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人言里的黄药师

活在人言里的黄药师


我们楼后边的那个单元,住过一个老爷子,人称“黄药师”。

和小伙伴们到杨晓蓉屋头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妈妈张嬢嬢一再告诫我们这些女娃娃莫和他耍,“给糖也莫吃!鬼晓得他那个糖哪儿来的!”她一边挥舞着锅铲炒着菜一边扯着嗓子说道,“那个男的!年轻的时候就东一榔头西一棒,一天在外头到处浪!三四十了才结婚生子,没打光棍儿了还不晓得珍惜!发个大水就晓得个人跑,一溜烟儿就缩得人影影儿都莫得了!跑了还好!喊他去救,连娃儿都遭他活活淹死!活该他自生自灭!”

我从没听妈老汉讲过这些,很是诧异,问小伙伴们怎么回事,她们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倒奇怪没人教我这些。

“那个黄药师是个坏人!我们不能和他耍!”

“就是,我婆也教了我的,他又黄又药又湿……”

“啥子哦,你就编嘛!他明明就是黄赌毒……啥子五毒俱全!他用他那个脚杆碰你一哈,你就要七窍流血而死!”

“哎呀乱说!他就是个卖打药的!”

“放你妈屁!明明是吃喝嫖赌遭了的……”

“耶~你说脏话!张嬢嬢杨晓蓉说脏话!杨晓蓉她……”

“好了好了!莫在这里喳喳喳!”张嬢嬢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鱼香肉丝放在已摆好三个热菜的饭桌上,“蓉娃儿帮我舀饭,我去把汤给你们端上来哈!”

“耍了回来了哇?”

“妈妈啊,那个黄药师是怎么回事啊?”

“哦!那个老爷子……”母亲停下批改作业的手,想了想,“他也是教师,98年洪灾孩子给淹死了,老婆恨他没有救到娃儿,和他把婚离了,卷起铺盖回了老家,他喃,就提前退休下来,成了个独居鳏夫,现在老无所依,怪造孽的。怎么想起问他了?”

“张嬢嬢他们都在说他是坏人,莫和他耍……”

“哦,其实也莫得啥。”母亲垂下眼睑,往作业本上打了个勾,“你尊重他是个老人家,不主动招惹他就是了。”

我们这些住在学校里的教师子女,小娃儿都是聚在一堆堆地耍,经常是吃了饭,把筷子一撂碗一推,跟斗扑爬地往操场跑,然后就一起耍什么[指星星]啊[蒙瞎子]啊之类的游戏,但最喜欢的还是藏猫儿,特别是晚上,乡镇里入了夜黑灯瞎火的,常常近在咫尺却不被发现,特别刺激。

那天我们又玩藏猫儿,但有的娃儿腻烦了篮球场足球场,说“那儿太空了,动一哈就遭看到了,怪不好耍得!”,我们几个挪了个地方,改到两栋教师公寓之间的空地上,那儿有几颗松柏和黄桷树,还有花台绿化带,这阵子还有食堂买的煤炭堆堆,音乐室坏掉扔出来不管了的木钢琴,楼上叔叔的高架摩托……总之,处处皆是障碍堡垒,是个藏猫儿的风水宝地。

“十,九,八,七……二!一!我来啦啊啊啊!”我越数越兴奋,最后跳起来大叫着,“陈品儿我看到你了!”

虚张声势,自然会有人露出马脚:“不许动!我现在就来逮你!”

明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跑过去却连个人影影儿都莫得,真是气煞我也。“哈!你们就躲嘛躲嘛!我吃几颗泡泡糖再来慢慢收拾你们!咩咩咩……”物资紧缺,衣服口袋里连泡泡糖的渣渣都没有,只好嚼口水,还假装嚼得有盐有味的。

跳上花台,来回蹦跶着,想着站得高看得远,可月黑风高的啥也看不清。忽然间摩托的警报器响了,把单位楼里的声控灯都给惊醒了,四周也有些亮堂了——“嗨哟嘿!本来不想先逮你的,你非要送上门来!好吧成全你!”

急冲冲地往摩托方向跑,不料没注意脚下,不知是砖头还是煤块把我给绊倒了,摔了个狗吃屎。眼冒金星间听到了偷笑声,气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蓦地看到最左边那个单元楼里有个人影,一抖一抖的,看起来是在偷笑,我连忙爬起来直奔那家伙——“敢笑我?管他是哪个,抓到了掐他两爪再说!”

