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这是劳动;而春赏花、夏避暑、秋采果、冬迎雪则是生活。四季里的轮回各有快乐不同,而最苦的却是夏季了,因为只有一个字:“避”。夏季里的“三伏”就是酷暑的代称,然“避暑”的本意就是“伏”,这大概是人们没有想到的。
据《史记正义》释义:“伏者,隐伏避盛暑也”。
避暑原本是人类一种无可奈何的消极的逃避行为,然千百年逃避下来,避暑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有意义的形式”;也正因为其消极之至,无为之极,故李渔先生将其视为养生行乐之旺季,而当“炎光溽暑融三夏”之时,清人冯曦在《颐养全要》中提出
“更宜开发人体生机,
生机一发,则有如活水源源而来”;
他还明确地指出:
“生机有二,
一是此心常自怡适,不为忧郁窒其生机。
二为助养脾土,以滋化源,则四脏俱有生气”。
既要清热解暑,又想驱散郁气,既需要调理心境,又期冀怡适雅致;想来只有茶可以尽情地发挥和显现这种功能和作用;
茶的甘苦之味,寒凉之性、清沁之香,可以使人在“避暑”的行为中得到最理想、最现实的避暑效果。
特别是绿茶,饮用后的解渴消暑作用尤为突出;因为绿茶的性味甘苦而寒,滋味清鲜爽口且能够刺激口腔黏膜,促使口内生津,可谓是消暑解渴之佳品。
另外,茶的清汤绿叶还可以使人在盛夏酷热中得到清凉的视觉效果。传统医学理论认为:常饮清茶,有清火解热及消暑之功效。其机理在于茶叶中的咖啡碱,多酚类化合物、芳香物质和维生素C的综合作用;芳香物质在挥发过程中可带走人体中的部分热量,起到调节体温的作用;而溶于热茶中的茶碱等物质,可以兴奋大脑神经,有利于以体温中枢进行调控,并能够强心利尿,促进血液循环,增加肾脏血流量,加快代谢,使体内多余热量随尿液排出体外。同时,喝热茶还可以促进血液流向体表,使汗孔洞开,汗腺舒张,促进汗液排出,散发热量,从而使体温下降。有人测试表明,喝热茶9分钟后可使皮肤温度降低1℃~2℃,且降温可维持15分钟以上。所以,古人总结说:茶助阴,能消暑,破热气,除瘴气,治伤暑,利大小肠等等、等等。
“烹之浪碧霜之华,啜之味甘露之液”。
“茶圣”陆羽对茶的研究可谓是登峰造极,
他在《茶经》中还说:
“茶味至寒,最宜精行修德之人,
若热渴凝闷,脑痛目涩,四肢烦,
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唐人编撰的《新编本草》也说:
“茶味甘寒,饮茶之后,可拓肾脏血管,
而利小便,去疾热,止渴”。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
“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
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
若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
故与茶相宜。温饮则火因寒气而下降,
热饮则茶借火气而升散,又兼解酒食之毒,
使人神思清爽,不昏不睡,此茶之功也”。
而被誉为茶之“亚圣”的卢仝,对茶的嗜好和研究也是颇有造谐,他的《七碗茶诗》可谓是妙手著文章,传吟千百年,对后人影响很大;他在茶诗中就说茶有“发轻汗”、“肌骨清”、“两腋习习清风生”的解暑去热之功效。
宋代词人张抡则说饮茶可以
“炎天一盏赐谷春,养气又颐神,
两腋清风,兴潇烟霞”。
王之望在茶词中却说:
“一碗分云饮露,尘凡尽,牛斗可赊,
归途稳,清飘两腋,不用泛灵槎”。
而元代蔡松年《西江月》词曰:
“古殿苍松偃寒,孤云丈室情深,
茶声破睡午风阴。不用流泉石枕。
枯木人忘独坐,白莲意可相寻。
归时团月印天心,更作逃禅小饮”。
从这些诗词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饮茶给人带来的清静、清凉之感觉,而“静养勿躁”也正是夏日消暑养生所倡导的理念;注意情志保养,保持头脑清醒,让神经系统处于宁静的状态,才能做到神清气和、乐观愉快。
在我国古时的文人看来,夏天的“热”与“不热”,终究是由“心”说了算,所谓:“心静自然凉”。如是,自然界气温的高低,最终取决于人的境界高下。而欧阳修的经验则是:
“夏日之长,饱食难过,
但思所以寓心而销昼暑者,
惟据案作字,殊不为劳……
要于自适而已”。
那么,古人夏日是怎样烹茶品饮自娱自适的呢?据《避暑录话》载:
“裴晋公诗云:‘饱食缓行初睡觉,
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
风送水声来耳边’。公为此诗,
必自以为得志,然吾山居七年,享此多矣。
今岁新茶适佳,夏初作小池,
导安乐泉注之,得常熟山重台白莲植其间,
叶已覆水,虽无淙潺之声,然赤澄澈可喜。
此晋公之所诵咏,而吾得之,可不为幸乎”?
