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文/編劇小哥


1、故事梗概

小豆子(年幼時的程蝶衣)的妓女母親切除了他的駢指將其送到戲班裡學京戲,在學戲過程中他從本能地拒絕坤角的角色設定變為接受併成為“女嬌娥”,並且萌生出和師兄小石頭(段小樓)唱一輩子戲的曖昧情愫。

在關師父嚴厲的教導下,長大後兩人以一出《霸王別姬》唱成了北平名角。段小樓後來娶名妓菊仙為妻,絕望中的程蝶衣委身於袁世卿,在婚宴上贈劍斷情。北平淪陷,程蝶衣為救段小樓給日本人唱了戲,卻遭到段小樓的唾棄,墮落中程蝶衣染上毒癮。抗戰勝利後,菊仙因為戲院中戲子與士兵的毆鬥而流產。程蝶衣被以漢奸罪逮捕幸而被釋放,一心求死的他卻未能如願。文革中,段小樓、程蝶衣被批鬥,在徒弟小四的挑撥下,兩人互相揭發,菊仙自殺而死。

多年後,文革結束了,程蝶衣和段小樓登臺試戲,程蝶衣在臺上拔劍自刎而死。


2、主題分析

《霸王別姬》是一部有著濃郁文化韻味的影片,通過描寫程蝶衣和段小樓大半生的離奇曲折,反映出了在中國近現代社會里傳統文化的歷史變遷。濃郁的文化韻味一方面體現在影片四平八穩,章法完備,沉穩老練的學院派氣息,另一方面體現在影片以京劇這一國粹作為切入點和貫穿始終不可或缺的載體。從而也凸顯出影片的主旨:

通過人物的命運起伏,京劇與時代變遷,一反對“尋根文化”的一味褒揚,對傳統文化進行深刻切實的剖析。京劇的衰落是因為封建傳統的反人道:對人權的剝奪,對人的尊嚴的踐踏,對人格的扭曲。並且指出重新認識傳統文化,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革新和繼承傳統文化,才是使傳統生生不息的根本途徑。在此基礎上也透射出文化對一個民族,對一個國家,對人的重要性。這也是片名《霸王別姬》所欲體現的意旨,以一出傳統京戲的名稱呼應影片裡的情節,呼應歷史,呼應文化。在這部電影裡面,我始終認為,京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言人,是文化的幕前人。

影片從一開始的京戲在大街上表演以及後來班長的“只要是人就得聽戲”表現出京戲的深厚群眾基礎,這個階段是民國初年,百家爭鳴,文化較為自由。縱觀中國歷史,凡是社會動盪,禮樂崩壞之時反而是文化發展活躍之日,這個時候便是這樣,因為沒有了思想文化上的鉗制和一統。到後面日本軍隊表現在軍事上的強硬,文化上的欣賞。這點體現在日本官兵有秩序地聽京戲,那個日本軍官在後臺穿段小樓的戲服等都表現出這點,所以程蝶衣會說:“青木要是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去了。”文化是超越國界的。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官兵對京戲是不尊重的,用手電筒照程蝶衣,程蝶衣第一次在臺上唱不下去。而解放以後,臺下的共產黨官兵則是根本不懂得京戲,還在臺下唱起了紅歌,這裡就表現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時代、人群的割裂。後面的一步步對京戲對文化的摧殘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了。難怪,程蝶衣會說這步田地是自個兒造成的。對於共產黨的革命來說,京戲作為一個有著深厚群眾基礎和歷史積澱的藝術無法拋棄,要加以改造卻又不得要領變成對京戲的摧殘。全片的精髓在文革這一段裡,前面都是為這段做鋪墊,因為這段最能集中體現出導演想要表達的東西。最後,文革結束,又迎來了光明,從中既看到了歷史脈絡,又得以窺見中國傳統文化的起落,更能震撼人心,發人深省。


——四個時期: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民國初年,程蝶衣和段小樓的《霸王別姬》(唱給人民大眾)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日據時期,程蝶衣和段小樓的《霸王別姬》(唱給佔領軍日本人)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抗戰勝利之初,程蝶衣和段小樓的《霸王別姬》(唱給當權者國民黨軍隊)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解放之初,程蝶衣和段小樓的《霸王別姬》(唱給當權者中國共產黨)