楼梯里的灯时亮时暗,狭小的楼梯间回响着我的脚步声,伴着急促的喘气声把我吓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捡起来拾掇拾掇都可以炒一盘麻辣鸡皮下酒吃了。但我不能回头,必须得把那个娃儿捉拿归案!

“喂!”每当灯光灭掉的时候,我就要扯着嗓子把它给吼亮,顺便威慑那个娃儿,“快点出来缴械投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路走到了顶楼,灯泡是坏的,怎么吼都吼不亮,我只好一边壮着胆子一步一哆嗦地往前探着挪着,一边采取心理攻势:“你坚持这一会儿两会儿的咋子嘛!耿直点嘛!出来了要得不?”

门呀的一声开了,吓得我往后一坐,差点摔个仰卧起坐出来。

“你个死娃娃硬是聒噪得很!”那老爷子愤愤然地骂道,“老子看个书都看不清静!”

我呆呆地蹲着,顾不上爬起来拍掉屁股上的灰灰。

“哎算了算了!你上也上来了,要不和我下会儿棋?”老爷子指指屋内。

“啊不不不不……”我忙不迭地摇头。

“嘿!你这女子才是不识抬举!”老爷子转身进屋,连门也不关。

我赶紧爬起来,从栏杆边往楼下一看,黑漆麻孔的啥都看不到。正蹑手蹑脚地准备逃离现场,却被一声喝住:“嘿!那女子,过来哇,给你颗糖吃!”声音不大,那声控灯只是眨了眨眼睛便继续昏睡了。

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到那老爷子站在阴影里伸着手。

“过来啊!莽了啊?”

“哦……”

鼓起勇气慢慢爬上楼梯,心里矛盾纠结得只想扯根麻绳把自己给勒死,当他的手进入我的视线时惊得我猛地抬起头,却撞上他模糊的面容,一把抓过糖便飞起飞起地跑,跑下两层楼的时候才幡然醒悟,一手作喇叭状对着顶楼喊道:“谢谢爷爷了!”

我之前从来没有吃过那种糖,也不曾在哪个小伙伴的家里见过,松软丝滑,初尝香甜回味又有些酸苦……我还想吃!

一楼,二楼,三楼……哎呀终于到了,一个老爷子没事住到五楼作甚?真是累煞我也!

“老爷爷老爷爷!你还在不在啊在不在?”

“你个死娃娃!硬是在咒我死哇!”门开了,甩出一阵嗔怒的腔调,抬头却看见一张笑盈盈的脸,“进来耍会儿哇!”

老爷子人高马大,背有些佝偻了,但在我面前依然像个小巨人——还是个浓眉大眼、满脸褶子、嘴里还镶了颗金牙的小巨人,伸出一只大手,轻轻一拈,便一把将我抓了进去。

一进门,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而屋里的陈设出乎意料的整洁明亮,别具一格。

那个年代的教师宿舍简陋而毫无美感,全靠后边装修才能入得了眼,有的懒得装修,“哎呀管他妈,将个烂就,可以住就是了!”而老爷子的家里却一反常态,没有打墙拆瓦,也并非毫无变动,而是在保留原有房屋结构的基础上融入生活的美,那镂空的窗,那雕花的床,那台上的葫芦,那墙上挂着吉他……吉他?

“爷爷你还弹吉他啊?”

“啊,不许嗦?”老爷子一挑眉,吧唧着嘴说,“啧啧啧!你们这些死娃娃还瞧不起老子,老子当年弹吉他就跟刘永贵弹棉花一样又响又亮!”

“刘永贵是街上那个叔叔哇?”我摸索着桌上的果盘,“那你弹给我听哈哇!”

“嘿!弹就弹!”老爷子一拍腿,利利索索地站起来了,“给你!硬是个瓜娃子,还找半天!”说着,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扔到桌上。

“给你弹一个世界名曲,《致爱丽丝》!”