这也如审安老人在《茶具图赞》序中所说:
“……独耽味於茗,清泉、白石。
可以灈五脏之污,可以澄心气之哲。
服之不已,觉两腋习习清风自生”。
而《谢氏诗源》又载:
“昔有客过茅君,时当大暑,
茅君于手巾内解茶叶,人与一叶。
客食之,五内清凉,茅君曰:
‘此蓬莱山穆陀树叶,众仙食之以当饮’。
又有宝文之蕊,服之不饥”。
所以谢幼贞诗曰:
“摘宝文之初蕊,拾穆陀之坠叶”。
道家张三丰《清吟》诗曰:
“清茗清香清道心,清斋清夜鼓清琴,
人能避浊谈清静,跳入云山不可寻。”
所谓“天道自然,人道自己”;养生之道是断然少不了一个“清”字,更何况是盛夏避暑呢?!所以古人有诗曰:
“酷暑愁衰叟,清风来故人。
此时仍啜茗,潇洒绝嚣尘”。
饮茶可以舒展人的胸怀,洗涤人的烦襟,可以令人清爽和畅;倘若再置身于清雅环境和悠雅境况中,那将是
“韵远景闲,澹爽有致,
时烦暑郁蒸,飒然入清凉之境界。”
唐人钱起《与赵莒茶宴》诗曰: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
尘尽洗尽兴难尽,一片蝉声片影斜”。
宋代大诗人陆游《初夏》诗曰:
“淡霭轻风入夏初,一窗新绿鸟相呼,
出门易倦常归卧,著句难工但自娱”。
宋人王庭珪《盛暑中黄子余主簿携双井茶见访》诗曰:
“痛饮元非避暑方,又无金盏汲寒浆。
忽逢佳客携新茗,来坐竹荫移晚凉。
幽处小窗花木好,吟余清论齿牙香。
君家句法谁能似,煎出车声绕九肠”。
宋人曾几《盛夏东轩偶成》诗曰:
“因病不举酒,况当朱明天。
客至但茗碗,谈诗复谈禅。
甘寒百尺井,旧日陆子泉。
安得僧舍雪,霏微湿茶烟”。
陆游《暑雨》诗云:
“欲雨未雨云车奔,欲睡不睡人思昏。
蛮童正报煮茶熟,忽有野僧来叩门”。
宋人苏舜钦在《苏学士集》中则云:
“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
渚茶野酿,足以销夏”。
苏轼在《茶词行香子》中却说:
“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
而元人李德载在小令茶曲《阳春曲•赠茶肆》中也写道:
“竹炉汤沸火初红,两腋风,人在广寒宫”。
赵秉文则在《夏直》诗中云:
“玉堂睡起苦思茶,别院铜轮碾露芽。
红日转阶帘影薄,一双蝴蝶上葵花”。
在饮茶、品茶的过程中,文人雅士们都有着不同的感觉和感受,但相同的感觉和感受却是都把盛夏酷暑忘却,都是清凉清心且清雅;这也许就是“心境”之缘故吧。想来“避暑”这样的境界,也可谓之“大隐隐于市,大避避于室”;凡夫俗子恐怕是忘尘莫及,也只有心欲静而汗不止了。那么,还是看看古人在茶饮中创造的清凉世界和妙不可言的凉爽意境吧。
唐进士储光羲《吃茗粥作》曰:
“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
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
数片远云度,曾不蔽炎晖。
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
敞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
时值盛夏酷暑,连鸟雀也躲起来了,虽然有高大的梧桐树遮荫,但天热得使人想解开衣衫;而作者于一个酷暑的白昼,到友人家中去作客并品尝茶粥和蕨微,直到日暮才兴尽归去;诗中用了许多笔墨以极力描绘盛夏暑气之严酷,以衬托吃茶粥可消暑的功效和品茗的乐趣。(茗粥亦称茶粥,因煮制的浓茶汤表面,有一层似粥一样的薄膜,故有此名。)其实,夏日的阳气盛、阴气衰,所以饮食清淡不仅有助于增进食欲,而且能起到清热、祛暑、敛汗、补液之作用。
