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十八年前,同學的疑惑。
彼時,剛讀大學。
坐著113經過破破爛爛的洪山橋,走進那道樸素的校門,迎面撞見的,是一塊校訓碑。
德求崇,學求悟,體求健,藝求精。
後來在文學概論課上,聽老師說,也不知道那些字的原稿放在哪,值錢啊,黃永玉寫的。
黃永玉是誰?
多少年後,我看到他的一幅畫。
高高的馬桶上,抽著煙的老頭一臉悠閒地釋放內存。
這畫標題是《湘西桑植一帶私家茅房》。
宿舍在男七棟。
我被分在202房。
宿舍有點破舊,比較黑,水泥地面,有些坑窪。
如果現在,我不會這樣想。
蹦進我腦海的詞會是,較差才有前進的空間啊。
魯迅說,要留個光明的尾巴。
新人說,凡事多看到閃光點。
在這間宿舍,我們聽著九七五夜故事——
大家好,我是張盾……
那陰森恐懼的聲音,據說讓整個長沙的大學生欲罷不能。
在電腦尚未普及的年代,收音機是我們的資訊之源。
一屋子男生,聽到半夜。
有人顫抖著睡著了,有人鼓起勇氣還在聽。
收音機嗡嗡著直到清早。
沒人去關。
反正,我是不敢去關。
我甚至不敢上廁所。
生怕,廁所裡有個阿姨,拿著人頭拖把在拖地。
後來才知道,鬼其實不是最可怕的。
入宿舍第一天,有個同學,讓我自慚形穢。
他高中時很會寫文章了。參加過一些比賽。說起韓寒來,如隔班同學。
我們聊著天,說到曾學過的課文。
郁達夫?
哼,我們老師同學都認為他是漢奸……
我一臉懵逼。
我從教科書裡看過的,他是烈士啊,被日軍殺害在蘇門達臘。
北島,北島你不知道?
食指呢?
後來,我看到他書桌上一本《食指的詩》,翻了幾下,看不懂。
也許,更因封面食指的頭像,一臉嚴肅,甚至有點神經質,讓我提不起興趣吧。
我只喜歡積極的,向上的,昂揚的。
我以為,微笑或者大笑,就是積極向上。
還有顧城,書影上他戴的那個帽子,只讓我想起了83版射鵰裡的郭靖。
過後想想,當這位同學見我既不知道北島,也不知道食指,不知道顧城,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都沒聽過時,他一臉疑惑,微揚起的嘴角的微笑,其實是帶著點不可思議和嘲諷的。
當然,他的嘲諷還繼續有效。
我仍然沒讀過幾句海子食指和北島顧城。
所記得的,唯: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我不知道這位同學,是否看到了,他曾經喜歡的詩人,被罵得關了評論。
直到今天,我才去查了下,北島,生於1949年,今年已經71歲了。
換作電影裡,對老一輩惡語相加,大概,會被認為現在的年輕人太不懂事。會搖頭,哎,我們那時候,還講點江湖道義……
有人感嘆,互聯網使得很多原來貧乏的人學到了更多知識;
卻也使得很多極為卑微者,抱團而進,無往不克,睥睨群豪。使一眾風聲水起之人,低下了他們“高貴”的頭顱。
幸得那年夏天,我讀了李昌平的《我向總理說實話》,好歹,還跟這位監利對面洞庭湖邊來的同學,有些共同語言。
當時我們站在油漆斑駁的窗前,窗外是食堂,再往前,是體育館……
我們說著李昌平的名言:
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
畢業數年之後,我爸種田,只種單季,不再要搞雙搶了。連秧也不育,直接往田裡扔種子。
豐收時節,大貨車載著收割機,從中原地區而來。他們睡在車裡,衣服掛在反光鏡上。但,人們更傾向於喊本地熟人幫忙。
值得一說的是,畢業前兩年,也就是2004年,幾千年的皇糧國稅被取消,農民不要再交農業稅了,還有補貼。
這是我所想不到的。更是父親沒去想過的。
入大學那年,轉團組織關係,還要看你家裡的農業提留交完沒有呢……
不過,已非強制了。當時我家欠了點,也轉了。大概,人家覺得,能有個大學生,好歹也算鄉里村裡的一些成績了。又或者,他們知道,這玩意,遲早得廢了。
但這事之成,必與李昌平還有很多人的呼籲是分不開的。
他說了實話,實話,也有了迴響。
可見,有人說實話,就會有進步。
關了評論,北島或許老淚縱橫了。
但,詩還會有。
一直會有。
我們還在學著陶淵明,學著杜甫。
學著不為五斗米折腰,學著三吏三別。
作為一個當年的名詩人,他在網絡時代,被迫火了一把。
會有更多人,讀到他們的詩。
這是好事。
誠如北島的豆瓣簽名:
詩歌之光,照亮突然醒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