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斯·比约德《贝拉亚》

内容介绍:

考迪利亚从自由开放的故乡贝塔殖民地来到保守封闭的贝拉亚帝国,由平民一跃成为摄政王夫人,一心憧憬着做一个幸福的母亲。

不料,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她的丈夫——有着“科玛屠夫”之称的阿罗成为各方面矛盾的焦点,致使考迪利亚腹中的胎儿迈尔斯在一次未遂暗杀中为毒气所伤,不得不移植到人造子宫中。更糟糕的是,叛变者又劫持了人造子宫来要挟阿罗。

但是,这桩恶行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激起了考迪利亚的母性本能。为救回儿子,这个愤怒而绝望的母亲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呢?当叛变者发现劫持迈尔斯可谓不智之举时,一切都太晚了……

洛伊斯·比约德,1949年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世界著名女性科幻作家之一,她迄今共获得三次星云奖,六次雨果奖。而四夺雨果奖优秀长篇,也使她追平了海因莱因的获奖记录。

比约德九岁起开始阅读科幻小说,浓厚的兴趣一直延续到她的大学时代。成为小说家之前,比约德曾沉迷于生物学,在1985年发表处女作《以物易物》后,很快就凭借中篇小说《哀悼的群山》荣获1989年的星云奖。

比约德的小说文笔流畅,心理活动描写细腻,以不同寻常的人物设置、紧张刺激的情节著称;其代表作“迈尔斯系列”目前已出版到第十七部。该系列以其恢弘庞大的时代背景,个性鲜明的各色人物,风波诡谲的阴谋斗争被誉为重新定义太空歌剧这一科幻题材的标杆之作。

推荐语:

比约德始终在突破自我,她的每一本新书都比上一部作品更加出色!——美国《华盛顿邮报》

优雅而精巧,富含智谋、幽默和爱心的科幻杰作。——美国科幻杂志《轨迹》

比约德的作品,与其说是轻松明快的太空歌剧,不如说是优雅曼妙的太空芭蕾。——美国《科幻评论》

试阅

第一章

我很担心。考迪利亚拨开弗·科西根爵府三楼客厅的窗帘,望着下面阳光普照的街道。一辆长长的银色地面车正驶入连接前廊的半弧形车道,减速通过穗状铁栅栏和从地球进口的灌木丛。政府车辆。后车舱的乘客门旋转打开,一名穿着绿色军服的人走了出来。虽然相隔很远,但考迪利亚还是认出了伊林中校,他一头棕发,和平时一样没戴帽子。伊林跨步走进前廊,消失在视线里。我不需要担心,帝国安全部的人又不是半夜来访。但一丝残余的畏惧却躲藏在她心里。我为什么要来贝拉亚?我对自己、对自己的人生都干了些什么?

脚步声在廊间回响,客厅门“嘎吱”一声向里打开了。伯沙瑞中士探头进来,发现她后放下了心,轻声道:“夫人,该起程了。”

“谢谢你,中士。”她拉上窗帘,在镶进老式壁炉上的镜子中最后一次打量自己。这里的人居然还在焚烧植物,而且仅仅是为了利用它的化学热能。

她抬高下巴,露出上衣的白色花边直领,然后整了整棕色夹克的衣袖,心不在焉地抖了抖贵族风格的长裙。裙子也是棕色的,正好搭配夹克。她感到很安心,因为这种棕色几乎与她的旧贝塔宇航探测服一模一样。她伸手将一头红发从中间分开,用两把珐琅质梳子撩开,由肩膀蓬松地落到背上。她灰色的眼瞳望着镜中苍白的脸。鼻子有点突出,下巴稍嫌太长,但不失为一张保养良好的脸,足以应付任何场合。

嗯,如果想使自己显得更加娇小迷人,她要做的就是站在伯沙瑞中士身旁。中士表情严肃地立在她身边,如同一座两米高的小山。考迪利亚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个高女人,但头顶却仅达他的肩膀。伯沙瑞长着一张怪兽般的面孔,冷漠、机警,还有鸟喙一般的鼻子,再加上军人的平头,给人一种罪犯的感觉。弗·科西根家族优雅的深棕色制服,还有银色家族徽章,都无法挽救他丑陋的外表。不过,在某些特定场合下,那仍不失为一张出众的脸。

穿制服的家臣。好古怪的概念。他保护什么?我们的生命、财产,还是神圣的荣誉?她在镜中朝他亲切地点点头,转身随他穿过迷宫般的弗·科西根爵府。

她一定要尽快熟悉这座巨大无比的府宅。在自己家中迷路,不得不向经过的警卫或仆人问路,这是很难为情的。要是在半夜,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那更令人窘迫。我还曾经是超空间飞船的领航员哩。真的。既然连宇宙中的五维空间都可以应付,那这里的三维空间又怎在话下!

