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計然術”,可以說是2500年前中國的《國富論》,雖被國家用於商戰,但其根本卻在市場,國體與個體,用之兩便,既能富國強兵,亦能發家致富。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作者:劉剛

封圖:圖蟲創意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范蠡下海

范蠡下海,初始並非經商,而是為了興越滅吳之大計。

他在吳淞江入海口,率軍民“圍田”,就是軍墾圍海造田,古時候叫軍屯,耕戰合一,生產糧食備戰。因此,有人稱他是有史以來開發上海浦東第一人,除了史前馬橋人,范蠡應該比楚國公子春申君來的早。公元前333年,楚威王滅掉越國統一長江流域,前248年春申君向楚考烈王請求將他分封到江東,治理吳國故地。來到江東,春申君還在上海大力治水,疏通河道,築堤修壩,據說上海的“申”即由此而來,而黃浦江也是由紀念春申君而來,因為春申君姓黃名歇。所以春申君是范蠡的後繼者。

范蠡再次下海,是吳國北伐,與晉國爭霸,越國趁吳不備偷襲之。范蠡率水師,從長江口起航,沿海北上,進入淮河流域,阻擊吳軍主力,斷其回援歸路,吳王夫差國破身死。

范蠡第三次下海,是在越王滅吳以後,揮師北渡淮河,兵臨齊、晉之地,號令中國,句踐稱霸,范蠡稱上將軍。范蠡深知,盛名之下,難以持久,況且句踐為人,可與之共患難,不可同處安,於是辭別勾踐,收拾輕寶珠玉等細軟,浮海入齊,耕於海畔,向商人轉變。

范蠡的行動軌跡,是由楚入越,又由越入齊。齊國最先有姜太公,後有如管仲效法齊太公,以“輕重法”治理齊國,助齊桓公成就春秋霸業;而范蠡用“計然術”助勾踐興越國,又經商發家。如果說,春秋時期,管仲是從夷文化的代表,那麼,范蠡從越又從夷,代表了夷越文化。

夷越文化,是海洋文化,也是商業文化。為經商而下海,並非始於范蠡,但被載入史冊的,范蠡當為第一人,正因范蠡的模範效應,“下海”一詞,方才成為了經商的別名。《史記·貨殖列傳》說,“計然之策”有七條,范蠡只給越國用了五條,就稱霸了,而范蠡“既已施於國”,亦欲“用之家”,自稱“鴟夷子皮”,以“計然術”通江達海,十九年中,“三致千金”。

“計然術”,可以說是2500年前中國的《國富論》,雖被國家用於商戰,但其根本卻在市場,國體與個體,用之兩便,既能富國強兵,亦能發家致富。

“計然七策”:第一,知天時,據歲星佔年,預知經濟週期,所謂“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飢”,“穰”指豐盛。根據經濟週期,安排好國家用度需求。

第二,以糧價為綱,調控市場,給糧價一個浮盈空間,“二十病農,九十病末”,“病農”——損害農民利益,就沒有人去從事農業生產,“病末”——損害商人利益,就沒有商人去購買農產品。合理的空間是“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用“三八原則”調控糧價,“平糶齊物”,則“關市不乏”,是一種市場化的治理國家之道。也就是價格與商品之間的平衡,才能保證市場的繁榮。

第三,幣之輕重,以糧價為準,就如同石油美元一般,搞糧食貨幣,國家儲備,要“務完物”,多備糧食,還要“無息幣”,不要讓貨幣休息,要讓貨幣都流通起來,進入實體經濟。

第四,貿易之道,要以下取之,“無敢居貴”,以低價位使貨暢其流。

第五,物之貴賤,要看供求關係,遵從價值規律,“論其有餘不足”。

第六,貴賤之變,以“極”為關鍵,為轉折點,“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在“上極”與“下極”之間,有一個獲利區域,執此兩極,使利益最大化之。

第七,讓資金週轉於貴賤兩極,“財幣欲其行如流水”,貴賣時,不要惜物,要“貴出如糞土”,蓋因物已“貴極”,再上升的行動力開始消失,故以“糞土”視之。賤買則相反,物已賤極,購之非物,所取者,是看它蓬勃的盈利能力,故以寶貝視之,所以說“賤取如珠玉”。

以此七策,用於國際貿易,能在潤物細無聲中損人之國。用於商戰,則是用貨幣為刀槍傷敵之兵。可惜沒有“科學技術為第一生產力”這一條,尚未能找到市場經濟發展的根本動力。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范蠡計然考

有說計然是人名,為濮上人,博學無所不通,尤善計算,曾經遊歷南越,范蠡師事之。有說計然為書名,作者就是范蠡,東晉人蔡謨說,“計然者,范蠡所著書篇名耳,非人也”,之所以稱之為“計然”,意指“所計而然也”,即按計施行必皆靈驗。又說,越國賢佐輔臣們,並無計然其人,如果說越國用計然之策而稱霸,為何“書籍不見其名,史遷不述其傳乎”?蔡謨顯然沒有注意到,班固在《漢書·古今人表》中,已將范蠡、計然二人,列名於第三、第四等。