陳凱歌導演作為一個有文化上的強烈自覺的知識分子。《霸王別姬》這部影片絕對不會僅僅是表現兩個人的大半生,也不會是僅僅表現出京劇的起起伏伏,也不會停止在表現中國的傳統文化上。陳凱歌想通過近現代歷史過程中,不同權力控制下的中國京戲的遭際來表現出中國傳統文化在近現代的脈絡,揭示出中華民族民族性裡的一些缺陷,並且這種展示和揭露是上接中國悠久歷史的,進一步的,要表現出文化的力量、重要性以及頑強的生命力,文化在陳凱歌這裡是被放在一個很崇高的位置上的。

文化與人的思想息息相關,一個國家的文化精粹與民族性息息相關,破壞傳統文化就是對民族歷史的背叛和割裂。文化的力量有多麼強大?可以讓萬人簇擁,可以讓侵略者動容,可以超越歷史超越國界。沒有文化的民族是野蠻的民族,文革裡的批鬥就讓人看到一種野蠻。文明離不開文化,所以文化最終是會屹立而不倒的。


3、人物分析

影片的核心人物是程蝶衣。程蝶衣這個人物身上有一股較真勁和悲劇性,他的悲劇性也來自於他的較真勁,所謂的“不瘋魔不成活“——角色的扮演從舞臺上延伸到了生命裡。程蝶衣的人格發展藉由扮演坤角經歷了從“男兒郎”到“女嬌娥”的轉變,為戲瘋魔,最後認識到自己是“男兒郎”在臺上自刎,以虞姬的身份死去。

他的性格變化有這三個階段:

一) 小豆子階段:自個兒成全自個兒,在師兄的幫助下完成了性別的轉換。

二) 程蝶衣階段:情感的得失,墮落變化的過程。菊仙搶走了段小樓,程蝶衣在袁世卿處染上毒癮。

三) 虞姬階段:政治與藝術的衝突,戲夢人生的幻滅。程蝶衣在現實的殘酷中承受內心的煎熬,最後的自殺為自己的一生做下最強烈的註腳。

我們看程蝶衣的出場,第一個正面鏡頭給的特寫便是紮了個小辮,因為在妓院的緣故,所以被當成女孩來養,之後被母親割去手指,又是一個閹割的暗喻。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再接著,一起在戶外唱戲只有他是插著手的女子似的摸樣。段小樓用煙桿子捅他的嘴,這裡有一個性的暗喻,程蝶衣於是終於唱“我本是女嬌娥”了,完成了性別的轉變。而被張公公侮辱則為程蝶衣的性別倒置添上了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這樣,程蝶衣一步步從一個男孩變成了雌雄同體的戲子,這也是程蝶衣用生命演京戲的一個有力註釋。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他從一開始的燒衣服便表現出程蝶衣的較真勁,這股勁頭自然而然反應在他始終不肯否認自己“本是男兒郎”,而一旦轉變便是真的將生命投入其中,影片後面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程蝶衣的較真勁集中體現在他對京戲的瘋魔、痴狂、堅守、執著。比如他對段小樓的“一輩子理論”,比如他被國民政府法院宣判釋放的第一個動作是把手指上的印泥抹在嘴上,比如他從頭到尾無視權勢只管京戲的表現,比如他最後的自刎。導演是把程蝶衣塑造成一個文化上不屈的堅守者,而不光僅僅是一個瘋魔的戲子。為了加強這一點,導演還將其與段小樓的言行作為對比,從而更突顯出程蝶衣為了京戲的奮不顧身。比如段小樓說“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文革批鬥前,程蝶衣氣定神閒認認真真給段小樓畫眉,而段小樓恐懼地左顧右盼;在批鬥中,段小樓和程蝶衣的截然相反的表現。程蝶衣是孤獨的,只有程蝶衣一個人用一生去守護京戲。可以說,程蝶衣身上寄託了導演深深的文化情懷。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段小樓面對菊仙從保護者到背叛者,面對蝶衣,從成全者到毀滅者(“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雖然曾經真像個霸王,但到底是差了“兩步”。所以,他雖然也敢罵學生,砸日本兵,但到底在解放後的所謂階級鬥爭中沒能站住。權勢傾天的袁四爺輕而易舉地就被共產黨斃了,段小樓無疑徹底繳械投降了,連假霸王都做不成了,甚至在批鬥中對程蝶衣作出喪失底線的批鬥。段小樓既是程蝶衣的推動者,也是程蝶衣的襯托者。

