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國的“孤兒”

文化中國的“孤兒”
文化中國的“孤兒”

陳寅恪(1890年-1969年)

1644年滿清入關,明朝亡。讀書人顧炎武起而號召: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裡的天下不是王朝中國,而是文化中國;救亡並非救王朝中國,而是救文化中國,要留住文化的根;“匹夫”亦非臣民,而是“一個人”的意思。易代之際,用“匹夫”來擔待天下興亡之事,反映了顧炎武的新覺悟。

三百年後,文化中國從顧炎武到王國維、陳寅恪,期間,清王朝已死,可文化中國還活著,不但從君主活成了民主,使晚清帝國活成了民國,還在新文化運動中活出了民主與科學,活出了共和國。文化中國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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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代之際,陳寅恪的好友胡適去了美國,傅斯年去了臺灣,可陳寅恪哪裡都沒去,留了下來。

國難當頭,各奔自由。很多人去留,皆以國運為風向標,視興衰為去留的選擇,而陳寅恪卻以文化為立足點,他留下來,就是要留住文化的根。

那麼,值得他留下來的、輕生死以堅守的文化的根,究竟是什麼?他在為王國維立碑時說過的,“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對士人來說,那是“天地之心”和“生民之命”,留得此根,國破能復,文衰可興。可懂他的人不多,他很孤獨。王國維死,還可以託付他,可他若死,能託付誰呢?“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就在這樣落寞的鐘鳴與鴉藏中,陳寅恪作為“匹夫”出場了。“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負氣”二字,乃傷心人語,其中隱含了多少眷戀,非赤子傷心痛髓不能道出,這裡面珍藏著一種文化個體性的孤獨與憂傷,有一份對文化中國充滿深情的惆悵。

1945年4月,抗戰就要勝利了,然而,他卻未能從國破家亡的遺恨中解脫出來,“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餘歲月送淒涼”。前一句,那難言的國事從哪兒說起呢?從甲午海戰,一直說到抗戰勝利?一言難盡啊!後一句,卻是不堪回首的家事,義寧陳氏一門五傑,與近代國運息息相關。其實,這兩事——家事和國事,在傳統中國裡,哪能分得清?家國一體,天下一家,到頭來,都要有個家來擔當,而命運偏偏使他成為了國破家亡的人,他的家在哪裡?

所以,他為“負氣”詩,定名“憶故居”。他的故居有二:一處叫“崝廬”,在南昌的西山,門上懸掛先祖所撰楹聯,曰“天恩與松菊,人境託蓬瀛”;一處曰“松門別墅”,在廬山牯嶺,門前有巨石,先君題“虎守松門”四個大字。

先祖何人?陳寶箴是也,中國近代史上變法真英雄、憲政大豪傑。陳寶箴對《馬關條約》的結局憂憤至極,不惜以頭顱作抵押,奮起響應光緒帝戊戌變法的號召,湖南新政一派興旺。變法失敗後,他被貶回南昌,不久,便死於西山崝廬。據說是慈禧太后派人來命陳寶箴自縊,還取了他的一塊喉骨回朝覆命。那是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中國之後,要慈禧抵命,慈禧趁機借殺義和團的名義,開殺維新人士以謝聯軍列強。

先君何人?陳三立是也。陳寶箴慘死,時人歸咎於長子陳三立,說他“翩翩濁世佳公子,不學平原學太原”,指他參與湖南新政,搞變法,是學唐朝李世民助其父李淵起兵太原,有謀反之心。這當然是陷害,難稱公允,但湖湘名士王闓運說的那一席話,對陳三立來說,無疑誅心慘烈,卻成了評價江西人的一段名言,王闓運劈頭就說:“江西人好聽兒子說話,中丞亦猶行古之道耳”,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願聞其詳。王闓運接著說:王荊公變法時,遇事多由其子王雱處理,嚴嵩當國,唯嚴世蕃之言是從,今中丞亦然,固江西慣例也,不足怪也。聞者無不稱其所言極是。“中丞”,指陳寶箴,因時任湖南巡撫,所以王闓運等才有如是稱呼。

