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唐詩名篇賞析(701—720卷)元稹11卷 賈島5卷 崔郊 裴潾 楊敬之

唐詩,泛指創作於唐朝詩人的詩。唐詩是中華民族珍貴的文化遺產之一,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一顆明珠,同時也對世界上許多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發展產生了很大影響,對於後人研究唐代的政治、民情、風俗、文化等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和價值。

目錄:

701贈婢 崔郊

702裴給事宅白牡丹 裴潾

703遣悲懷三首

704六年春遣懷八首(其二) 元稹

705六年春遣懷八首(其五)

706行宮

707菊花

708西歸絕句(十二首之二)

709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710得樂天書

711酬樂天頻夢微之

712重贈樂天

713連昌宮詞

714離思五首(其四)

715贈項斯 楊敬之

716劍客 賈島

717題李凝幽居

718憶江上吳處士

719雪晴晚望

720暮過山村

贈婢

崔郊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唐末範攄所撰筆記《云溪友議》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元和年間秀才崔郊的姑母有一婢女,生得姿容秀麗,與崔效互相愛戀,後卻被賣給顯貴於頔.崔郊念念不忘,思慕無已。一次寒食,婢女偶爾外出與崔郊邂逅,崔郊百感交集,寫下了這首《贈婢》。後來於頔讀到此詩,便讓崔郊把婢女領去,傳為詩壇佳話。

這首詩的內容寫的是自己所愛者被劫奪的悲哀。但由於詩人的高度概括,便使它突破了個人悲歡離合的侷限,反映了封建社會里由於門第懸殊所造成的愛情悲劇。詩的寓意頗深,表現手法卻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委婉曲折。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上句用側面烘托的手法,即通過對“公子王孫”爭相追求的描寫突出女子的美貌;下句以“垂淚滴羅巾”的細節表現出女子深沉的痛苦。公子王孫的行為正是造成女子不幸的根源,然而這一點詩人卻沒有明白說出,只是通過“綠珠”一典的運用曲折表達的。綠珠原是西晉富豪石崇的寵妾,傳說她“美而豔,善吹笛”。趙王倫專權時,他手下的孫秀倚仗權勢指名向石崇索取,遭到石崇拒絕。石崇因此被收下獄,綠珠也墜樓身死。用此典故一方面形容女子具有綠珠那樣美麗的容貌,另一方面以綠珠的悲慘遭遇暗示出女子被劫奪的不幸命運。於看似平淡客觀的敘述中巧妙地透露出詩人對公子王孫的不滿,對弱女子的愛憐同情,寫得含蓄委婉,不露痕跡。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侯門”指權豪勢要之家。“蕭郎”是詩詞中習用語,泛指女子所愛戀的男子,此處是崔郊自謂。這兩句沒有將矛頭明顯指向造成他們分離隔絕的“侯門”,倒好象是說女子一進侯門便視自己為陌路之人了。但有了上聯的鋪墊,作者真正的諷意當然不難明白,之所以要這樣寫,一則切合“贈婢”的口吻,便於表達詩人哀怨痛苦的心情,更可以使全詩風格保持和諧一致,突出它含蓄蘊藉的特點。詩人從侯門“深如海”的形象比喻,從“一入”、“從此”兩個關聯詞語所表達的語氣中透露出來的深沉的絕望,比那種直露的抒情更哀感動人,也更能激起讀者的同情。

這首詩用詞極為準確,在封建社會里,造成這類人間悲劇的,上自皇帝,下至權豪勢要,用“侯門”概括他們,實在恰當不過。正因為如此,“侯門”一詞便成為權勢之家的代詞:“侯門似海”也因其比喻的生動形象,形成成語,在文學作品和日常生活中廣泛運用。

裴給事宅白牡丹

裴潾

長安豪貴惜春殘,爭賞街西紫牡丹。

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在唐代,觀賞牡丹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習俗。據李肇《唐國史補》記載:“京城貴遊尚牡丹三十餘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中唐詩人劉禹錫也有詩為證:“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賞牡丹》)。

當時,牡丹價格十分昂貴,竟至“一本有直數萬者”。(亦見《唐國史補》)牡丹中又以大紅大紫為貴,白色牡丹不受重視。裴潾這首詩的前兩句便形象而概括地寫出了唐代的這種風習。

“長安豪貴惜春殘,爭賞街西紫牡丹。”唐代京城長安有一條朱雀門大街橫貫南北,將長安分為東西兩半。街西屬長安縣,那裡有許多私人名園。每到牡丹盛開季節,但見車水馬龍,觀者如堵,遊人如雲。選擇“長安”、“街西”作為描寫牡丹的背景,自然最為典型。作者描寫牡丹花開時的盛景,只用“春殘”二字點出季節,因為牡丹盛開恰在春暮。作者沒有對紫牡丹的形象做任何點染,單從“豪貴”對她的態度著筆。豪貴們耽於逸樂,“無日不看花”,桃杏方盡,牡丹又開,正值暮春三月,為“惜春殘”,更是對牡丹趨之若鶩。以爭賞之眾,襯花開之盛,“惜春殘”一筆確實收到了比描寫繁花似錦更好的藝術效果。