他们来到一条宽大的螺旋楼梯前,楼梯向下优雅地弯进一个用黑白两色大理石铺成的大厅。她轻快的步子追随着伯沙瑞整齐的跨步。这条裙子让她感觉自己像打开的降落伞飘在空中,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

一名高高的年轻男子在楼梯脚拄着拐棍,循着他们的脚步声抬眼张望。库德尔卡中尉长着一张方方正正、讨人喜欢的脸,与伯沙瑞狭长、古怪的面孔对比鲜明。库德尔卡坦然地朝考迪利亚露出微笑,即便是眼角和嘴角扭曲的线条也没有让这张脸显得苍老。库德尔卡同样身着绿色的帝国军服,但上面的徽章与伊林的不同。长长的袖子和夹克的高领遮住了覆盖他半身的红色伤疤,但考迪利亚在脑海里看得见。假如除去衣物,他可以被当作神经系统重建手术的一个失败病例,每一道疤痕都代表着一条被切除的死神经,用人造银丝取而代之。库德尔卡中尉显然还不习惯这个新建的神经系统。老实说,这里的医生就像是无知而笨拙的屠夫,手术的效果明显达不到贝塔殖民地的标准。考迪利亚决定不让心里的这点想法在脸上显露出来。

库德尔卡急转过身,朝伯沙瑞点点头,“你好,中士。早上好,弗·科西根夫人。”

这个新头衔听起来似乎还是怪怪的,很不舒服。考迪利亚报以微笑,“早上好,库德尔卡。阿罗在哪里?”

“他和伊林中校到图书馆检查新安全系统的安装地点去了,很快就来。呀,他们来了!”他点点头,从拱门里传来脚步声,考迪利亚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伊林中校身材尔削,温文尔雅,然而风采却被身旁那个人所遮掩。那人四十多岁,一身华丽的帝国绿色军服,风度翩翩。此人正是她来到贝拉亚的原因。

阿罗·弗·科西根伯爵官至上将,本已退休,但退休生涯却在昨天结束,他们的生活也因此在昨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总有一天会安定下来。弗·科西根体格健壮,孔武有力,深色的头发黑中带灰,厚实的下巴上刻着一道以前留下的“L”形伤疤。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充沛的能量,灰色的眼睛热情而亲切。此刻,他的视线轻轻地落在考迪利亚身上。

“早上好,亲爱的。”他朝她一边招呼着,一边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他的语气虽然轻佻,但镜子般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坦诚。在这些“镜子”里,我还是美丽的。考迪利亚感到一阵温暖,而且比在上面墙上的那块镜子里更美。从现在开始,我要用它们观察自己。紧紧裹着她冰冷、纤细手指的厚实的手掌干爽、温暖,散发着热情和活力。尽管如此,她的新头衔——弗·科西根夫人——仿佛仍旧有些不真实。

她看着伯沙瑞、库德尔卡和弗·科西根站在一起,在这短暂的时刻。都是受过伤的人,一个、两个、三个。还有我,异国的女人。我们都是幸存者。库德尔卡伤在身体,伯沙瑞伤在头脑,科西根伤在心灵,全部都在上一场埃斯科巴战争中受过几乎致命的伤害。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前进就是死亡。我们终于开始复原了吗?她希望如此。

“可以走了吗,亲爱的船长?”弗·科西根问她。他的声音是标准的男中音,贝拉亚口音中带着一种温暖的气息。

“随时可以。”

伊林和库德尔卡中尉在前头领路。库德尔卡步履拖沓,而一旁的伊林则步子轻快,考迪利亚皱眉不解。她挽起弗·科西根的手臂,跟随在后,留下伯沙瑞去处理他身为家臣该做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怎样安排?”她问。

“嗯,当然,首先是接下来的这次会见,”科西根回答说,“之后我还要和许多人见面,弗·达拉伯爵会安排好细节。过几天,伯爵理事会将举行全体表决,接下来是我的宣誓。我们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没有任命摄政王了,天知道他们是从哪个角落里把这套仪式挖出来的。”

库德尔卡坐在地面车的前排,旁边是穿着制服的司机。伊林中校钻进车后座,坐在考迪利亚和弗·科西根的对面,面朝地面车后方。透明的天窗从头顶合上,根据它的厚度,考迪利亚意识到汽车是防弹的。司机按照伊林的指示,平稳地驶出大街。外面的声音几乎透不进来。

“摄政王夫人,”考迪利亚品味着这个词,“这是我的正式头衔吗?”

