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 | 沈 念: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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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風尚 | 沈 念:倖存者

沈念,1979 年出生, 中國作協會員, 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班研究生畢業,湖南省作協副主席。作品曾在《十月》《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期刊發表、轉載併入選多種年度選本, 出版作品集五部。曾獲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湖南省青年文學獎、第四屆張天翼兒童文學獎等。

小 河

初秋,天微涼,在利川,走在去小河的鄉間公路上。

進了山,遇見不平整,顛簸。途中認錯路, 車又折回岔路口,路面更加顛簸。幸好只是一段距離不長的小路,車上有人小聲議論,跑兩三個小時,我們就為了看一棵樹?無人應答。僻遠的鄂西之地,我們都是初來乍到。

到了才知道,不是一棵樹,而是一片樹林。小河也不是河,而是世界珍稀孑遺植物——水杉的故鄉,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水杉母樹群落。

母親的“流血”之地。小河的水杉,也是世界的水杉。

我在湖區平原上長大,小時候,水杉隨處可見,這種喜光的樹在我們的方言中通常被喚作水桫。鄉間原野,河洲灘地,房前屋後,並不稀罕。記憶中,它又高又瘦,春夏青綠,深秋棕紅, 到了寒冬葉落,枝枯骨瘦,給人格外蕭瑟的孤獨感。沒想到有一天,在利川的青山綠水之間,它以如此古老珍稀的命名和集聚群立的姿態撞到我的眼前來。

小河的這片水杉林有上千株之多。枝繁葉茂,頂天立地,橫成行,豎成隊,斜成線,像迎接檢閱的威武方陣。沿林中石路,走進樹蔭遮蔽卻非常明亮的林中空地,呼吸春茶般的清新,有一種奇特的感覺,肺腑之間最後一縷城市汙染空氣的替換在這裡完成。世界頓時澄靜下來。通直向上的樹幹,鋪伸空中的枝條,搖曳對生的細葉,天光穿過縫隙,它們像是點燃的一團團蓬鬆的綠火。天地之間,被綠色點綴、絞纏、覆蓋。嫩綠,黛綠,蔥綠,碧綠,豆綠,墨綠……那些我能想到的與綠有關的詞,都能在這裡找到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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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當地林業專家聊天,才發現過去認錯了, 水松、池杉,植物間的外貌相近,又有著天壤之別。它的珍貴在於,有著上億年生存史的水杉, 沒有走出第四紀冰川的浩劫,在1940年以前被科學界歸入了滅絕物種的隊列,終結在一塊化石中——幾片交互對生葉,幾根頎長的杉枝。造物之手,對利川手下留情了。過去杉科的六七個樹種中,它成了唯一的倖存者。我站在林中,四處瞻顧,又像是什麼也沒望見。眼睛主動幫我屏蔽, 屏蔽林間小路,屏蔽走動的人影,屏蔽樹身上掛著的吊牌,屏蔽風聲落葉人語。剩下的是親密而陌生的時間,眨眼即逝又無比漫長的時間,幫我們打開世界又困擾自身,賽跑追趕而不停被甩下的時間。我似乎在林中看到了時間的秩序。

如同植物學家從化石中去想象它站立的姿態。

水杉長得瘦長,或獨株,或群聚,它站立的姿勢只有一個——筆直挺拔。這些倖存的水杉原生古樹,聚集利川境內的山谷、河衝。它們的每一條年輪都是利川拋向天空的雲彩。在以小河為中心的方圓600平方公里的地方,位於北緯30° 的這條狹長區域帶,5630棵有著百年以上歷史的水杉古樹,替時間守望著生命與萬里江山。

又是這條神奇的緯線。有關它的傳說太多, 它既是地球山脈最高峰珠穆朗瑪峰的所在,也是尼羅河、幼發拉底河、長江、密西西比河的入海緯線,還有一些至今百思難解的自然與文明之謎,金字塔、獅身人面像、撒哈拉沙漠中的火神火種壁畫、死海,以及瑪雅文明遺址、百慕大三角洲等,都盤桓著這條緯線誕生。它的神奇裡, 又多了利川水杉林——地球氣候劇變裡的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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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最大的不解之謎,也在製造著林林總總的謎。