唐人李中《夏日书依上人壁》诗曰:
“门外尘飞暑气浓,院中萧索似山中,
最怜煮茗相留处,疏竹当轩一榻风”。
作者说那夏日煮茶品饮的地方,其情其景其美好感觉是令人难以忘怀的;诚然、在院中荫凉处置一竹椅,听微风鸣蝉,间或呷一口消暑之茶,任谁也是陶然一乐。
而柳宗元《夏昼偶作》诗曰:
“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心牖。
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俨然一幅夏日纳凉图,犹是一片天机。
梅尧臣在《中伏日妙觉寺避暑》诗中云:
“高树秋声早,长廊暑气微。
不需河中饮,煮茗自忘归”。
诗人描写了寺院中那殿宽廊长,古树参天,人迹罕至,环境清幽,煮茗乐而忘归的情景,给人一种“心清自然凉”的美好感觉。
北宋大书法家蔡襄则在《六月八日山堂试茶》诗中曰:
“湖上画船风送客,江边红烛夜还家。
今朝寂寞山堂坐,独对炎晖看雪花”。
上两句写昨晚湖上送客之后,用烛光照路沿江边回家,后两句则是入正题写试茶;一个人寂寞地坐在厅堂,在炎热的酷暑天气里饮茶,但是那茶却很好,茶汤的泡沫轻细,似雪一样洁白,尽管对着“炎晖”,但饮了这“雪花”,自然是口感清凉全身快畅。宋人评茶的方法与人不同,那时的茶汤则是以白色为最好,由此可见蔡襄所品的茶是极其珍贵的。
茶是夏日的解渴之物,也是极好的消暑之物,唐人萧祜《游石堂观》中就有“碧瓯浮花酌春茗”、“嚼瓜啜茗身清凉”之诗句;
宋人曾畿在《谢人送壑源绝品,云九重所赐也》诗中曰:
“三伏汗如雨,终朝沾我裳。
谁分金掌露,来作玉溪凉”。
首句即写炎夏酷暑,汗如雨,衣沾身,令人十分难耐;但是,喝了犹如金掌露般的壑源茶之后,竟倍感清凉清爽,好像置身于玉溪之中,可见茶之祛暑之功效大矣。全诗将茶作为清凉饮料的饮用功效,描写得淋漓尽致。
方岳也在《煮茶》诗中曰:
“曝近春风湿,松花满石坛。
不知茶鼎沸,但觉雨声寒。
山好僧吟久,云深鹤睡宽。
诗成不须写,怕有俗人看。”
宋时的诗人都喜欢到寺院中去品茶,这是因为寺庙座落在深山幽野之中,环境优美亦清凉幽静,品茗消暑的同时又可以兼得禅趣,何乐而不为。
宋人吴淑在《茶赋》中说:
“夫其涤烦疗暑,换骨轻身,
茶荈之利,其功若神。
则有渠江薄片,西山白露,
云垂绿脚,香浮碧乳。
挹此霜华,却兹烦暑。”
而宋时的许多诗人,更是“识得此中滋味,觅来无限清凉”;
如陈蹇叔诗曰:
“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生。”
又如强至诗曰:
“绿云杯面呷未尽,已觉清液生心胸”
等等。想来,夏日品茗饮诗,不仅是消暑养生良法,也可觅得无限清凉意趣。
元代刘秉忠《尝云芝茶》诗曰:
“海上精华难品第,江南草木属寻常。
待将肤腠浸微汗,毛骨生风六月凉”。
作者说饮过茶以后,身体微微出了点汗,随即凉生毛骨,即便是六月伏天全身也是感到凉爽舒适。
元人马玉麟在《茶诗次韵饶介之》中说:
“我本山中种茶者,年年采掇青林下……
烦襟当署渴欲倒,打门谁复惊卢仝。
闻君珍藏更奇绝,分寄毋劳印重叠。
竹边小阁不厌过,同坐清阴煮香雪。”
作者原本在山中种茶,并自己采制烹煮,时今离开了故山;而难受的是盛夏酷署天口渴却无茶饮也没有人送茶。知道朋友藏有好茶,若能寄一些来多好,这样大家可以坐在清阴里品尝香茶了。
明代王世懋《苏慕遮•夏景题茶》词曰:
“竹床凉,松影碎。沉水香销,尤自贪残睡。
无那多情偏著意,碧碾旗枪,玉沸中泠水。
捧轻瓯,沽羽醑。色授双鬟,唤觉江朗起。
一片金波谁得似?半入松风、半入丁香味”。