以上使用側面描寫,著意渲染了紫牡丹的名貴。看似與題目無關,實則為後面展開對白牡丹的描寫作了有力的鋪墊。“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一個“別”字,引出了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玉盤,冷露,月白,風清,再加上寂靜無人的空園,與上聯描寫的情景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對白牡丹的形象刻劃雖只是略加點染,但顯然傾注了作者滿心的愛悅和同情。“玉盤”,形容盛開的白牡丹,生動貼切。月夜的襯托和冷露的點綴,更增加了白牡丹形象的豐滿。作者正是通過對紫牡丹和白牡丹這一動一靜、一熱一冷的對照描寫,不加一句褒貶,不作任何說明,而寓意自顯。為豪貴所爭賞的紫牡丹儘管名貴卻顯得庸俗,相反,無人看的白牡丹卻超塵脫俗,幽雅高尚,給人以冰清玉潔之感。詩人對白牡丹的讚美和對它處境的同情,寄託了對人生的感慨。末句“無人起就月中看”之“無人”,承上面豪貴而言,豪貴爭賞紫牡丹,而“無人”看裴給事的白牡丹。即言裴給事之高潔,朝中竟無人賞識。詩題中特別點出“裴給事宅”,便是含蓄地點出這層意思。短短的一首七絕可謂含意豐富,旨趣遙深。可以說,在奼紫嫣紅的牡丹詩群裡,這首詩本身就是一朵姣美幽雅、盈盈帶露的白牡丹花。

遣悲懷三首

元稹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是元稹悼念亡妻韋叢(字蕙叢)所寫的三首七言律詩。韋氏是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幼女,二十歲時嫁與元稹。七年後,即元和四年(809)七月,韋氏去世。此詩約寫於元和六年前,時元稹在監察御史分務東臺任上。

第一首追憶妻子生前的艱苦處境和夫妻情愛,並抒寫自己的抱憾之情。一、二句引用典故,以東晉宰相謝安最寵愛的侄女謝道韞借指韋氏,以戰國時齊國的貧士黔婁自喻,其中含有對方屈身下嫁的意思。“百事乖”,任何事都不順遂,這是對韋氏婚後七年間艱苦生活的簡括,用以領起中間四句。“泥”,軟纏。“長藿”,長長的豆葉。中間這四句是說,看到我沒有可替換的衣服,就翻箱倒櫃去搜尋;我身邊沒錢,死乞活賴地纏她買酒,她就拔下頭上金釵去換錢。平常家裡只能用豆葉之類的野菜充飢,她卻吃得很香甜;沒有柴燒,她便靠老槐樹飄落的枯葉以作薪炊。這幾句用筆乾淨,既寫出了婚後“百事乖”的艱難處境,又能傳神寫照,活畫出賢妻的形象。這四個敘述句,句句浸透著詩人對妻子的讚歎與懷念的深情。末兩句,彷彿詩人從出神的追憶狀態中突然驚覺,發出無限抱憾之情:而今自己雖然享受厚俸,卻再也不能與愛妻一道共享榮華富貴,只能用祭奠與延請僧道超度亡靈的辦法來寄託自己的情思。“復”,寫出這類悼念活動的頻繁。這兩句,出語雖然平和,內心深處卻是極其悽苦的。

第二首與第一首結尾處的悲悽情調相銜接。主要寫妻子死後的“百事哀”。詩人寫了在日常生活中引起哀思的幾件事。人已仙逝,而遺物猶在。為了避免見物思人,便將妻子穿過的衣裳施捨出去;將妻子做過的針線活仍然原封不動地保存起來,不忍打開。詩人想用這種消極的辦法封存起對往事的記憶,而這種做法本身恰好證明他無法擺脫對妻子的思念。還有,每當看到妻子身邊的婢僕,也引起自己的哀思,因而對婢僕也平添一種哀憐的感情。白天事事觸景傷情,夜晚夢魂飛越冥界相尋。夢中送錢,似乎荒唐,卻是一片感人的痴情。苦了一輩子的妻子去世了,如今生活在富貴中的丈夫不忘舊日恩愛,除了“營奠復營齋”以外,還能為妻子做些什麼呢?於是積想成夢,出現送錢給妻子的夢境。末兩句,從“誠知此恨人人有”的泛說,落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夫妻死別,固然是人所不免的,但對於同貧賤共患難的夫妻來說,一旦永訣,是更為悲哀的。末句從上一句泛說推進一層,著力寫出自身喪偶不同於一般的悲痛感情。