1948年2月,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植物學家錢耐教授就站在了這條緯線上,站在這個叫小河的地方,與它們相遇了。他臉上佈滿著莊嚴的儀式感和謎一般的微笑。這位個子高大的美國人, 每天一早扎進山間杉林,到晚上才回來。他撫摩過每一棵水杉的身體,粗糙皸裂的皮膚,新發嫩綠的枝葉,呼吸過杉林清新的空氣。此前,他和世界各國的研究者一樣認為,它們都在冰川浩劫中沉睡了,再也不會醒來。但他的眼前,被宣佈絕跡的水杉,竟然還如此茂密地生長在這裡。從一棵樹探尋宇宙的奧秘,是植物學家心中的夢想。利川小河,成了他離夢想最近的地方。

坐在夜晚的篝火前,他津津有味地向人們打聽著它“死而復生”的經歷。這樣的表達還不夠準確,是小河的水杉從未死去。從1941年冬天無意間被原中央大學森林系幹鐸教授發現開始,“怪樹”的標本就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原中央林業實驗所的王戰,中央大學森林系技術員吳中倫,松柏科專家鄭萬鈞,北平靜生生物調查所的胡先驌與其助手傅書遐等研究者,反覆通過實地考察或標本比照,確認了水杉的“活著”。胡先驌、鄭萬鈞兩人於1948年5月聯名發表了論文《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種》,公開聲明活水杉的存在,世界植物學界為之轟動。

錢耐教授正是懷著激動莫名的心情遠赴中國,踏上了利川之旅。地圖上的一個小點,慢慢在他腳下打開。起伏山巒,坡陡路滑,甚至安全受阻,當他站到這片山林谷地的水杉面前,他驚呆了。像哥白尼凝視太陽落下,發現了世界在旋轉,他彷彿親眼見到“億萬年前地球森林的再現”,這些水杉“像它們幾百萬年前的祖先一樣, 仍然相聚生長,且一同沿太平洋西岸向南遷移”。結束考察後,他立即通過司徒雷登大使向國民政府的行政院院長鬍適建議:成立水杉保護機構, 並把利川是水杉之鄉、中國是水杉之國的消息帶回西方。

一位當地作家朋友,傳我一張翻拍的照片, 是錢耐教授當年拍的。被拍攝者是他借住的房子的主人吳大凱。一個高大微胖的光頭鄉紳,穿著藏青色棉袍,身邊站著三個從高到矮的小女孩。因為時間久遠,照片有些模糊,但孩子臉上的笑容像一道光,光彩熠熠。這道光的身後,是代表小河的三棵粗壯的水杉樹。

那些在中國的日夜,錢耐像許多長途跋涉來到利川的研究者一樣,看著平緩的山頂、縱深的溝谷,心潮澎湃。他翻看著地理圖冊,尋找它們的存活之因。他邊看邊會心一笑——如果不是秦嶺大巴山的阻擋,不是佛寶山的屏障,不是這片恆溫、溼潤的谷地的封閉,誰又能把冰川擋在水杉的生死大門之外?陡峭險峻的地勢保護了利川的水杉。

我所走進的小河水杉種子園,是1981年建立的,20年後這裡又成立了更大保護規模的星斗山國家自然保護區。100多畝的園子裡,以扦插嫁接的無性繁殖方式,向50多個國家輸送了珍稀水杉樹種。更早之前,胡先驌就把水杉種子和標本寄到世界各地的植物學家手中。毋庸置疑,利川是世界水杉的來處。

我在杉林入口看到一塊公示牌,上面清楚地標示著:

4號無性系 接穗來自4號優樹,優樹生長在向陽村新房院子,該優樹為2560號水杉原生母樹;

