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樂
在去新西蘭留學前,作為一個男同性戀,我對那裡有許多美好幻想。我以為終於可以逃離中國的壓抑環境,無拘無束做自己,不必再為同志身份而困擾。畢竟,根據旅行指南 Lonely Planet 2014年發佈的 “最同志友善的地方” 排名,新西蘭位列全球第二。
後來,我才知道當初太天真了。
當然,對同性戀來說,新西蘭整體而言確實是自由友善的。以我就讀的奧克蘭大學為例,校方對性與性別少數身份的師生非常支持。第一天到校園報到,在留學生辦公室我就看到了窗戶上醒目的彩虹海報。
圖書館門口則是一個巨大的海報和標語:“對種族歧視、性別歧視、殘障歧視、年齡歧視、恐同、恐跨零容忍”。
辦理入學手續需要填報個人信息。在 “性別”(gender)欄,除了 “M(Male)、F(Female)” 之外,還有 “X(diverse)” 選項。另一項填報的身份信息是:“你是否自我認同為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酷兒、間性人或毛利同性戀等?”(Do you identify as lesbian, gay, bisexual, transgender, queer, intersex or Takatāpui (LGBTQITakatāpui+)?)
這個問題旁還解釋了為何收集這一信息:在保護身份隱私的前提下,收集關於性與性別身份的信息有助於大學瞭解師生的多樣性,決定提供何種類型的支持與服務。
這一信息還用於大學的社群建設。2019 年 4 月,奧大 “LGBTI師生網絡” (官方組織,由負責公正事務的大學部門領導)更名為 “LGBTQITakatāpui+師生網絡”,多出來了 “毛利同性戀(Takatāpui)” 以及其他太平洋地區的性與性別少數身份。在國內不少人看來可能這是個典型的 “政治正確” 笑話:名字還能再長點嗎? 但事實上,我對 Takatāpui 這個群體的任何瞭解,都是從這次更名才開始的。
校園到處都是的彩虹貼紙
儘管大學的官方政策為我帶來一定的歸屬感和安全感,但作為一箇中國人,我生活和社交的很大一部分是面向當地的華人社群,而不少華人社群成員對性與性別的多樣性的理解相當有限。
2019年,一則題為《停止在新西蘭學校進行跨性別教學》的請願書被很多當地華人轉發到微信群和朋友圈(詳見作者撰寫的文章《讓華人家長恐慌的新西蘭性教育,到底教什麼?》,載於澎湃新聞)。請願書要求新西蘭議會敦促教育部刪除性教育中關於多元性別的教育。不少華人家長擔心孩子接受了性教育後會被 “灌輸同性戀意識”,呼籲抵制 “同性戀教育”。這場風波體現出相當一部分華人家長對新西蘭性教育的誤解,以及對同性戀和跨性別的無知與偏見。
請願截圖
我曾經在奧克蘭一家主要面向華裔孩子的教育機構兼職教授漢語,機構的負責人 “建議” 我不要公開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以免影響到機構的生源和市場。為了不影響工作與人際關係,我同意了。這讓我感到荒誕與可笑 —— 在中國,作為高校教師我曾經公開出櫃,支持性少數學生因 “恐同教材” 起訴教育部;而在新西蘭,一個我以為更自由的地方,我卻要回到櫃子裡。
在新西蘭,教會是華人重要的社交網絡之一,聯結和凝聚了大批華人。受邀參加教會活動時,我聽到華人有的對新西蘭的同性婚姻嗤之以鼻、斥為 “異端”,有的在解讀聖經時倡導保守的性別意識形態。譬如,亞當和夏娃創世紀證明一男一女才是自然的;女性是男性的輔佐,這樣的家庭才是穩固的。這些言論常常讓我如芒在背,當大家在分享各自的生活時,我像是藏著見不得人的秘密。
奧克蘭的華人教堂之一(不是我說的那家)
另一個我需要隱藏身份的對象,是華人房東。在當地華人同志圈,常能聽到同志情侶被華人房東發現身份後下逐客令的經歷。我很難判斷我的房東對同性戀的態度,以及我是否會因此遭受偏見或不公平對待。因此,和前任一起來新西蘭時,我跟房東介紹說是我的 “好朋友”。為了避免風險,我往往在與房東的接觸中保持距離,迴避袒露私生活。
當地的中國留學生也是我密切接觸的群體。作為博士生,一個我被頻繁問及且無法迴避的問題是 “你做什麼研究”。受我個人的同志身份與職場經歷的影響,我的研究選題是關於中國高校裡男同性戀教師的職場經歷。因此,對於我來說,誠實地說出研究話題與研究動機,無可避免要出櫃。
在與一些中國留學生同學的交流中,我常常會得到一些意外的反饋。有次我在學院微信群裡說出研究選題後,一位同學轉發了一則兩隻同性公烏龜交配的搞笑新聞。
有人會預設我是以異性戀身份來研究同性戀,提醒我防範同性戀的不良影響 —— “做這種研究,你小心被掰彎了”。一些反饋是出於對同性戀的無知和好奇 —— “同性戀的 ‘成因’ 是什麼”;“為什麼同性戀容易得艾滋病”;“中國有同性戀教師嗎?” 還有一些問題則是出於對我的私生活的關心或獵奇 —— “你為什麼不能喜歡女孩(惋惜的語氣)”;“你跟你男友在一起時,是扮演男性角色還是女性角色”;“你 ‘那個’(性交)的時候是什麼角色”;“你未來打算要孩子嗎?可能你很難有正常的生活(同情語氣)。”
還有對我的導師(一個公開出櫃的男同性戀學者)和其他教師的性別氣質的評論 —— “你導師看著挺正常的,R 老師看著好娘啊,他結婚了嗎?他是不是也是 gay?”