第三首首句“閒坐悲君亦自悲”,承上啟下。以“悲君”總括上兩首,以“自悲”引出下文。為什麼“自悲”呢?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壽的有限。人生百年,又有多長時間呢!詩中引用了鄧攸、潘岳兩個典故。鄧攸心地如此善良,卻終身無子,這難道不是命運的安排?潘岳《悼亡詩》寫得再好,對於死者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不等於白費筆墨!詩人以鄧攸、潘岳自喻,故作達觀無謂之詞,卻透露出無子、喪妻的深沉悲哀。接著從絕望中轉出希望來,寄希望於死後夫婦同葬和來生再作夫妻。但是,再冷靜思量:這僅是一種虛無飄渺的幻想,更是難以指望的,因而更為絕望:死者已矣,過去的一切永遠無法補償了!詩情愈轉愈悲,不能自已,最後逼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辦法:“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詩人彷彿在對妻子表白自己的心跡:我將永遠永遠地想著你,要以終夜“開眼”來報答你的“平生未展眉”。真是痴情纏綿,哀痛欲絕!

《遣悲懷三首》,一個“悲”字貫穿始終。悲痛之情如同長風推浪,滾滾向前,逐首推進。前兩首悲對方,從生前寫到身後;末一首悲自己,從現在寫到將來。全篇都用“暱暱兒女語”的親暱調子吟唱,字字出於肺腑。詩人善於將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無的意思,用極其質樸感人的語言來表現。諸如“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等,無不淺俗之極,也傷痛之極。再如“泥他沽酒拔金釵”的“泥”字,末兩句中的“長開眼”與“未展眉”,都是不加修飾的本色語言,狀難寫之景十分逼真,寫難言之情極為自然。在取材上,詩人善於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幾件小事來寫,事情雖小,但都曾深深觸動過他的感情,因而也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敘事敘得實,寫情寫得真,寫出了詩人的至性至情,因而成為古今悼亡詩中的絕唱。

清代蘅塘退士在評論此詩時說:“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能出此三首範圍者。”這至高的讚譽,元稹是當之無愧的。

六年春遣懷八首(其二)

元稹

檢得舊書三四紙,高低闊狹粗成行。

自言並食尋常事,惟念山深驛路長。

元和四年(809)七月,元稹的原配妻子韋叢去世,死時年僅二十七歲。韋叢死後,他陸續寫了許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詩。《六年春遣懷》是他在元和六年春寫的一組悼亡詩,原作八首,這是其中的第二首。

悼亡詩是一種主情的詩歌體裁,完全靠深摯的感情打動人。這首題為“遣懷”的悼亡詩,卻通篇沒有一字直接抒寫悼念亡妻的情懷。它全用敘事,而且是日常生活裡一件很平常細小的事:翻檢到亡妻生前寫給自己的幾頁信紙,看到信上寫的一些關於家常起居的話。事情敘述完了,詩也就煞了尾,沒有任何抒發感慨的話。但讀者卻從這貌似客觀平淡的敘述中感受到詩人對亡妻那種不能自已的深情。關鍵原因就在於:詩人所敘寫的事雖平凡細屑,卻相當典型地表現了韋叢的性格品質,反映了他們夫婦之間相濡以沫的關係,情含事中,自然無須另置一詞了。

元稹的詩平易淺切,這在其他題材的詩歌中,藝術上往往利弊得失參半。但就這首詩而論,這種平易淺切的風格倒是和詩所表達的內容、感情完全適應的。悼亡詩在感情的真摯這一點上,比任何詩歌都要求得更嚴格,可以說容不得半點虛假。而華侈雕琢是往往要傷真的,樸質平易倒是表達真情實感的好形式。特別是當樸質平易和深厚的感情結合起來時,這樣的詩實際上已經是深入淺出的的統一了。魯迅所說的白描“秘訣”──“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似乎特別適用於悼亡詩。

六年春遣懷八首(其五)

元稹

伴客銷愁長日飲,偶然乘興便醺醺。

怪來醒後旁人泣,醉裡時時錯問君!