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三四之“計然乃范蠡著書篇名非人名辨”中,認同蔡謨的觀點,還說,他從《史記·貨殖列傳》中,能確認“蔡氏《計然》乃書名,非人名之說,確不可易”。他一再強調,“自班氏《古今人表》計然列第四等,後人乃始以計然為人名,非書名矣”,且認定,《貨殖列傳》所引的《計然》中言論,大抵多是農事,以及財幣貿易等,而且即便這些言論也多是中原一帶自李悝、白圭以後的人所語。范蠡活躍於春秋之世,又居越國,怎能有這樣的主張?所以錢穆認為“《漢志·范蠡》二篇,殆亦出後人假託也”。

錢穆對先秦諸子之學統,考辨甚深,各家脈絡條理,無不分明,但他也有短板,對於諸子思想本身的研究過於依賴考據,而且由於史觀的侷限,難以有真切的體驗。短板,碰到了范蠡的頭上,他的思想便在此擱淺。他居然懷疑春秋吳越文化是思想發達的文化,連個“大抵言農事,言財幣貿易”的主張,也要等到戰國時代的中原人來表達,他仍沿襲中原中心論的思維慣性。

考據過度,思想沒跟上,是《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一書的缺點。所以,錢穆沒能看出李悝的“盡地力之教”與范蠡的“計然術”的不同,前者以國家為本位,後者以市場為本位;前屬於重農主義的基本國策,後趨於重商主義的貿易原則;他們一為內陸型耕戰文化,一為沿海型商戰文化,明顯有所不同,豈能混為一談?有了思想隔閡,錢穆對“計然”是人名還是書名,就糾纏不清了。

本文認為,“計然”是人名,也是書名。想象一下,如果范蠡向越王建言,面對一個失敗君王的自尊心,他會採取什麼方式?他會用自己的口吻來指教勾踐嗎?當然不會。他會說,我的老師“計然”如何如何說,而“計然”其人,其實也就是他本人,以“計然”作為代言人,他說的話就更容易被傾聽,君臣之間,對此應該心知肚明。

因此,我們可以說,范蠡為皮,計然為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無論作為人名,還是作為書名,“計然”都只是范蠡投映在君臣關係中的一個神秘身影,有了范蠡,“計然”才成為一個歷史性的話題,若無范蠡其人其事,“計然”又從何談起?

太史公在《貨殖列傳》中,僅把“計然”和范蠡放在一起,沒有說“計然”究竟是人還是書,故見人者,謂之人名,見書者,謂之書名。班固見人,故列“計然”於《古今人表》,錢穆見書,以《漢志》范蠡二篇為“計然”,又因其論及財貨農事,如戰國李悝、白圭語,便以為非春秋末越人所能言,確定為後人所作。就這樣,錢穆不僅否定“計然”為人名,且將書名“計然”也與范蠡脫鉤了,考證至此,難免墮入歷史虛無主義。

計然術,是夷越文化的一種,與李悝變法那一套有點貌合的樣子,但實質上卻神離,如果一定要說有影響,那也應該是前輩范蠡對後來的李悝有影響,而不能反過來,後來者可以居上,卻不能逆行,從後面跑到前面去說後面的人影響了前面。

於是,錢穆換個說法,說范蠡人在李悝之前,書在李悝之後,據書而言,不是范蠡影響了李悝,而是李悝影響了范蠡,以此斷定《漢志》“范蠡二篇”,其中包括《計然》,並非范蠡本人作品,而是後人所託,這是考據學裡的老套路,錢穆未能免俗。

沿此套路考證下去,先將“計然”作為人名考沒了,再將史載范蠡所作之書與范蠡本人脫鉤,若再考證下去,范蠡本人是否存在都會出問題,至少在這裡,我們沒看到錢穆自詡的“對於歷史的溫情與敬意”,所見不是對歷史的重建,而是對歷史的拆遷。

說“計然術”受李悝變法影響,顯然說不通,但若說“計然”受了管仲“輕重術”的影響,倒有可能。也有人說《管子》一書,尤其“輕重篇”,皆成書於漢代,出自漢人之手,此說與錢穆考證“計然”如出一轍,如果照此說法下去,說到底,先秦諸子及其書都會被說成是假的,都是那些未署名的漢人造假出來的,考據就這樣謀殺歷史。

管仲比范蠡要早,說范蠡受管仲影響,本來也說得過去,但如果將與他們相關的文本,都當做漢人的作品來講,那就無分先後,“歷史性”也就隨之而消失了。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范蠡之真諦

先秦諸子所有傳世文本,無不過了漢人一手,幾乎都留下了漢人的遺蹟。僅此遺蹟,就認為是漢人的作品,則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不僅誤讀了先秦諸子,而且誤解了漢人,漢人全面整理了先秦諸子的文本,原是對諸子之學的一次確認和傳承。