……

無根系895 接穗來自對照樹,此樹生長在桂花村桂花小學操場中,該樹為1664號水杉原生母樹。

密密的說明,像是讓我們看到每一棵水杉所走道路的源頭在哪裡。尋其源頭,方可理解它從哪裡而來,重建我們對時間秘密與秩序的認知。又像是在證明一個自然選擇的悖論:北半球眾多同類的死亡,只是為了生命的更加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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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棵樹的生長,都是時間的流動。樹唯有植根於腳下的大地,才能超越時間,又擴大時間。因為眼前的杉林,綠色的覆蓋、生命的延續、時光的延宕,在利川這片土地上,擴大到了無限遼闊的地步。

我們在林中的步履很輕,彷彿是在傾聽著什麼。當我們傾聽時間流逝時,我們到底在傾聽什麼呢?當地一位水杉林專家說,初冬才是水杉林最美麗的時候。紅到沉醉的杉葉在風中搖擺,層林盡染,紅遍之時,大地上像鋪著一張金色的地毯。未遇美景佳期,這給了我再來小河的理由。

小河到處流傳著創造生命奇蹟的故事。

謀 道

一切都源於一次遠行。

20世紀80年代末,一個穿和服的女人出現在鄂西,她從來沒想過會來到這個叫謀道的陌生之地,沒想到它還有個磨刀溪的別稱。她環顧四周, 沒看到溪水流潺,眼前只有一棵參天古樹。利川有很多古水杉,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棵。

走到樹下,她整理服飾,虔誠跪膝,叩頭祭拜。燃燒的供香,煙霧嫋嫋升起。這棵存活了660多歲的水杉,在當地人心中,是水杉王,是神樹,護佑著這片深山老林和身下的方寸土地。

她是替自己亡故的丈夫前來彌補一個遺憾的。1941年,她的丈夫,日本植物學家、京都大學講師三木茂博士,建立了水杉化石植物屬名Metasequoia。這個屬名的確立,告訴全世界, 水杉已經消亡了。她經常聽丈夫遺憾地說起這個名字。如今面對倖存的它,像是發現時間裡藏著的無數秘密中的一個。她熱淚盈眶。

我在謀道試圖訪問這個秘密。

農民作家覃太祥給我講述她的故事時,我正站在水杉王的面前。我也震驚了,也激動落淚了。這棵被命名為國家0001號水杉模本標本樹的水杉,國家一級保護樹種,是我迄今為止看到的最粗壯最古老的水杉。挺拔,端正,招展,雄姿勃發,樹高35米,胸徑2.48米,冠幅440平方米。它是世界上樹齡最大、胸徑最粗的水杉母樹。它是世界各地水杉的祖先,是我兒時看到的那些水杉的祖先。“死而復生”的它,植物的“活化石”, 成了利川謀道的路標。在被輾轉確認的時間裡, 有關它的消息一點一滴傳遍了世界,它像沉在海面下的巨鯨,在時光裡獨自歌唱。20世紀植物學上的最大發現屬於倖存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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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樹一週。每一步都是漫長時光裡的重蹈。仰天望樹,它直衝雲霄,對生枝像是通天塔的階梯。地上有或青色或褐色的球果,四稜形,細長柄,隨手撿拾,像是把過往的時間握在了手中。公園管理者笑著說,它還結出了另一種果實,那些紛至沓來的植物學研究者,有76位因為研究它而獲得博士學位,圍繞它生產的論文著述多達700餘篇(部)。

在與樹為鄰的當地土家族人眼中,他們頂禮膜拜的神樹,目睹了這片土地的興衰變遷。祖輩們經常到樹蔭下聚會交談,這棵樹是村裡的會客廳。它像一團光源,把遠處的山嶺、岩石、水流、屋舍和別的樹木照亮。有人在根下埋了一尊菩薩石像,給它的根部纏繞著紅絲帶,寄寓平安,祈願求福。人們面對這棵終年披紅掛綵的樹,求著考學的順利,出門的平安,未來的子嗣,疾病的康復……生老病死的一切心願都被藏進它的時光深處。我和朋友談起自然環境和時間運動中的避難而生,無從經歷見證的我們,只有用“不可思議”四字吞吐出日常生活中的驚心動魄。

當晚,我在利川清江旁的一家酒店,在睡夢中又一次遇見它。風霜雨雪,時光磨礪,它從未改變過站立的姿態。我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同那些來來去去的慕名者,跪拜在樹底下。從湘北平原到鄂西山區,這麼遠的路途,他也來看這棵神樹了!

