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遊地球︱緬因州:《針樅之鄉》

[美]丹穆若什/文 陳廣興/譯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五週 第二天

緬因州 薩拉·奧恩·朱厄特 《針樅之鄉》

對緬因州沿海的傳統生活的描繪,要說最入木三分,當屬薩拉·奧恩·朱厄特(Sarah Orne Jewett, 1849-1909)的小說。朱厄特出生於緬因州南部的南貝里克鎮,是個早熟而多產的作家。朱厄特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在《大西洋月刊》上發表了她的第一篇重要短篇小說,此後持續不斷地創作了大量的長短篇小說,直到1902年遭遇交通事故,基本上終結了其寫作生涯。在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她成為當時美國最重要的地域性作家之一。大都市紐約和波士頓長久以來一直是美國文學表達的主要對象,當時美國作家發起了書寫美國其他地區風土人情的運動,朱厄特也成為該運動的一部分。她成年後一直和妹妹生活在南貝里克一幢建於十八世紀的寬敞房子裡,並經常前往波士頓。她和波士頓的文人們關係親密,其中就有亨利·詹姆斯,詹姆斯曾稱她為“一個同道中人,一個才華橫溢、百折不撓的女性”。她和另一個作家安妮·亞當斯·菲爾茲(Annie Adams Fields)保持親密關係(或被稱為“波士頓婚姻”)很多年,菲爾茲的丈夫有一家名為“狄科納和菲爾茲”(Ticknor and Fields)的出版社,是當時美國最好的文學出版社之一。菲爾茲的丈夫於1881年去世後,菲爾茲和朱厄特一起在南貝里克度夏,在波士頓過冬,並多次赴歐洲旅遊。下面照片顯示的是兩人在菲爾茲寬敞的會客廳裡(保持著足夠的社交距離),她們經常在這個客廳招待作家、藝術家和演員。

八十本書環遊地球︱緬因州:《針樅之鄉》

朱厄特的代表作《針樅之鄉》(The Country of the Pointed Firs, 1896),從一個度夏遊客的視角書寫。這一手法讓她能夠為外界人描繪緬因州的生活,對外界人來說,她的小說人物幾乎和魯德亞德·吉卜林的印度故事中的人物一樣陌生。而吉卜林也非常欣賞她的作品,他曾經在一封信中稱讚她的小說比大部分男人寫的小說擁有“更多的活力”,並解釋說,“活力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力量和矜持”,當然我們或許會想知道朱厄特對此有作何想法。

朱厄特的第一人稱敘事者是一個作家,在鄧尼特鎮(Dunnet Landing)租了一個房間。1994年美國圖書館文庫(Library of America)出版朱厄特這一卷,有論者稱鄧尼特鎮是“一個虛構的鎮子,凡是去過緬因州阿卡迪亞國家公園(Acadia National Park)或荒漠山島(Mount Desert Island)地區的人,都能夠認出這個小鎮”。敘事者來到這裡,是為了安靜地寫作。不幸的是,這個房子有一個缺點,“完全缺乏私密性”。她的房東託德夫人,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是一個草藥師,很多鎮子裡的居民都是她的顧客,相比鎮子裡的男醫生,人們更願意相信她的醫術。由於她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或一個在鄧尼特鎮獨屬於她的空間,敘事者租住了村裡的單間校舍,校舍在夏天幾個月閒置著,租金是每週五十美分。她在這裡思考並記錄她從託德夫人和其他居民那裡聽到的故事,這些故事要麼講述他們的生活,要麼講述那些偏遠的孤立小島上的人們的生活。

朱迪絲·莎蘭斯基(Judith Schalansky)的後現代小說《島嶼書》(Atlas of Remote Islands)出版之後,重讀《針樅之鄉》,就會驚訝地發現兩部著作有諸多的共同點。朱厄特的這部作品沒有真正的情節,只有敘事者抵達和夏末離去所形成的框架故事。框架之內的十九個短篇故事之間聯繫鬆散,這些故事篇幅短小,而且經常沒有結局,這和莎蘭斯基對其荒僻島嶼的一頁長短的冥想如出一轍。朱厄特同情但並不煽情地描繪那些在貧瘠土地上飽經風霜的人們,這塊貧瘠的土地不僅是對她作家能力的挑戰,也是對她小說人物的生活能力的挑戰。在談到一個女人決定去一個孤立小島獨自生活時,託德夫人說:“暴風雨一起,鹽霧幾乎能夠瀰漫到整個島嶼。不,這是一個極小的地方,無法構成一個人的整個世界。”