父親死,三立心如死灰起,自命“孤兒”,詩云“終天做孤兒,鬼神下為證”,“群山遮我更無言,莽莽孤兒一片魂”,“孤兒更有滄桑淚,依倚東風灑翠微”,“孤兒猶認啼鵑路,早晚西山萬念存”。讀了這些詩句,有人說他是“大清孤兒”。差矣!大清若是他殺父仇人,他焉能認仇作父?如果陳寶箴是病死,他又何至於自責“通天之罪,斷魂銼骨,莫之能贖”?又何必以“忍死苟活,蓋有所待”,做個絕命傷心人?父親臨終時,遺命從此陳家“不問政,不治產”,可他還是“有所待”,他“所待”的究竟是什麼?他已無所待於大清,無所待於王朝中國,那麼,他“有所待”者為何?當然是文化中國,他不是什麼大清孤兒,而是文化中國的孤兒。

“孤兒”是什麼?那是文化的根,一枝獨根!他把根紮在自我的江山裡,他號“散原”,出自《水經注》裡提到的“散原山”,《太平寰宇記》稱之為“南昌山”,也就是從南昌章江門西行三十公里處的西山,他取來自號。“散原”,樸散而為器,原為本體,而本體不就是文化的根嗎?他要從根“原”上發枝散葉,開花結果。

“散原”二字,不僅帶有故地故居的鄉愁,還帶有文明生長的根苗,此乃陳門心法,以心傳心,傳到了陳寅恪,就把家傳心法公示了,一言以蔽之:“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盧溝橋事變,抗戰爆發,陳三立“決不逃難”。聽人說“中國必敗”,他即怒斥:“呸!中國人豈狗彘耶?豈貼耳俯首,任人宰割?”京、津淪陷後,日軍欲請陳三立出山,百般遊說,並派日軍每日看守陳家大門,陳三立怒,呼叫傭人執帚,將日人趕走,憤而絕食五日,逝於1937年。

陳寅恪本人,也曾於1941年冬因日軍入侵,在香港瀕臨絕境,日本人送來米、面,他與夫人力拒,寧願餓死。日本人又強以40萬日元,逼迫他創辦東方文化學院,被他回絕。陳寅恪夫婦以典當衣物,才免於一死,後來得到朱家驊派人營救,潛回內地,輾轉至桂林,自述其艱辛曰:寅恪抵桂林時,“已兩月未脫鞋睡覺”。吳宓聞他脫險,作《答寅恪》詩曰:“喜聞辛苦賊中回,天為神州惜此才”。

所以,陳寅恪“一生負氣”,負了先祖英雄豪傑氣,負了先君名士烈士氣,而成就了一段自我的天人心史。非以詩性探微索隱,難以述之,非以詩情“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難明其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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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禪宗以詩入禪來明心見性,那麼史家明心見性又何妨以詩證史?更何況江西本就一片詩學風土、禪宗江湖,且以心學當家作主,能以心學入史學,晚明有個李卓吾,作《焚書》與《藏書》,推倒理學圍牆,在新帝王學裡躊躇,而當代能以“吾心”立史學的,豈非寅恪先生乎?若謂卓吾能以赤子之心讚美女性,那麼寅恪先生則以孤兒心腸來“頌紅妝”。

陳寅恪在晚年的一首詩中這樣說道:“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其實,他“頌紅妝”並非從晚年才開始,也沒有侷限於一時一地,亦未囿於某種處境和心境,而是他由來一貫的主張。他一直在這麼做,並非如有人說的那樣,“頌紅妝”是他晚年前程無路的選擇。