漢人在學術整理上,“家法”、“師法”甚嚴,不可能偽造,也沒必要偽造,他們之所以在諸子文本上留下學派傳承的時代痕跡,或為有意,或為無意。有意,是漢人對學派建設的自覺參與,表明學派仍在發展中;無意,是在傳承過程中的潛意識開顯。

其實,諸子之作,均非一個人的作品,而是導師領銜,後學跟進的學派之作,每一代學人,或多或少,有意無意,都會留下點參與其中的痕跡,否則,如何能傳承?這樣理解了諸子與文本的關係,我們就可以取消考據學的文本隔離,直接與先秦諸子相敘。

“計然術”究其根柢,與《管子》“輕重篇”神似,稱它為“越版輕重篇”不為過也。“輕重篇”出自《管子》,《管子》出自管仲,管子學派以管仲為宗師,如果“計然”有先師的話,那也是管仲和《管子》。《管子》86篇,即為漢劉向所編。

漢人重視“輕重術“,是關係到國家貨幣政策問題。將“輕重術”與管仲聯繫在一起,從太史公開始。此前,也有賈誼勸諫漢文帝關於貨幣政策尤其是鑄幣權問題,他提到了輕重術,但他沒提管仲。他要說明銅應該由國家專營,以此來掌控錢之輕重,防止貨幣在流通過程中國家主權流失,提防市場經濟中民間權利的興起。

可這一套說辭竟然無用,漢文帝依然開放了民間自由鑄錢。此次放民鑄錢,錢的標準由官家確定:“錢重四銖,錢文半兩”,民間可自由自鑄錢幣,貨幣供應量,由市場來調節,國家不干預,惟以“法錢法碼”和“天平”為國之權衡。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貨幣的非國家化”實踐。從公元前175年起,到公元前144年止,“使民放鑄”了31年,所鑄“四銖半兩”錢,一直流通到公元前113年,期間,出現了歷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漢書·食貨志》這樣描寫了“文景之治”所取得的成果,說:

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已然家豐人足,“京師之錢,累百鉅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人人自愛而重犯法。

這樣的成果,似乎為哈耶克所說的那句話——“只有鑄幣權真正掌握在私人機構手中,方能以良幣驅逐劣幣,實現個人自由”提供了一個恰當的歷史註腳,這是在黃老思想主導下,用“輕重術”取得的第一個政治文明的美麗成果,開啟了一代盛世。

太史公剛好趕上了“文景之治”的尾聲,對之嚮往不已,對“輕重術”用於無為而治,帶來自由化傾向,尤為神往,追根至春秋時代的管子,一而再地提起。《管子·輕重篇》是春秋時管子學派的作品,該學派以齊國為中心,分佈在我國東部沿海地區,北有燕,南有吳、越,以管仲為先師,以稷下學宮為據點,並非一次性完成,而是逐步發展起來的。齊國之於沿海一帶,處於文化高地,其影響南方,先有孫子入吳,撰寫兵書,後以輕重入越,轉化為計然術,吳、越因計然術,繼齊國而稱王稱霸。

吳國以兵法勝天下,故一勝而霸,一敗而亡。越國則挾輕重之勢爭天下,用計然術而成霸業,而使輕重篇轉化為計然術的人,應該是范蠡。故以范蠡為代表的計然學派,當可視為齊國管子學派在江南衍生的分支。但,輕重之於范蠡,與管仲有同也有不同,所同者,用於治理國家,二人以之均成霸業,有所不同者,管仲僅以治國,而范蠡則兼以治商發家。

范蠡之衡輕重,已然異於管仲。管仲之衡也,如一同心圓,只有一箇中心,即國家中心,一個本位,即國家本位;而范蠡則如橢圓,有兩中心、兩本位,即國家、市場兩中心,國體、個體雙本位,范蠡不但以經濟槓桿治國,還以個體經營發家。

所以,沿海政治文化比內地更為寬容,重農亦重商,從周又從夷,與兩大中心文化板塊——周秦文化和楚漢文化並行而異趨,形成了沿海夷越文化板塊。即便秦漢大一統,沿海重商主義和從夷文化,也有自由表現。

漢文帝用輕重法“放民鑄錢”,向民間開放鑄幣權,就是周秦之制、黃老之治、輕重之法互動的一個“民進國退”的自由成果,此舉,發生在兩千年前,直令當今所謂市場經濟國家汗顏,試問今日之世界,有哪一個國家會放棄國家擁有的鑄幣利潤而讓與個人?

漢文帝這樣做了,不僅做了,而且做得很好,做出了有史以來王朝中國的第一個盛世——“文景之治”。當哈耶克提出“貨幣的非國家化”主張時,或以為搞烏托邦,要他從歷史上找個例子出來,他找不出來,因為西方歷史上沒有這樣的例子。可西方沒有中國有,兩千年前就有了,只可惜哈耶克未諳中國史,不知道中國有個漢文帝。

文章為《文化的江山》第八卷內容

兩千年前的“國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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