“是的,夫人。”伊林说。

“这一头衔要承担官方职责吗?”

伊林望了望伯爵,弗·科西根说:“嗯,既要又不要吧。对你来说,有大量的典礼和仪式必须出席。首先是皇帝的葬礼,这将令所有人精疲力竭——可能除了埃扎自己吧。每个人都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一个时间表,但我不会问他。

“而你的社会责任则由你自己决定,有演讲、重要的婚礼、命名日、葬礼,以及接待来自领地的代表团——简单来说,就是公关。对于这类事情,凯琳皇妃很有天赋。”看到她惊恐的目光,弗·科西根停下来,然后急忙补充说,“又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人生活。现在你就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他搂住她的腰,悄悄地抚摩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其实我宁愿你不那么空闲。

“更重要的是,从政治层面来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和凯琳皇妃,还有……年幼的皇帝之间的联系人。可以的话,跟她交个朋友,她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女人。幼皇的成长至关重要。我们不能再犯埃扎·弗·巴拉的错误。”

“我可以试试。”她叹气道,“我知道,作为贝拉亚的弗氏贵族,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别太委屈自己了。我不想让你感到压抑。而且,还有个问题——”

“我就知道。说吧。”

他顿了顿,斟酌着言辞,“皇储塞格曾说弗·达拉伯爵是一个虚伪的改革者,这倒并不完全是诋毁。弗·达拉伯爵一直想在上层贵族——按照他的说法,头面人物——中组织起改革势力。你能看出他的想法中有什么‘断裂’的地方吗?”

“就像家乡的贺加夫峡谷?是的。”

“你果然是贝塔人,一个闻名宇宙的女人。”

“呵,得了吧。”

“我想你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受瞩目。对我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誉。”

“我倒希望自己是隐形的。不过我想我不会太受欢迎吧,我们在埃斯科巴战争中给你们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我们的人会原谅一个勇士所做的一切,这是我们的文化。而你孤身一人,能够将两个敌对势力——贵族军事力量和未开化的平民——融合在一起。我的确考虑过通过与你结合,摆脱全民抵抗联盟的攻击。”

“天啊,你考虑这事有多久了?”

“想倒是想了很久,但就在今天,我才想到你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怎么,想把我打扮成某个宪政党派的挂名领袖?”

“不,不,我以荣誉发誓,这样的事才是我要阻止的,这只会对我履行将皇位移交给格雷格皇子的誓言造成障碍。我想的是……把最优秀的人,不分阶层、语言、团体和党派,都找来为皇帝效命——弗氏贵族中出色的人太少。最好是让政府像军队一样,不管有没有背景,唯才是举。埃扎皇帝也做过类似的事,扩大政府部长的权力,缩减伯爵的特权,但可惜事与愿违,伯爵的权力被削弱了,部长的腐化却加深了。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取得平衡。”

考迪利亚叹了口气,“关于宪政,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大家意见不同。贝拉亚的摄政王可不是我。不过,我提醒你——我会努力改变你的想法。”

听到这话,伊林扬起了眉毛。考迪利亚倦怠地坐回去,透过加厚车窗望着贝拉亚的首府萨塔那·弗·巴。四个月前,她并没有嫁给贝拉亚的摄政王,她只是嫁了一个退伍军人。是的,男人在结婚后总会改变,而且通常朝坏的方向变,但是——变动这么大,变化这么快,这不是我要承担的任务,长官。

“埃扎昨天任命你为摄政王,表明了他对你的极大信任。我想,他不会是你所说的无情的实用主义者。”她评论说。

“没错,这表明了他的信任,但不过是迫于形势。你有没有看出把纳格力上校划为皇妃家臣这一举动的重要含意?”

“没有。这很重要吗?”