“我还是喜欢鱼香肉丝……”

“嘿你个死娃娃莫开黄腔!好了好了我开始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致爱丽丝》,也是唯一一次这么近地坐在音乐人身旁,吃着糖,咀着手指,听着这首曲子的吉他版。十一年后,实习的我全副武装在街头巡逻,路过一个民间艺人弹吉他卖唱,是用这首曲子填的词。含混不清的词句撞进我的耳朵里,却把我的心脏硌得生疼——再好的装备也抵御不了遗憾的伤痛。

那之后,我便成了老爷子的座上宾,常常是他备好糖等我登门拜访,与他下五子棋、象棋,有时候他教我弹吉他,笑骂我“五音不全就算了还不通音律!乐感太差了!”,有时候他教我国画,嗔怪我“浪费纸张浪费墨,画的小鹿像骆驼!”还问我:“你真的是小鹿唛?这么残害你同类啊!”每次看到他骂人时眉眼含笑,下巴上那一撮儿山羊胡子抖抖飘飘的,只想一把给揪下来做根毛笔——有狼毫羊毫,人毫该是更好吧!

老爷子身体不大好,每日煎药服用,连饮食都是药膳。

一日赶巧,我来时碰到他熬药煮汤,他便会拉我坐到他身边,一手搓着核桃,一手对着簸箕里的中草药指指点点:“哎,你看,这个是黄柏、大黄,清热祛湿,利胆退黄,这是白术、茯苓、猪苓、泽泻,健脾祛湿。那儿,还有郁金、公英、金钱草、威灵仙……”我呆呆地盯着那些名号奇怪的干瘪草药,大气不敢出,生怕一呼一吸便被熏倒在地,不省人事。而老爷子却误以为我是屏气凝神、认真聆听他的教诲,越发说到兴头上了,微微起身挪了下小板凳,身体侧向我,眨巴着眼睛道:“哎,你晓得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不?话说那神农氏啊本是三皇之一,出生在烈山的一个黑黢黢的石洞里头,传说啊他牛头人身,长得稀丑……”

对老爷子,我总是“爷爷”、“老爷爷”地喊,也没想过要问他姓甚名谁,所以当那些小伙伴们用手指着我鼻子扯着嗓子骂我“黄赌毒的走狗”的时候,那么的措手不及。

那天我们几个小娃儿到河边踩水玩儿,沿着河边走走停停嬉闹着,扯了许多草叶叶树藤藤编了王冠戴在头上,争谁是大王谁是小王,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

“你们几个死娃娃打跳啥子!把老子的鱼摆摆都吵走了!”

寻声望去,是那老爷子,一手撑着鱼竿一手叉着腰不停地咒骂着。

“快走快走!这就是黄药师!”

“妈呀!……”

我呆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鹿快点跑啊瓜起啦!?”杨晓蓉跑了几步回头叫我。

一时间,他们都看着我。

喉咙干涩,舌头好像被烧过,一张嘴就能喷出火来。

“哎小鹿你在这儿哟!”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不抬头也知道那双含笑的眉眼正凝视着我,“我荷包头有糖糖,来吃几颗哇!”

“天哪小鹿和黄药师是一伙的!”

“她是黄药师的狗崽子!”

“妈呀她吃了黄药师的糖!得不得传染哦!”

他们惊恐地大叫着四散而去,像泼墨在水里,氤氲着失去痕迹。

“接到啊!”黄药师好像没听见一样,放下鱼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糖唛?”

“我不要你的糖!我不……”我才醒过神,一掌把他手里的糖打到河里去,它们像螃蟹一样钻到河底没了踪影。

“你这个坏人!骗我!我再也不和你耍了!”我带着哭腔嘶吼着,转身就跑。

为什么你不是别的老爷爷,偏偏要是“黄药师”?为什么!

放学后,我没再去黄药师的房子,可在那些小伙伴那里,我已然没了立身之地。

在学校里便有人在传“小鹿是黄药师的走狗!”“黄药师是哪个哦?”“哎呀就是一个黄赌毒的老头,又黄,整天嗑药,还湿哒哒的!”“恶!妈呀简直是……”,流言固然可畏,而回到教师公寓,那些小伙伴们却会成群结队地排着走,编着顺口溜骂我,“小鹿小鹿,又黄又毒,狗腿发达,全靠嫖赌……”

偷偷地哭了好几场,不敢告诉妈老汉,却到底还是漏了馅儿。

“你怎么不和杨晓蓉她们耍了喃?”

“不想和她们几个耍……”

“我今天听到她们在说你,怎么回事?你要和爸爸妈妈说实话,让爸爸妈妈帮你分担,好不?”