他雖然在“頌紅妝”下,自注曰“近八年來草論再生緣及錢柳姻緣釋證等文凡數十萬言”,但也有人將他的“紅妝”系列排出,依次為:《武曌與佛教》中的女皇帝武則天,《讀崔鶯鶯傳》中的崔鶯鶯,《長恨歌箋證》中的楊貴妃,《元微之悼亡詩箋徵稿》中的韋叢,《白香山琵琶引箋證》中的琵琶女,《論再生緣》的陳端生,《柳如是別傳》中的柳如是。其中,女帝皇妃,閨閣麗人,江湖怨婦,皆為唐女。而宦遊才女陳端生,則與曹雪芹約略同時,惜兩天才未相遇,曹若知有陳端生,寶、黛是否能重啟再生緣?更有風塵國色柳如是,厄於明清易代之際,與顧炎武同時,且於紅豆山莊往來,故能與顧炎武共鳴。

還有人將他的這一系列列入婦女史範疇,這樣的“史眼”,會把歷史學上一個偉大的抱負拘囿於又小又窄的專門學科分支裡,將歷史學的一次“範式革命”導入“婦女解放”的俗諦,而忽略了他對中國史官文化傳統的“哥白尼倒轉”式的功業。他已經從以宮廷史為主流的王朝史觀裡走出來了,通過“紅妝史學”,走向文化中國。

中國文化史上,有兩部偉大的“紅學”,一部是文學的,出自曹雪芹的“紅樓文學”,另一部是史學的,那便是經由寅恪先生而成的“紅妝史學”,他“頌紅妝”,從朝廷到青樓,從武則天到柳如是,而他把文化的根——“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留在了青樓,留給了妓女,而非女皇帝。

寫女皇帝,寫楊貴妃,寫來寫去,也還是王朝裡的那些事,脫不了帝王學的干係,怎麼寫也寫不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去。寫崔鶯鶯,只是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雖然有了愛情覺醒的女人味,但怎麼說還是說不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去,其他如琵琶女等亦如此。

不能說從她們身上看不到一點“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痕跡,而是他那時未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為衡量歷史的一把尺子來知人論世,這一偉大的覺悟是從他目盲開始的。

也正是易代之際,成就了陳寅恪的一代盲史。這位當代東方中國式的荷馬,他的覺悟從正在進行時,達到完成時,期間啟發他的,正是那位在乾隆年間創作長篇彈詞體小說《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

陳寅恪從中國流行的評彈說唱藝術,聯想到了古希臘的荷馬史詩。這樣一聯繫,他就發現,它們不僅形式相似,都是說唱藝術,口耳相傳,而且根本相通,都有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貫穿。

如果說寅恪先生最早提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在為王國維立碑時,那麼他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來“頌紅妝”,就從《論》開始,到《柳如是別傳》為止。

如果說為王國維立碑是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士人立士範,那麼他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論《再生緣》寫《柳如是別傳》,則是“為天地立心”,以盲人立“心史”。

當他嘆息“四海無人對夕陽”時,他已然是個盲人了,外面的世界從眼前消失卻未失去,而是向內心轉移,轉化為他的內心世界,再以寫史將它表達出來,那便是他的“心史”。

天機使他目盲?也許看透了歷史,有時也會被變成瞎子,但天命卻要他去“認識你自己”,真理的花朵開在認識的懸崖邊,追求真理的人,從這裡閉上眼睛,縱身一躍,看似萬丈深淵,難逃粉身碎骨,但結果卻是峰迴路轉換新天,宛如天日大跳水,撲通一聲響,他進入自我意識的深處。

一個新的世界從內心開啟了,那是以盲人述史的方式開啟的,從史學“應帝王”,轉向史學“頌紅妝”,這是多麼大的轉變!這是一次先鋒性的“史學的實驗”,顛覆了傳統歷史觀。

文學的“頌紅妝”,從《牡丹亭》就開始了,那死而復生的杜麗娘,向我們展示了愛情的巨大力量,她不僅折服了地獄裡的小鬼,居然還說服了那鐵板釘釘雷打不動的閻王。這樣的女子,她有著何等驚人的力量,這力量就來自於“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她不僅有著今生死去活來的高峰體驗,更有著來世唐突綱常、驚悚名教的美好姻緣。於是,在中國文學史上《再生緣》出現了,陳端生接著湯顯祖,孟麗君接著杜麗娘登場。