“噢,是的,这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纳格力又坐回了他的老位置,继续担任帝国安全部的主管。当然,他不会向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汇报,而是向我汇报。伊林中校实际上只是他的助手。”科西根和伊林略带嘲弄地互相点了点头,“但毫无疑问,纳格力是对皇室效忠的。他身负密令:一旦我胆大妄为,觊觎皇位——不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的——就立即把我除掉。”

“噢,我先声明,我保证没有想做贝拉亚皇后的欲望。”

“我也认为你没有。”

地面车在一堵石墙中的门之前停下。四名警卫对他们进行了详细检查,验过伊林的通行证后挥手放行。弗·科西根爵府的警卫——他们在警戒什么?大概是其他政治派别的贝拉亚人吧。她脑中突然不安地冒出了老伯爵说过的一句引她发笑的贝拉亚谚语:地上到处都是马粪,这里应该有一匹小马驹。贝塔殖民地几乎没有马,只有少数样品保留在动物园里。警卫森严……如果我不是任何人的敌人,又有谁会成为我的敌人?

伊林换了个位置,开口道:“我建议,阁下,”他试探性地对弗·科西根说,“甚至请求你重新考虑搬进皇宫。安全问题——我的问题,”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有损他的形象,因为塌鼻子令他看上去像只小狗,“在皇宫里会更容易控制。”

“你认为我该住进哪套房间?”弗·科西根问。

“嗯,等到……格雷格继位后,他和他母亲要搬进皇帝的寝宫。凯琳的房间将会空出来。”

“你是指塞格皇子的住处?”科西根沉着脸说,“我……我宁愿选择正式的弗·科西根爵府。”

“我难以赞同,阁下,特别是出于安全考虑。你的爵府位于老城区,街道拥挤。那片区域至少有三条古老的地下隧道连接着旧排污系统和运输系统,还有太多的新建高楼可以看到你的住处。即便最低级别的警卫保障,也至少需要六个全天候巡逻队。”

“你有足够的人手吗?”

“唔,有的。”

“那么就定在爵府吧。”弗·科西根安抚着失望的伊林,“虽然对安全有影响,但却是极好的公关宣传。我这样做,将给新的摄政皇朝带来极好的……嗯,军人的谦虚风范,应该会对减少宫廷政变的图谋有所帮助。”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皇宫。以建筑规模论,皇宫让弗·科西根爵府看上去小得可怜:延展的侧楼有二至四层高,附带零星几个塔楼;不同年代的附属建筑交错耸立,各自形成巨大、独立的庭院,有的搭配匀称,有的则相当碍眼;东面的建筑风格最为统一,全部是厚重的石雕;北面风格比较复杂,连接着精心打理的花园;西面是最古老的区域;而南面则是最新的。

地面车停在南面一条门廊前,伊林领他们通过几道岗哨,从宽宽的楼梯走上二楼宽敞的套间。他们走得很慢,以配合库德尔卡笨拙的步子。库德尔卡抬头看了一下,歉然地皱了皱眉,然后又把头低下,不知是因为要集中精神还是愧疚。难道这地方没有电梯吗?考迪利亚愠怒地想。在这个石头迷宫的另一头一个可以望到北面花园的房间里,一位脸色苍白的老人油尽灯枯,正在他祖传的大床上一步步走向死亡……

二楼宽阔的走廊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饰有油画,靠墙的桌上杂乱地摆放着一些小玩意儿。他们看到纳格力上校正压着嗓子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站在楼道里,双臂抱在胸前。考迪利亚昨天才第一次与纳格力——这位闻名遐迩或者说臭名昭著的贝拉亚帝国安全部头子见了面,当时,弗·科西根正在北侧楼接受即将殡天的埃扎·弗·巴拉的历史性“面试”。纳格力身体硬朗,面容刻板,头像子弹一样上尖下圆,眼神深不可测。他已经为皇帝忠心服务了四十年,犹如一个邪恶的传奇。

他拉着考迪利亚的手鞠躬致敬,称她为“夫人”。这句话似乎是认真的,或者至少比他的其他言论少一些讽刺意味。那个警觉的金发女人——或女孩——穿着普通的平民服饰,个子修长,肌肉发达,很有兴趣地望着考迪利亚。

弗·科西根和纳格力简单地互致问候。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切繁文缛节都压缩成三言两语。“这位是卓丝娜科维小姐。”纳格力挥了挥手,并没有因为考迪利亚而多介绍几句卓丝娜科维的情况。

“卓丝娜科维是做什么的?”考迪利亚轻声问,带着一点无助。除了她,每个人在这里说话似乎都相当简洁,不过纳格力同样没有介绍库德尔卡中尉。库德尔卡和卓丝娜科维彼此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是宫廷侍从,夫人。”卓丝娜科维朝考迪利亚点点头,行了个半屈膝礼。

“除宫廷之外,你还为谁服务?”