上阕讲煎茶,下阕讲美人捧茶及饮茶;但该词着意描述的却是夏季烹茶、饮茶的情景,写出了“半入松风,半入丁香味”的清凉快感。
而文征明诗云:
“白发不嫌春事去,绿荫自喜夏堂凉。
闲心对酒从时换,老倦抛书觉昼长。
客有相过随一笑,竹炉吹火试旗枪”。
与好友相对品茗清谈,又是一种驱暑良方,亦可谓是“茶人清谈里,风生两腋间”。
文征明在《伏日》诗中说:
“九衢三伏涨黄尘,病发萧萧挂葛巾……
睡起北窗修茗供,月团香谢石泉新。”
三伏天户外十分炎热,且尘土飞扬,作者关门谢客且脱下葛巾,待午睡起来,便在北窗下用新鲜的石泉水烹煮团茶,消暑解渴。
明人何景元《玺上人送茶》诗曰:
“郁郁云中秀,山僧采相馈。
我有毒热肠,此是清凉味”。
茂盛的茶树郁郁生长在云雾山中,山僧采制后馈赠给作者;而作者正感觉到酷暑难耐、腹中毒热时,所赠茶叶便成了最好的清凉剂,想来,真是妙不可言啊。
“茶痴”汪士慎在《暑中酬周石门惠龙井茶》诗中写道:
“火云蔽庭树,清气早离境。
徒倚坐复卧,炎感无术屏。
安得踏层冰,使我毛骨冷。
新安有佳客,释路过龙井。
贻我雨前焙,封题极精整。
急取黄梅雨,瓦铛亲灌引,
烹来满碗香,瑟瑟泛云影。
一叶张如旗,一叶纤如颖。
初尝舌本甘,再啜心神静,
香气散清斋,烦襟豁然醒”。
炎夏酷暑中的“茶痴”在看天上云似火,臆想冰彻骨时,接到友人赠送的茶,急取贮存的梅雨烹煮,而饮后亦是心神宁静,满室飘香,不亦乐乎,不亦悦乎……一生爱茶的孔尚任每每谈及茶事,亦言苦恋有情痴,他在《答戴景韩》诗中云:
“……连日亢旱积热,惟茗碗清谈,可涤烦襟。
承惠新芽,即汲泉品之,两腋之习习者已来,
而一鏖之娓娓者尚吝,何耶?”
久旱不雨,天气炎热,然能使孔尚任洗涤烦襟的惟有茗碗清谈;而当友人戴景韩寄来新茶时,他也是急不可待地汲泉烹饮、把盏品味;不觉两腋生清风,继而消暑去烦,神清气爽,可谓是酷暑炎热之中一大乐事。
清人陈竺生在《姑苏杂咏》诗中说:
“沧浪亭子俯清流,逭暑人来此地游。
风月有钱无处买,花香茶熟暂勾留”。
炎热的夏季,碧水边一游,也是有着舒缓神经,调节情志之作用;于是作者抒写了苏州名胜沦浪亭游人赏园消暑的情景,而花香茶熟却令诗人忘记了酷热而留连忘返。想来,那园中的水光潋艳、碧波粼粼,以及花香茶香的沁人心脾,都能给人无比悠闲自在的感觉。
民国初年,四川举人冯家吉在《锦城竹枝词百咏》中写道:
“夏日炎炎可畏天,鼻端出火口生烟。
茶香一缕清凉散,甘露无殊小贵钱”。(自注:施茶)。
酷热之中,茶饮犹如醍醐灌顶,给人以清凉一片;更何况那茶还是免费品饮,这无疑使人精神、身心都得到了安闲优雅;如是,还会有暑热之感吗?
“汲来竹底烹龙团,白花浮光六月寒”。
茶可以降火,茶可以消暑,茶还可以清心,这都是事实,这都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但是古人一边品饮香茗,一边吟赋诗词的安闲自得的休闲生活和悠闲的意趣着实是令人羡慕的;那一首首脍炙人口的品茗消暑诗和清雅飘逸的意境,也正如朱熹所云:
“茗饮沦甘寒,抖擞神气增。
顿觉尘虑空,豁然悦心目”。
古人云:读书遣长夏,乐而忘暑热。想来,读书消暑,如同吃水井里刚提上来的西瓜,清凉爽口,沁人肺腑,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而在盛夏酷暑的季节,品尝清香悠远的清茶,读着妙趣横生的茶诗,将“清凉”、“清雅”、“清静”的念头放在心里,再让茶水滋润着心田,这自然心凉的意境,恬然闲适的感觉和忘忧忘尘的心境也是美仑美焕、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