩耍,無論是遊戲和幹活都行。如果不讓他們這樣,他們就會陷入可怕的無聊。青年人也復如是。隨著年齡增長,無聊日趨減少,在老年人那兒,時光短促、光陰似箭;在這種時光飛逝中,大多數情形下,無聊都會消逝,我們一生“最好的時光”即是在老態龍鍾之日到來之時,因為,老人那裡雖然情感的折磨平息了,但人生之重負卻遠較青年為甚。

在青年時代,直觀式的感受佔壓倒優勢;而在老年,反省之思索佔優勢。因此,青春是詩歌豐收的季節,而老年則是更適宜哲學上的收穫。同樣,在實際領域,我們青年人是由直觀感受到的和體察到的東西所決定;而在老年,是由思維中的東西所決定。

人生的前40年適於著書立說,而後30年宜寫些評論。

驚奇的是,只有到我們生命的尾聲,我們才真正聽到和領悟我們自身、我們的真正目的和目標,尤其是我們同世界和他人的關係。

在老年,我們更會避免不幸;而在青年,我們卻只有忍受它。青年是一個不安的年歲,而老年則是一個休整的時節。

人越老,人世之事則看得越輕。

倘我們為老年,我們無疑面臨著死神;倘我們是年青人,我們佔有著生活。問題在於:兩者之中,何者更可怕;而且,生活從整體上看,並不是那種過去比未來美好的東西。《舊約•傳道書》中說“死亡之日比出生之日更美好。”想長命百歲,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淺薄的念頭。有一句西班牙諺語說得好:任何人活得越長,經歷的邪惡便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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