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娃你生吗?看完《小偷家族》再决定

《小偷家族》以看似琐碎的家长里短、人间常事,展现日本近年来大热的冒领老年退休金、失业率增高、色情业泛滥等社会问题,并直指发人深省的大叙事主题——

生死与身份

由里换牙与初枝溘然长逝的生死对照,使“小偷家族”的罅隙初现端倪;祥太出走与家族成员身份曝光,家庭结构彻底分崩离析。血缘天然合理吗?法理身份与情感认同存在同一性吗?情感上的依恋关系,会保持不变吗?理想与现实断裂之后,逃避、妥协,还是叛离出走?

逝者往矣,谁也不能保全对方。死亡之后,向着生的活仍需继续。即使“家庭”残破,孩子的“屋顶”崩塌,“小偷家族”的各个成员还是要努力地生活。

一天清晨,由里手中擎着小小的一颗乳白,还有些黏稠与湿润,静静地摇了摇还在睡梦中的祥太道:“我掉牙了”。咧着嘴,腼腆地笑。

哥哥祥太一手托着由里的手,细细一瞧,朝门口搬了把凳子,站上去,一把丢上了屋檐。

《小偷家族》风格细腻,日常、精细、温和、治愈,不动声色地触摸到观众内心最柔软、最稚气的部分:

妹妹由里极喜欢自己的小裙子,无时不刻都要穿着,连洗澡都不愿脱去;柴田治在家养伤,瞥见路边孩童踢足球,便鼓嘴往塑料袋里吹气,兴致勃勃当球踢;姐姐帮由里剪头发,迎着镜子痴痴地笑道,由里真可爱,茶色的发色,都不需要花钱染发了……

乍眼看去,一家人的言行点滴嵌于晨曦中,戏海图中,烟花夜景中,其乐融融。如同芥末,木屐,纸灯笼,要轻,要闲,要淡,要有情致。又似俳句,不见力度,在幽幽的节制中,偶有灵光闪现。

然而这一切,在由里换牙的脉脉温情中,顷刻急转直下。

▴ 图:哥哥祥太(右)与由里(左)。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一)生与死的照面: 偷偷地活着,悄悄地死去——由里的成长与初枝的死

奶奶死了。姐姐亚纪惊叫,随之恸哭。

镜头转向柴田夫妻的反应。丈夫治慌慌张张地拨通救护车电话,妻子信代连忙一把抢过电话指责道,你疯了吗,奶奶已驾鹤西去,于事无补;再说,抢救的费用你支付得起么。

——何况,我们还得遮掩那冰山一角下的,不为人知也见不得光的“秘密”

治听后,有片刻的呆滞和失神,心里乱哄哄地一阵搅。他们决定悄无声息地将奶奶就地掩埋,继续“黑”下去。

四野阒然无声,只有治在闷头铲土。治对信代说,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把我也埋在这儿吧。又对祥太道:“(这事)不能说出去,奶奶原本就不存在。我们一直是五口之家。”

▴ 初枝独坐图。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至此,影片完进入第一个小高潮。妹妹的加入使整个家庭结构变得更加完整。“掉牙”,是其生命上升期的一个生理性标记,与此同步的,是其慢慢走出原生家庭带来的阵痛,个中创伤一点点地愈合——在一大家子的俏笑、佯嗔与关爱中,由里温暖地、积极地向上成长。

几乎是同一瞬间,奶奶生命终结,失去所有生命迹象。

随着这一家庭成员的“消失”,共同体自身出现“罅隙”,家庭内部的完整构架开始瓦解,井然有序被初步打破。妹妹的换牙与奶奶的溘然长逝两相观照,一生一死,冲突强烈。

为何不能发讣文、不能火化?为了继续领取奶奶定期的养老金?还是家庭成员各怀鬼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种种扑朔迷离,将在影片的下一个高潮中真相大白。

▴ 柴田智发愣图。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二)身份合法性与情感认同:什么样的人才配称得上是“父母”?