我哭着和盘托出来龙去脉,总感觉自己没说清楚,但他们都懂得,搂着我轻声安慰着。

“没事,小朋友间闹着耍嘛,反正下学期本来就要给你转学了,我们暑假就走嘛,到城里头去读书环境好些,也没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从我家阳台,可以看到黄药师的窗户,昏黄的光闪烁着,大约是他又在燃香点烛了,没有我帮他,他不灵活的手肯定要划半天吧……我为什么要怪他呢?那些小娃儿骂我孤立我又不是他的错……到底为什么别人要叫他黄药师呢?他真名是什么?他年纪多大了?……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理解他,却毫不留情地伤害他……

母亲告诉我,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脾气又犟,“记得有一次,学校头补课,但上头拨款是遭贪污了吗怎么的,学校就拖欠工资,他娃儿得了病,她老婆说没得钱看病了,他就跑到财务室找老冯,但又不想让人家同情他,那个老冯啊又迂腐,整死都不给,结果他就坐在办公室里不走了,老冯怄气直接走了办公室也不管了,没想到第二天来他还在,僵持不下只好自己掏钱补给他,后来听到他婆娘摆龙门阵,我们才晓得是这个原因的。”

“那为啥子他叫黄药师喃?”

“哦,他姓黄,以前是个乐师,就叫他黄乐师,四川话头‘乐’和‘药’一个音撒,后头就喊他黄药师了。自从他名声臭了之后,这个外号也跟到变味了……”

“为啥子喃?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喃?”

“唉,说不清楚。”母亲叹了口气,“人哪,有时候就是喜欢折磨同类,好像用语言去折磨去毁掉一个人,自己就多能干了样。他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是比较晃,比较花,后头成家生娃了其实还是好。如果没出那个事,没得这么多流言蜚语,也许现在还是个人人尊敬的老教师。所以说人言可畏啊……”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们都说老爷爷不安逸生了个女娃儿,马上就要救到了还把别个给摁到水里淹死了!”

“唉,当时哪个在现场了?哪个说的清楚?那阵子,他们两口子在乡底下吃坝坝席,吃完酒没急到回学校这边,结果就发大水了,他们在亲戚家,那个娃儿放在婆婆家,不是一个村的,结果那天婆婆也是晃,把娃儿放在背篼里结果忘了背背篼,跑出来好久才醒起,结果已经晚了,后头黄药师去救,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他本来游泳就游得不好,不知道是他无意间乱抓乱摁把娃儿淹死了,还是他真的重男轻女到了那个地步,这个谁也说不准。”

“那为啥子……”

“都在传,说他们看到的,他老婆子看到的,那娃儿还在挣扎,还在拌,两个手儿到处刨,但脑袋被摁下去了。所以说黄药师故意弄死她的。”

“不会吧!老爷爷他感觉多善良的……”

“所以说,这件事说不准。可以肯定的是,他老婆子因为这个和他离了婚,而那些人因为这个开始到处说他,久而久之,就算是意外也成了故意,再善良的人也十恶不赦了。”

“我相信他不会是故意的!”我正了正腰杆说,“可我怎么办呀?他会不会原谅我喃?”

“啊,你才十一岁,去好生道个歉,他个老头子才不得和你计较喃。你现在啊,就好好复习,开学转学的时候还要考试,没考过转学就麻烦了哦!”

“老爷爷老爷爷!你开开门啊!我错了……我们一起耍嘛!这回下棋你不用让我了……”

“老爷爷啊老爷爷,你莫生气了嘛!我晓得错了!你出来嘛!……”

从那天到我和妈老汉搬到城里住为下学期转学做准备的那天,整整十四天,不论怎么敲门叫喊,黄药师都不应声。

“老爷爷,我明天就要到城里头去了,万一路上遇到山崩塌方泥石流,把命搓脱了,那好造孽哦!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的……”

“啊,你咋就要走了哎?”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抬眼四望,却寻不着是谁在与我说话。

“我在这儿,你背后头。”

心头一惊,转身才看到还有一户人家,与老爷子的门相对——这两家是邻居,只是五楼灯坏了,加上之前每次来都径直跑到老爷子家里去,竟一直没有发现这户人家。

“嗒哒”一声脆响,门斜斜地开起一道口子,隐约间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凑在门后,努力伸着手,好像想要去抓住什么。

“哎你个莽女娃子,过来帮我开哈撒,老子够不到!”

我赶忙过去把门往里头一推,不成想,老人轮椅抵住了门,我一推门便让他也跟着转了个圈儿——“狗日的!你轻点嘛!老子脑壳都遭你整晕了!”

“爷爷对不起……”

“哎!算求了!”老人懊丧地耷拉着脑袋,一抬手,指着门边的一条拉绳,“瓜站到咋子哎,把灯开开撒!”