“凯琳皇妃,夫人。刚才告诉你的是我的正式头衔,另外,我还作为一等侍卫列入纳格力上校的雇员预算。”很难说哪种身份给了她更多的骄傲和愉快,但考迪利亚认为是后者。

“既然他授予你这样的职衔,我相信你必定很优秀。”

这句话赢得了她的微笑,还有一句:“谢谢,夫人。我会尽力而为。”

他们随纳格力通过附近的一道门,进入一个狭长的亮黄色房间,里面有许多向南的窗子。考迪利亚不知道这些来源各异的家具是无价的古董,抑或只是低廉的二手货。一个女人站在远处的黄色丝绸靠椅旁,神态威严地望着他们,仿佛他们闯入了她的禁地。

凯琳皇妃看上去清瘦、疲倦,年约三十,一身华服。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发,灰色的礼服只经过简单的裁剪——简单但却完美。一个四岁的黑发男孩趴在地板上,向小猫大小的剑龙玩具叫嚷着,玩具也报以吼叫。皇妃把他抱起来,关掉了机器玩具。小皇子坐在她旁边,手里仍然紧握着放在大腿上的皮革猛兽。看到小皇子穿着与年龄相称的漂亮童装,考迪利亚松了一口气。

纳格力以正式的礼节将考迪利亚引见给皇妃和小皇子。考迪利亚不知道该鞠躬、屈膝还是举手敬礼,最后只是像卓丝娜科维一样低头致意。格雷格很疑惑地盯着考迪利亚,一脸严肃。她试图向他微笑,希望这能让自己安心。

科西根在男孩面前单膝跪下——只有考迪利亚发现科西根咽了一口唾液——然后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格雷格殿下?”

格雷格朝母亲怀里缩了缩,抬头看了她一眼。皇妃点点头以示鼓励,“阿罗·弗·科西根伯爵。”格雷格小声地说。

弗·科西根让声音变得更加温柔,双手放松,“你的祖父要求我担任你的摄政王。有人向你解释过这是什么意思吗?”

格雷格沉默地摇摇头。弗·科西根朝纳格力扬起一边眉毛,带着轻微的责备;纳格力表情依旧。

“就是说我将担当你祖父的工作,直到你长大后继承皇位,也就是你二十岁的时候。在今后的十六年里,我会像你祖父一样照顾你和你的母亲,确保你得到的教育和锻炼足以去承担皇帝的职责,像你祖父一样,创造一个开明的政府。”

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政府”吗?考迪利亚注意到,弗·科西根小心地避开了“取代你父亲的位置”这类字眼。他完全不提皇储塞格,似乎塞格已经在贝拉亚历史中被剔除了,就像他在行星战役里被蒸发了一样。

“现在,”弗·科西根继续说,“你的任务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努力学习,还要听你母亲的话。你能做到吗?”

格雷格吞了一下口水,点点头。

“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弗·科西根也严肃地向他点头致意,就像对待他的部属一样,然后站起身。

我也相信你会做得很好,阿罗。考迪利亚想。

“既然你来了,阁下,”纳格力停了一下,确定弗·科西根不再继续发言,“我希望你能到作战指挥中心去一趟。有两三份报告我想请你批阅。最新的一份来自达科,有证据显示弗·拉凯伯爵似乎死于他的房子被焚烧之前,这带来了新的线索或是疑团。还有一个关于改组政治教育部的问题……”

“解散,还用说吗?”弗·科西根嘀咕道。

“或许吧。嗯,还有一份是关于科玛最近的挑衅破坏……”

“我收到了照片。咱们走,考迪利亚,嗯……”

“弗·科西根夫人不如留下来参观一会儿。”凯琳皇妃小声提议。

弗·科西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夫人。”

当他们离开后,凯琳皇妃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抚摸着自己漂亮的嘴唇,稍稍放松了一点。“很好,我希望能与你单独待一会儿。”她看着考迪利亚时,表情比刚才生动。皇妃没有发话,只是碰了一下小男孩,他便滑下长椅,转头望了望,然后继续他的游戏去了。