段小樓的轉變裡,離不開菊仙的推動。

菊仙在影片中有四種身份面值得注意:

一 )鐵烙的妓女:被段小樓拯救,經歷和身份導致其有頭腦有手腕,而妓女的印記伴隨她餘生,是她掙不脫的枷鎖,逃不了的命運。

二 )安分的妻子:保護段小樓,為了得個安生。

三 )隱藏的母親:流產尤其在為程蝶衣解毒時,表現出了她的母性。

四 )真正的新娘:對現實社會絕望而自殺,也許在死裡他才能真正抬起頭來做一個新娘,做一個妻子。

菊仙從出場的大膽作為就表現出這個女子的厲害和掌控力。菊仙是個聰明有掌控力的女子,好幾次影響了段小樓對程蝶衣的表現,比如丟傘,比如阻止段小樓和程蝶衣一起離開等等。為了能過平靜日子,她影響了段小樓對程蝶衣的疏遠。但是,最後她也沒能掌控住命運,吊死家中。菊仙從一個厲害的辣女子變成解放後規規矩矩的婦女,其中可以想象她因為曾是妓女而受的壓力有多大,最後絕望而死,這是菊仙性格上的發展和轉變,也是環境的改變所致。

影片主要由這三個主要人物推動劇情起伏發展的,也通過三個人物的命運糾葛來展現出影片的主題。正是因為人物塑造上的鮮明豐滿,而加深了影片主題的深度。影片的人物塑造是比較立體和豐滿的,性格有變化發展,並且在細節上予以恰如其分、淋漓盡致的體現。但是,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人物性格塑造的侷限性,程蝶衣的瘋魔、段小樓的假霸王、菊仙的厲害、小四的卑劣,這些都是影片反覆渲染表現的,在同類型的臉譜下做多面的挖掘,總的來說,還稍顯類型化。


4、場景細節與一語成讖

《霸王別姬》這部影片非常注意劇情上的呼應和環環相扣,這點集中體現在場景的細節和臺詞的細節上,臺詞上的細節主要表現為劇情上的一語成讖。

場景上的細節比如說袁世卿提到觀音“雌雄同體,歡喜無量”後,數次在袁世卿家出現觀世音的銅像,導演並沒有刻意將觀世音的銅像放在畫面特別顯著的位置;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前後景的寓意)

還有金魚也數次在袁世卿家出現,金魚是一種同性和玩物的象徵;還有菊仙上吊時段小樓家的院子裡掛滿了革命標語;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還比如文革一段開始的第一個畫面就是程蝶衣穿著板鞋如履薄冰地走在不平坦的走廊裡,這個場景很好的表現出這些年程蝶衣的艱難生活。

《霸王別姬》:獨自一生的文化堅守

(文革批鬥戲的點睛之筆:前景烈火)

一語成讖則在三個主要人物身上都有體現。程蝶衣是“虞姬,怎麼不都得有一死不是?”正呼應到影片末尾程蝶衣以虞姬身份自刎;袁世卿評段小樓不是真霸王,後果然在解放後乃至文革中得到體現;而菊仙,她離開妓院的時候,老鴇便說菊仙怎麼都是妓女的玻璃命,批鬥前夕,菊仙對段小樓訴說夢見自己墜樓而段小樓不在那裡接著自己,後面果然因為妓女被批鬥甚至被段小樓劃清界限了,最後上吊而死。

一語成讖與人物性格的結合使得劇情更加有戲劇張力,增強一種悲劇性的美,同時增強命運感。在同命運的搏鬥中顯出人物的渺小、現實的殘酷,也應和戲夢人生之意,引起觀眾的感嘆和思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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