灯像在跳老年迪斯科一样,闪烁半天才亮,把昏黄的光线从头顶投放下来,让蛰伏在窗口的飞蛾又找到了方向,躁动着扑棱着翅膀。

老人扶了扶老花眼镜,盯着我道:“莫看我灯泡不行了,其实是我节约,我大儿子在石油单位当领导,有钱得很,说明后天就回来,给我安一个欧式大吊灯,你晓得不?”

我不明就里,呆呆地点头。

“嗨哟那个欧式大吊灯才不得下台哦,你晓得不,光一颗灯泡就好几十块……”

“爷爷,请问哈你晓得住你隔壁的黄爷爷到哪儿去了不?”

“哦!我咋搞忘了哎!”说着,老人从荷包里抖抖索索地掏出几颗糖,“呐,他给你的……我,我只吃了几颗哈!”

我伸出双手捧作一团,等老人把糖放到我手上。老人抖抖索索地让糖掉落在我手中,当糖还剩最后一颗时悄然收手,顺手剥开糖纸,送到快没牙的嘴里了。

“那黄爷爷到底到哪儿去了啊?”

“嗯哼哼……”老人吧唧着嘴道,“病咯病咯,比我年轻,身体还没得我好!你晓得不,我当年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啥子世面没见过哇,你看我手臂高头还有……”

“黄爷爷他得了啥子病啊?”

“嗨哟!他早就得了肝病,具体是啥子哎我也没问,可能嘛就是个肝硬化啊,黄疸啊之类的嘛,又不是啥子大病,可能嘛,就是做贼心虚,自作孽,躲得过老天躲不过良心!”

“那他现在到哪儿去了喃?”

“回乡下养病撒!他在这儿住起,哪个看得惯他哇?哪个看得起他哇?周围人都不待见他,他还在这儿住起搞啥子哇?你以为,哪个都像我,当年子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得的荣誉勋章起堆堆,屋头放都放不到,政府里头的人都要敬我三分,还莫说……”

“那他是好久走的啊?还回不回来哎?”

“他嘛,可能走了有十来天了吧……”老人扶了扶老花眼镜道,“好久回来嘛就不晓得了……”

“十来天?”我怔怔地呢喃着,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爷爷你之前咋不给我说喃?我来找黄爷爷,你是一直听到的吧?”

“啊,我,我耳朵又不好……”老人别过脸去,两手搓揉着,咕哝着,“我还以为是只猫儿呐,就说‘嗨哟有只猫儿天天来我门前叫两声也好,还有点人气,有点闹热’,哪晓得是你喃……”

听老人这么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那你明天还来不来喃?”老人忽然抬起头问我,眉眼间有些期待的神色。

“明天啊,明天我都到城里头去了,来不了了啊。”

“不来算了,反正我幺儿也要来接我了!”老人摆摆手道,“我幺儿更凶,生意做得好大,你晓得不?公司都要上市了!等他忙完这阵子,他就把我接到温江去,让我住大房子,那才叫安逸,你晓得不!”

“不晓得……”

“嗨哟你当然不晓得咯!”老人拍着大腿笑道,“那房子,大别墅!豪宅!跟宫殿样!一般人住得起唛?我幺儿好有钱哦你晓得不……”

“那爷爷我先走了哈!”

“哎哎,莫忙多!”老人一把抓住我手腕,他的手很硬很粗糙,钳得我生疼,“你还得会来不啊?”

我想了想,说:“一放假就来吧。”

“那你好久放假啊?”

“还不是国庆啊,五一啊,寒暑假也放,就是要上补习班,我马上要转学,还要准备转学考试,要是没考过……”

“考试考试,一天都在考试!这个孙儿考雅思,没得空!那个孙儿考托福,没得空!这几天又说要考啥子注会?你说竹筷子有啥子好烤的嘛!”

“啊,那我……”

“行了,你去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莫管我们这些老爷子!”老人松开我的手腕,往外一推,“那个黄药师,我劝你是莫等他了!他跟我不一样,连个娃儿的没得了,哪个会照顾他喃?只有等死的份儿!不像我,我娃儿好凶,好有钱,你晓得不?你看这个轮椅,美国进口的……”

后来,我考过了转学考试,考过了小升初,考过了中考,考过了高考……可是,我从来不敢再去考一考人言能有多可怕。

我也始终,没有等到黄药师回来。

活在人言里的黄药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