卓丝娜科维紧皱着眉头,“中尉发生了什么事?”她向考迪利亚问道。

“库德尔卡中尉被神经爆破枪击中了。”考迪利亚僵硬地说,不知道卓丝娜科维奇怪的腔调里是否带着责备,“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他正追随阿罗在‘弗·卡拉夫特将军’号飞船上服役。他的神经修复手术似乎远未达到银河系标准。”她合上嘴,生怕会触怒女主人。凯琳皇妃不应为贝拉亚低下的医疗水平负责。

“哦。不是在埃斯科巴战争期间?”卓丝娜科维说。

“不可思议的是,事实上这是埃斯科巴战争的第一枪。不过我想你会把它称为‘友好的一枪’。”这真是个自相矛盾的短语。

“弗·科西根夫人——或许我应该说内史密斯船长——当时也在场,”凯琳皇妃插话道,“她应该知道。”

考迪利亚无法看穿她的表情。纳格力著名的秘密报告,这位皇妃到底知道多少?

“好可惜!中尉看上去原本非常强壮。”卓丝娜科维说。

“曾经是。”考迪利亚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微笑着放下防御的姿态,“在我看来,神经爆破枪是一种极不人道的武器。”她下意识地擦了擦大腿上失去感觉的部位,这也是神经爆破枪的杰作,但幸运的是没有穿透皮下组织而损伤肌肉。显然,她应该在离开贝塔殖民地之前将它治好。

“请坐,弗·科西根夫人。”凯琳拍了拍身旁的靠椅,未来的皇帝刚刚从那儿挪开身子,“卓丝1,你带格雷格去用午餐好吗?”

卓丝娜科维会意地点点头,仿佛从这个简单的要求里接收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她扶起小男孩,牵着他的手走了出去。孩子的童声传来:“卓丝,我可以要一个雪糕吗?还有一个给史地奇2?”

考迪利亚小心地坐下,脑中想着纳格力的报告,还有贝拉亚人佯装放弃入侵埃斯科巴行星的假情报。埃斯科巴,贝塔殖民地的好邻居和同盟……击溃塞格皇储和他率领的舰队的武器,是由一艘勇敢穿越贝拉亚防线的飞船运送的,船长是贝塔远征军的考迪利亚·内史密斯。大部分的真相都已公之于众,她无须歉疚。而隐藏在贝拉亚高层统治者背后的隐秘历史,考迪利亚认为,用“背信弃义”四个字来形容是最准确的。不仅如此,它还很危险,就像储藏不善的有毒废品。

令考迪利亚吃惊的是,凯琳竟然俯过身,拿起她的右手,举到嘴边用力地吻了一下。

“我发过誓,”凯琳一字一顿地说,“要亲吻那只杀死盖斯·弗·特耶的手。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着喘息,感激涕零的诚挚表情在脸上显露无遗。她坐起来,脸上又恢复了漠然,接着点点头,“谢谢,我祝福你。”

“嗯……”考迪利亚擦了擦被吻过的地方,“嗯……我……这个荣誉应当属于别人,夫人。当弗·特耶被割断喉咙的时候,我确实在场,但动手的不是我。”

凯琳的手牢牢地抓住膝盖,双眼放光,“那动手的就是弗·科西根伯爵!”

“不!”考迪利亚因激动而抿紧了嘴唇,“纳格力应该给你看了真相报告。动手的是伯沙瑞中尉,他当时救了我。”

“伯沙瑞?”凯琳直起身,惊讶地问,“是‘怪兽’伯沙瑞?弗·特耶疯狂的勤务兵?”

“我不在意替他受过,夫人,因为一旦公布了真相,他就会被处死,罪名是谋杀和叛变。不过,我……我不应窃取他的荣誉。如果你愿意,我会将之归还,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战争结束后,被释放之前,他接受了某种残酷的精神疗法——你们贝拉亚人称之为‘治疗’。”而且水平与你们的神经外科手术一样低下。“我想在此之前,嗯,他不太正常吧。”

“是的,”凯琳说,“他不太正常。我以为他是弗·特耶创造的怪物。”

“他……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英勇的行为。他跳出罪恶和疯狂的泥淖,为了追求……”考迪利亚迟疑着,不好意思说出“救赎”二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将塞格皇子的……堕落怪罪于弗·特耶吗?”在她们澄清事实的时候……没有人提起塞格皇子。他想走捷径登上权力高峰,但最后只落得……销声匿迹。