我夢見的是父親的老戰友國生叔,他是個有故事的木匠,他與水杉的交往幾乎貫穿他的一生。20世紀70年代末退伍回家,這位在工程部隊木工排服役的戰士拾起了木匠這門手藝。入伍前,十幾歲時他就跟著村裡的老木匠當學徒,鄉鄰的婚喪喜慶,從出生的小搖床、日常生活起居的桌椅板凳門櫥床櫃到一眠永逸的棺材,都經過他的手漂亮發光地打製出來。他們把各種木材拉到他家,堆在禾坪角落裡。他用毛筆蘸墨,在上面標記好數字,然後變成一件件散發木香的傢俱。他帶了幾個徒弟,生意明顯應接不暇,後來, 他開了一個小型的木鋸廠,承接板材加工,鋸得最多的是水杉。水杉材質輕軟,是傢俱中常用的輔材,如木櫃的擋板、堂屋的檁子、被墊下的床板。他家後院一度熱鬧無比,銀色的木屑花在喧吵的機器聲中四處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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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他來市裡找我,別人給他出主意, 讓在報社工作的我宣傳報道,目的是幫他植樹。我起初以為是聽錯了,一個砍樹做了幾十年木匠的人,居然要植樹了。他拉著我磕巴地解釋,幾年前妻子突然患了乳腺腫瘤,後來發展為癌症。他陪著妻子四處求醫治療,也四處求神拜佛,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無路可走下,他回顧自己的過往,他終於想到年輕時砍過村裡一棵據說上百歲的老樹。他想,這或許就是當初造下的惡果吧?就從那天起,他向外界宣佈再也不做任何木工活了,而是要開始栽樹了。他要贖罪了。他先是把庭前院後、村裡的大道小路,有空白的地方,都自掏腰包買來樹苗栽下去。他栽得最多的是水杉,這種速生用材是最好的造林綠化樹種。現在他要把離家十幾公里的一座荒山植綠,但他沒有錢了,希望有人來幫助他。我把他介紹給了林業部門的朋友,朋友把我帶上,到村裡看了。真是了不起,國生叔村裡的樹比別的村要多兩三倍。妻子病逝後,他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家,決定實施荒山造林計劃。他變得更加沉默了,每天扛著鋤頭,挑著水桶去山上。挖坑、栽樹、填土, 朋友幫他籌來的水杉苗,一棵棵站在了山岡上。他看著走過的溝渠和村莊,身旁的山岡和林叢, 有人經常聽到他在說話。和一棵棵水杉樹說話, 一問一答。那座荒山幾年後就綠起來了。到了初冬,杉林紅遍,人們遠眺的視野中又多了一座紅色的山。

我偶爾想到和樹說話的國生叔,知道他的餘生已不再孤寂了。

離開老水杉樹的時候,我看到一群不知名的鳥,在枝梢之間跳來躍去,如踮起雙腳的芭蕾舞者,立身,旋轉。杉葉也加入踮起雙腳的舞者的序列,風托起它的裙襬,身體上升,肢體輕盈舒展,在片片綠光中打開翅翼。

利川來去,心情起了波瀾。藏於深山的利川, 需要穿過很多個長長的隧道。像是時間隧道,在短暫的白日與漫長的黑夜之間交替奔跑。水杉樹散發出的光,從車窗外追逐著照進來,是那永恆時空中的生命之光、自然之光。這光,是透徹、歡心與明亮的,是希望、堅毅與向上的,照亮黑暗中的所在,照暖生命所歷經的每一處寒涼,也照耀著大地上詩意棲居的人們。

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4期

圖:高橋宗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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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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