如果说奶奶的离世引发了家庭的瓦解,那么,真正触动“小偷家族”内部结构根基的,却是祥太行窃被抓。祥太的有意之举,使得警方对其身份展开调查,家庭成员暗藏多年的秘密也随之浮出水面:

家中成员竟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小偷家族”不仅靠偷窃过活,连家庭成员的身份也是“偷”来的——不具备作为一个家庭的丝毫的合法性。

▴ 图:祥太行窃被发现,逃跑,纵身一跃。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由此,家庭共同体开始全面分崩离析:信代一人顶下所有罪名坐牢,治成了单身汉独居公寓,由里回到亲生母亲家里,祥太被调查人员收养,离家出走的亚纪或许重回父母身边……

为何祥太作出此等叛离之举?祥太的出离绝不是对这个家庭的否定,更不是因为他想要打碎这个家庭的完整框架。反之,他对每个家庭成员都充满了温情。在影片最后,他还对着追赶公交的治无声念着“爸爸”——一个早先柴田治十分渴求的、祥太不愿承认的身份。

▴ 图:祥太默默念着“爸爸”。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价值判断决定价值选择。祥太的举动与他在山户屋的经历、从中受到的观念冲击有关:店主老爷爷告诉祥太“别让你妹妹再偷东西了”。祥太由此展开对自我身份的审视:他不想再偷东西了,不想再过偷来的生活了。他开始正视所偷之物的主权,以及个体身份的归属:摆脱“偷”的非法性,获得彻底的主权与合法性身份。

然而,一个非法的黑户家庭成员,如何把身份合法化?

唯有公之于众,从暗处走向明面。

可是,法理范畴认定的身份,就是人们认同的身份吗?

▴ 图:“一家人”。信代、由里和治(从左至右)。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l “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 视频:信代受审片段。戛纳电影节评委会主席凯特・布兰切特高度评价道,“如果我们这些演员今后展现了那样的哭戏,不用怀疑,那就是在模仿安藤樱。”

审讯:这样做就叫诱拐。

信代:我是把别人遗弃的捡了回来。

信代:玲玲自己说要回家吗?

那孩子自己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审讯:孩子都需要母亲的

信代:只是孩子母亲自己那么想吧。

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审讯:可是不生孩子就当不了母亲啊。

我明白你不能生所以很痛苦吧。

羡慕别人吗?所以才去诱拐别人的孩子吗?

信代:是啊。可能是因为我很憎恨我的母亲吧。

审讯:两个孩子在家中是怎么称呼你的?

妈妈?母亲?

信代:怎么称呼的呢。

▴ 图:信代被问及孩子与其的关系时,内心百味杂陈。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血缘并非天然合理,正如信代反问审讯者:“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信代不能生育,童稚期的遭遇更令其痛恨母亲。可是,当一个脆弱的小生命在一呼一吸时,信代的母性隐隐涌动了。

因此,当由里的亲生母亲未能履行监护人的职责时,信代代之阶段性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她给予了孩子在成长中所最需要的:爱与关怀。甚至当同事以由里的身世秘密相威胁时,信代宁愿选择失业,也不愿失去这个孩子。

▴ 图:信代与玲玲(由里)相拥。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可是,信代始终对“母亲”的身份充满了矛盾。当她被问及孩子们与之的身份关系,那种强烈的自尊与矛盾两不相融,克制的情感最终近乎无声地爆发。她不停地把手阂在脸上以作情绪上的掩饰,抚了又抚前额的头发,眨巴着眼睛,自问,“怎么称呼的呢”。随之静静滚下热泪,然后用力地抹掉。

这是震耳欲聋的宁静。 所谓“大象无形,大音惜声”。正如一家人挤在狭窄的门外望向天空,镜头并未直对烟花场景,烟花的绚烂需要观众自行去想象,安藤樱隐忍背后的情绪,她对“母亲”身份的难言之隐,也需要观众自己去用心感受。

▴ 图: “小偷家族”“听”烟花。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l “爸爸我,要做回你的叔叔了。”

同样,当治被质问“你让孩子偷东西,内心不会感到不安吗?”,他一脸黯淡无光道:“除了偷窃以外,我没有什么能够教他们的了。”

但他带给孩子的潜移默化的好的影响,远比他想象中的多。正如预告片所言,“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爱”。孟子谓人有“四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是治先动了恻隐之心,把隆冬时节在阳台瑟瑟啜泣的由里带回家吃饭,发现小姑娘被家暴后又想将之留宿,这是他人性的光辉。也是治在祥太因由里的加入打破原有的家庭平衡而醋意泛起、假借由里“作案”笨手笨脚误了事而嫌弃她时,治一脸正色地告诉祥太:由里是你的妹妹。