與陳端生同世,還有曹雪芹來“頌紅妝”,中國傳統文化裡幾乎所有紅妝模特兒,都被曹雪芹聚集在大觀園裡了。他們各盡其美,獨自炎涼,在天地不仁中,化為芻狗,散盡芬芳。

以文學“頌紅妝”,並非異常,以史學“頌紅妝”,才具有異端新思想。

在文學中,女性成為主角很常見,然而在史學中,女子成為主角卻罕見,即便出現,也不是因其為女性,而是基於她們在王朝裡的身份,是對她們的母性和妻性所做的制度安排,才使她們得以被史官文化所確認。以史學載入獨立之女性,古往今來,寅恪先生當為第一人。近代以來,中國思想界如梁任公等,不斷號召“史學革命”、“女界革命”,可將二者結合起來取得“革命”實績的,惟其一人,正如當時“文學革命”的實績是魯迅的白話小說,“史學革命”的實績,我認為正是他的“紅妝史學”。“史學革命”很難,其本身就難產,具有原創性的史學成果產生更難,所以史學界的革命來得太晚。先到的“史學革命”,是西學東漸的舶來品,變著主義的花樣,爭相來到中國,歷史唯物主義的勝利,應該是一個重要成果,可惜的是,中國非其原產地,何況歷史唯物主義的本來目的不是與中國傳統結合,而是與之決裂,所以當其之時,能與西學齊驅並進、交輝相映的、而又能自本自根於中國傳統本土者,靜安之後,唯有寅恪。

王靜安之於史學,那是他親身經歷民清易代陣痛之後,再以今觀古,中西會通,在內心完成了精神上的超越,然後才完成了他的史學範式革命,其代表著是《殷周制度論》,其中提出了殷周之際的“文化革命”一說。但民國建制未果,北伐又起,南北政權更迭,二次易代又至,今世已無周公,他無周可從,所以他才仰天長嘆“義無再辱”,遂抱定了“五十年來,惟欠一死”!

靜安史觀未立而身先死,何其悲也!寅恪繼之,以碑銘之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靜安為新史觀之士範,從此休止了紛紜眾說。靜安先生痛心二次易代,便“義無再辱”,而寅恪一生,又逢國共易代,間以抗日戰爭,其祖、父輩皆為抗戰而死,其本人亦在抗戰中九死一生,經此累累世變,竟得以新生,大概凡此總總,才是他能於新史觀上更進一層的財富,才使“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僅在為靜安立碑中作為士範得以確立,而且在《論》和《柳如是別傳》中作為我民族之女範而遺傳,這是寅恪先生以永恆之女性引導我民族上升的新格調。

至此,寅恪先生以“獨立之精神”開始了他“一個人的文藝復興”,確立了詩化史學的範式,以“自由之思想”完成了他的“史學革命”,實現了從王朝史觀向文化個體史觀的轉型。

中國傳統史觀,最具代表性者為“二司馬”,一是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另一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前者是貫通天人古今而成一家之言的通史,後者則是將一代代王朝排列起來,當作歷史的一面面鏡子,起到“資治”作用,發揮“通鑑”功能,為本朝立言。

此二者,一為通史,一為通鑑,寅恪祖訓“不問政”,故其治史,不為通鑑取向,而取通史路線,若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新史觀,著一“吾心”之通史,則可謂舉世期待,惜其未能成就,所著《論》和《柳如是別傳》,乃新史觀之“小試”,新範式之“紅妝”,寅恪先生所留遺憾,吾輩當繼而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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