這些話讓我有點驚訝,畢竟這些大多是受過多年高等教育的博士生,並且生活在新西蘭這樣一個性少數可見度並不低的國度。
他們意識不到自己話語裡的種種預設 —— 默認所有人都是異性戀;異性戀是優等的、“正常” 的,同性戀是次等的、反常的;作為一個男人,性別氣質應該是陽剛的,慾望對象指向異性;結婚生育才是 “正常” 的人生選擇;而同性情侶的關係和性一定是像很多異性戀那樣區分 “角色” 的。
我常常不知該作何反應。如果直接表達不滿,或指出話語背後的問題,可能會損害人際關係,被認為 “過度敏感”。他們大多是我的同學、朋友,我相信他們無意冒犯我。因此我很難將這些話語簡單視為 “歧視”,更願意相信是他們對主流觀念缺乏反思。
其實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經歷是一種 “微冒犯 ”(microaggression)。美國學者 Nadal 將其定義為 “日常言語、行為或環境中的簡略而常見的冒犯,無論是有意或無意,傳達出對受壓迫群體成員的敵意、貶損、輕視或侮辱”。性少數經歷的微冒犯包括:使用異性戀中心的話語(比如預設我是異性戀)、支持異性戀規範的文化、否認異性戀中心的現實、預設性少數是病態或反常等等。Nadal 把這種傷害形容為 “死於上千個紙劃的小口子”(“death by a thousand paper cuts”)。
也許正因為這樣的環境,我所認識的同性戀的中國留學生大多隱藏身份,以免被華人社群邊緣化。作為公開出櫃的中國留學生,我於是顯得格外 “高調張揚”。學院一位毛利族裔的學生會主席說我很 “有名”,是她迄今為止知道的唯一公開出櫃的中國學生。可如果我僅僅因為不隱瞞性傾向就變得 “有名”,那不是說明我們的校園還不夠多元與友善麼?
我的經歷並非個例。奧克蘭大學學者今年發表了一項關於本校性少數學生校園經歷的研究,在學生們的敘述中發現了一個矛盾 —— “既安全又不安全”(Safe but not safe)。一方面,大學的 “零歧視” 政策、彩虹貼紙與海報讓 TA 們感到被支持;另一方面,學生們仍然會遭受辱罵、歧視,需要忐忑不安地考量是否公開身份。研究者認為,大學的官方政策公開聲明其對性少數學生的支持,但其承諾的包容性(inclusiveness)仍然有待真正落實。
研究截圖
留學生的經歷又有其特殊性。學者指出,性少數留學生如果來自其身份不被認可的國家,會面臨與身份認同、出櫃、回國有關的獨特挑戰。確實,我曾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為生活方向感到迷茫,為畢業後去留而糾結。一方面,回國往往意味著重新回到 “櫃子”;另一方面,在異國他鄉艱難打拼、站穩腳跟阻力重重。這種迷茫與糾結可能會嚴重到難以承受,我在讀博第一年甚至一度有退學的打算。
回頭看,還好我堅持了下來。但當初的糾結我不會忘記。這些身份的糾纏和壓力,也正是我參與研究和公益的獨特立場。更重要的是,這些身份無法改變,我也無路可退。
作者介紹:崔樂,新西蘭奧克蘭大學教育與社會工作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