“盖斯·弗·特耶……”凯琳扭动双手,“与塞格思想接近。塞格是特耶邪恶趣味的忠实追随者。或许……不能全怪弗·特耶。我不知道。”

考迪利亚感觉到,这是一个诚实的回答。凯琳缓缓地说:“在我怀孕之后,埃扎保护我不受塞格的折磨。在他死于埃斯科巴战争之前,我甚至有一年多没和他见面。”

或许我不该再提塞格皇子。“埃扎是个强有力的保护者。我希望阿罗能同样做得很好。”考迪利亚说。或许她在说埃扎的时候应该加上“曾经”二字,似乎别人都这么说。

凯琳摇了摇头,从失神状态中回过神来,“喝茶吗,弗·科西根夫人?”她微笑着说,按了按藏在肩上的宝石别针里的通讯器,发出秘密指令。显然,这次私人会见已到尾声。内史密斯船长现在要考虑的是,作为弗·科西根夫人,应该怎样与皇妃一道用茶。

当雪糕送上来的时候,格雷格和卓丝正好回来。格雷格成功地通过撒娇弄到了两份雪糕。凯琳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他的第三次努力。塞格的儿子似乎是个完全正常的男孩。考迪利亚很感兴趣地望着他和凯琳。母爱,每个母亲的本能,这有何难?

“喜欢你的新家吗,弗·科西根夫人?”皇妃问道,显出优雅的教养。现在是闲谈时间,不再讨论严肃话题,尤其是有孩子在场的时候。

考迪利亚想了想,说:“弗·科西根·萨尔洛南部的乡村风景怡人。那个湖真漂亮,比贝塔殖民地所有的湖泊都要大,不过阿罗倒不同意。你们的行星美不胜收。”你们的行星。不是我的行星?在考迪利亚心里,“家”这个词仍然代表着贝塔殖民地。尽管她情愿永远在湖边依偎着弗·科西根的臂膀。

“不过,贝拉亚的首府,嗯,当然比我的家乡贝塔殖民地更具多样性。”她有意识地笑了笑,“似乎这里有好多军人。我上一次被穿着绿军服的士兵包围的时候,是在一个战俘营里。”

“对你来说,我们还是敌人吗?”皇妃好奇地问。

“噢——其实在战争结束之前,我就没把你们当作敌人了。我们都是受害者,都受到了欺骗。”

“你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弗·科西根夫人。”皇妃啜了一口茶,对着杯子笑了笑。考迪利亚眨了眨眼。

“皮奥特伯爵住在爵府的时候,那儿似乎变成了军营,”考迪利亚说,“里面全是穿制服的男人。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几个女佣在角落里打扫卫生,不过我没和她们聊过。总之,那儿就是一个贝拉亚军营。贝拉亚的军队与贝塔殖民地的有很大不同。”

“你们的军队里男女混编。”卓丝娜科维说。她眼里浮现的是嫉妒吗?“女人和男人一同服役。”

“我们按照能力测试的结果来分配工作,”考迪利亚说,“测试很严格。当然,男人承担更多的体力活儿,但对他们来说,那并不意味着男人就高女人一等。”

“尊重。”卓丝娜科维叹了口气。

“唔,如果人们为了国家而奉献生命,那他们理应受到尊重。”考迪利亚客观地说,“我想,我确实怀念军中的女同伴。那些优秀的姑娘,女技术军官,她们就像我家里的朋友。”要注意“家”的用法。“我想在你们这里也会有出色的女人。她们都藏到哪里去了?”考迪利亚闭上嘴,她突然想到凯琳可能会把这个评论误解为对她的忽视,如果加上一句“除了你之外”,那就不会造成误会了。

但即使凯琳是这么想的,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在考迪利亚酿下更多潜在的公关灾难之前,阿罗与伊林的归来拯救了她。他们彬彬有礼地与皇妃道别,返回了弗·科西根伯爵府。

那天晚上,伊林中校拜访了科西根伯爵府,卓丝娜科维随侍在旁。她拿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用期待的目光好奇地望着考迪利亚。

“纳格力上校指定卓丝娜科维负责摄政王夫人的人身安全。”伊林简短地解释道。阿罗点头同意。

稍后,卓丝娜科维交给考迪利亚一份用厚油脂密封的信笺。考迪利亚蹙着眉,将它打开。里面的字迹细小、优雅,签名清晰而不花哨:

谨致敬意,上面写道,她将为你不辞辛劳。——凯琳(独家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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