此外,影片中呈现了许多治陪同孩子玩耍的画面,这是许多忙于工作而忽视家庭的父母所做不到的……其实,治教给孩子的,比许多所谓的父母多得多,也重要得多。

▴ 图: 治与祥太同由里的初次“见面”。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正如是枝裕和所言,“血缘关系的确很重要,但我想要提出质疑:有没有除血缘关系之外的纽带可以维系家庭[……]在《小偷家族》里,我把这个主题更近一步,我们可以超越血缘关系建立家庭。”

即使“小偷家族”的家庭成员间并无血缘关系。但在某种非血缘的羁绊下,家庭成员们自主选择了彼此。

▴ 图:初枝一人坐在海滩,望着在海边玩耍嬉戏的孩子们,默默地念着“谢谢你们”。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三) 打破家庭的乌托邦:被撕碎的家庭幸福

血缘,是《小偷家族》一以贯之的母题。“小偷家族”所呈现的,是超越血缘亲疏的,相互之间的慰藉与取暖,是底层社会人性的存在。家庭、法庭、媒体、福利机构本应代表正义与关怀,此刻却冰凉刺骨,不解人情。无关联的陌生人,隐藏各自过往的身份,聚在一起反而迸发温情与爱意。

但很多时候,事情并非是非黑即白,人物也并不是非恶即善的,而是处于中间辽阔的灰色地带。这部电影的高级之处在于,是枝裕和并未浸淫在细腻温和的亲情的动容中无法自拔,而是退后一步,超脱于温暖家庭的大框架,用镜头语言勾画出影中人物利己的一面:柴田夫妇在祥太出事时,只想赶紧逃离;奶奶瞒着亚纪,每月去其父母家领钱并私藏;祥太或许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彻底改变其他人的命运,但他还是有意为之……

这正如一日,亚纪问治,他和信代靠什么走在一起的。治把手放在了心口。亚纪不以为然道,“是钱,是利益,你们靠利益连在一起”。

的确,在夫妻之间、奶奶与孙女之间、叔叔与爸爸的身份错位间,还隔了层利益。

“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特殊的家庭经历了特殊的幸福,最终又在大环境中覆灭。“小偷家族”聚在一起的初衷只是各取所需,因利益而捆绑在了一起。是枝裕和无意于构建乌托邦式的家庭模式,他所呈现的,是不完美的家庭,是人物的不同侧面。这才谓之真实,这才符合人性。

▴ 图:姐姐亚纪与奶奶。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影片最后,祥太与治走向公交站。治说自己当时打算抛下祥太逃跑。祥太答,我是故意被抓的。有人说,这是儿子对爸爸的“背叛”。但正如祥太一直怀疑治当初并不是为了去救他,而只是在偷东西时恰巧发现了他,始终耿耿于怀,不愿叫治“爸爸”一样,他对这个爸爸始终有种失望感:这个爸爸靠不住。

武侠小说中的大盗行走江湖,技艺超群,且“盗亦有道”,挺身担道义。他们的偷盗在时代背景下带有匡扶正义的悲剧色彩。然而,柴田治一在“专业领域”毫无建树,行窃的技术水平极低,唯一“出彩”之处或是由里拔掉防盗门的电源开关,助其顺利逃跑;二是毫无侠义色彩,遇事溜之大吉,无担当,缩头龟。因而,当祥太被抓时,他举家逃“难”,唯独丢下祥太不管,任其自生自灭。

“祥太”是柴田治的真名,但这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孩子,和己出仍是不同。或许是因为缺少了血缘上的紧密连结,丢下祥太也没有痛失爱子的悲恸感吧。这真是悲哀。

归根结底,柴田治只是一个人到中年,靠偷盗为生的平庸小辈。他纵然人性未泯,但要他担起作为父亲的责任,路漫漫如天方夜谭。

——这或许是所有孩子都会经历的失望。也正是这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孩子得以成长,也导致了“家庭”的最终解体

▴ “父子”等车图。是枝裕和,《小偷家族》,2018。

《千与千寻》里有句台词:“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小偷家族》亦是如此。躺在奶奶腿上撒娇、与治在雪地里追逐嬉戏、被信代紧紧地拥在怀里、与祥太一起看知了脱壳、一家人挤在屋檐下热热闹闹地“听”烟花……这些最美好的时光,往往是短暂而易逝的。但这些短暂的温暖,却会成为一生的羁绊。这也是为何,亚纪回到小屋,那深深的一望,会如此动人。

永恒是长长的一连串现实,现实是短短的一小段永恒。”温情很短,要遗忘却很漫长。人生的列车上,有《小偷家族》陪我们走过一段短短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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