但不管怎樣,“堆殼島”(Shell-Heap Island)極簡主義式的風景為一個隱居者提供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包括(如同在麥克洛斯基的小島上一樣)“位於島嶼南邊的一個避風的小海灣,海灣一端在低潮時會露出一段灘塗,灘塗上生長著上好的蛤蜊”,還有一個小屋,這是她父親修建的,為了在挖蛤蜊的時候住:“他以前每次在這裡住幾天,將他所擁有的一隻單桅帆船停泊在那裡,挖出蛤蜊,裝滿帆船,朝上駛往波特蘭。他們說商販們往往給他一個特價,因為這裡的蛤蜊太有名了。”在這裡,我們能看出朱厄特非常忠實地轉述託德夫人的話。我們或許不以為然,覺得蛤蜊只是蛤蜊,但託德夫人強調這些蛤蜊非凡的品質,以及好品質帶來的好價格,這可是真正的實惠。還有,雖然一個外地人會認為波特蘭在荒山地區下方的東北方向的海岸線上,但這個女人的父親卻“朝上駛往波特蘭”,因為他必須逆著恆風戧風行駛,這也是為什麼緬因州海岸常常被稱為“下行的東方”(Down East)。

在後面的幾篇小說中,朱厄特又回到鄧尼特。在《威廉的婚事》(William’s Wedding)一篇中,朱厄特講述了描寫她所選人物時遇到的挑戰,因為這些人物對很多東西都緘口不言。她的敘事者再次厭倦了“大城鎮生活的匆忙,她必須隨時放下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從事那些最無聊的活動”,因此她在第二個夏天回到鄧尼特。“海岸依然是一幅冬天的光景”,她觀察道,“已經進入五月很久了,但海岸處處都顯得寒冷荒涼”。她回去和託德夫人同住,但她說,“我覺得自己似乎終究失去了對那種平靜生活的掌控”。慢慢地,她開始一鱗半爪地瞭解在秋天和冬天發生的事情,包括住在島上的託德夫人那不善言辭的哥哥威廉出人意料的婚事,他的未婚妻住在大陸,但敘事者很少得到完整的故事。現在她直接對讀者說話,或許是在回應那些抱怨《針樅之鄉》缺乏矛盾衝突和完整結尾的評論者:

要講述發生在新英格蘭的大事是非常困難的:表達總是微不足道,百感交集時刻的片言隻語,一旦落在紙上,就會顯得蒼白無力。閱讀時,必須在文外設想太多的激盪人心的感情;當我在早飯時分從我的房間出來的時候,碰見了託德夫人,她對我說,“這樣的天氣會讓威廉跟著她;這是他們快活的一天!”我感覺內心充滿了某種東西,我必須將這種東西傳達給閱讀這頁冰冷文字的鐵石心腸的讀者。這些文字是寫給那些有自己的鄧尼特的人們:他們要麼和作者友好地分享這個鄧尼特,或者擁有別的鄧尼特。

在《針樅之鄉》的整個夏天,敘事者將通過蛛絲馬跡發現的託德夫人的愛情故事東拼西湊起來。情場失意之後,她和當地一個更加容易到手的男孩結了婚,但婚後不久男孩就在暴風雨中淹死了;當時岸上的人能夠看到他的船正在沉沒。託德夫人帶著敘事者去採集藥用薄荷的時候,她說:

對我們來說,這只是一場夢……在我見到內森之前,我的心就已經不是我的了,但他非常愛我,而且讓我真的很開心,他死的太早了,來不及知道我們長期一起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愛是很奇怪的東西……但當我一邊坐下來開始採集薄荷,一邊聽他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另外一個人。

我們所得到的,只是隱藏故事或隱藏創傷的浮光掠影,但對敘事者來說,對朱厄特為之寫作的讀者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夏天即將結束,敘事者想:“曾經一度,我都不知道去哪裡散步;而現在這裡有很多開心的事情去做,或再做一遍,就好像我在倫敦一樣。”但終於,她說,她必須“回到那個我擔心自己已經成為一個陌生人的地方”。家鄉與異鄉顛倒逆轉。託德夫人不願意看到她離開,刻意地出發去採集草藥,我們的敘事者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遠處,“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鎮定和神秘的東西”,她彎腰去採摘什麼(“或許是她喜歡的薄荷”)。然後敘事者就看不見她了,她登上了將帶她離開的小沿海輪船。

早些時候,託德夫人結束對她失去的愛和短暫婚姻的描述,敘事者說,“她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立刻起身,然後去做自己的事情。她堅韌不屈的身體裡,有一種孤獨和寂寞。她或許是底比斯平原上形單影隻的安提戈涅……這個鄉下女人的內心是絕對而古老的悲傷。”當弗洛倫絲·福瑞斯比(Florence Frisbie)在南太平洋航行時,她把自己看作尤利西斯小姐,而薩拉·奧恩·朱厄特則成了她北大西洋群島的索福克勒斯。

責任編輯:鄭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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