元稹對亡妻韋叢有著真誠執著的愛戀,這首“伴客銷愁”,曲曲傳情,寫來沉痛感人。

起句便敘寫他在喪妻之痛中意緒消沉,整天借酒澆愁的情態。伴客銷愁,表面上是陪客人,實際上是好心的客人為了替他排遣濃憂而故意拉他作伴喝酒。再說,既是“伴客”,總不好在客人面前表露兒女之情,免不了要虛與委蛇,強顏歡笑。這樣銷愁,哪能不愁濃如酒!在這長日無聊的對飲中,他喝下去的是自己的眼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透出了心底的悽苦。

第二句妙在“偶然乘興”四字。這個“興”,不能簡單地當作“高興”的“興”,而是沉鬱的樂章中一個偶然高昂的音符,是情緒的突然跳動。酒宴之上,客人想方設法開導他,而詩人一時悲從中來,傾杯痛飲,以致醺醺大醉。可見,這個“興”字,溶進了客人良苦的用心,詩人傷心的淚水。“偶然”者,言其“醺醺”大醉的次數並不多,足證上句“長日飲”其實喝得很少,不過是借酒澆愁而意不在酒,甚至是“未飲先如醉”,正見傷心人別有懷抱。

結尾兩句,真是錐心泣血之言,讀詩至此,有情人能不掩卷一哭!醉後吐真言,這是常情;醒來但見旁人啜泣,感到奇怪。一問才知道,原來自己在醉中忘記愛妻已逝,口口聲聲呼喚妻子哩!悽惶之態,悽苦之情,撼人心絃。

絕句貴深曲。此詩有深曲者七:悼念逝者,流淚的應該是詩人自己;現在偏偏不寫自己傷心落淚,只寫旁人感泣,從旁人感泣中見出自己傷心,此其深曲者一。以醉裡暫時忘卻喪妻之痛,寫出永遠無法忘卻的哀思,此其深曲者二。懷念亡妻的話,一句不寫,只從醉話著筆;且醉話也不寫,只以“錯問”二字出之,此其深曲者三。醉裡尋伊,正見“覺來無處追尋”的無限空虛索寞,此其深曲者四。乘興傾杯,卻引來一片抽泣,妙用反襯手法取得強烈感人的效果,此其深曲者五。“時時錯問君”,再現了過去夫妻形影不離、詩人一刻也離不了這位愛妻的情景,曩昔“泥他沽酒拔金釵”(《遣悲懷》)的場面,宛在目前,此其深曲者六。醉後潦倒的樣子,醒來驚愕的情態,不著一字而隱隱可見,此其深曲者七。一首小詩,具此七美,真可謂之“七絕”。

行宮

元稹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元稹的這首《行宮》可與白居易《上陽白髮人》參互並觀。這裡的古行宮即洛陽行宮上陽宮,白頭宮女即“上陽白髮人”。據白居易《上陽白髮人》,這些宮女天寶末年被“潛配”到上陽宮,在這冷宮裡一閉四十多年,成了白髮宮人。這首短小精悍的五絕具有深邃的意境,富有雋永的詩味,傾訴了宮女無窮的哀怨之情,寄託了詩人深沉的盛衰之感。

詩人塑造意境,藝術上主要運用了兩種表現手法。一是以少總多。我國古典詩歌講究精煉,寫景、言情、敘事都要以少總多。這首詩正具行宮有舉一而反三,字少而意多的特點。四句詩,首句指明地點,是一座空虛冷落的古行宮;次句暗示環境和時間,宮中紅花盛開,正當春天季節;三句交代人物,幾個白頭宮女,與末句聯繫起來推想,可知是玄宗天寶末年進宮而倖存下來的老宮人;末句描寫動作,宮女們正閒坐回憶、談論天寶遺事。二十個字,地點、時間、人物、動作,全都表現出來了,構成了一幅非常生動的畫面。這個畫面觸發讀者聯翩的浮想:宮女們年輕時都是月貌花容,嬌姿豔質,這些美麗的宮女被禁閉在這冷落的古行宮之中,成日價寂寞無聊,看著宮花,花開花落,年復一年,青春消逝,紅顏憔悴,白髮頻添,如此被摧殘,往事豈堪重省!然而,她們被禁閉冷宮,與世隔絕,別無話題,卻只能回顧天寶時代玄宗遺事,此景此情,令人悽絕。“寥落”、“寂寞”、“閒坐”,既描繪當時的情景,也反映詩人的傾向。淒涼的身世,哀怨的情懷,盛衰的感慨,二十個字描繪出那樣生動的畫面,表現出那樣深刻的意思,所以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二說這首詩“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以為這首詩是王建所作,並說“語意絕妙,合(王)建七言《宮詞》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

另一個表現手法是以樂景寫哀。我國古典詩歌,其所寫景物,有時從對立面的角度反襯心理,利用憂思愁苦的心情同良辰美景氣氛之間的矛盾,以樂景寫哀情,卻能收到很好的藝術效果。這首詩也運用了這一手法。詩所要表現的是淒涼哀怨的心境,但卻著意描繪紅豔的宮花。紅花一般是表現熱鬧場面,烘托歡樂情緒的,但在這裡卻起了很重要的反襯作用:盛開的紅花和寥落的行宮相映襯,加強了時移世遷的盛衰之感;春天的紅花和宮女的白髮相映襯,表現了紅顏易老的人生感慨;紅花美景與悽寂心境相映襯,突出了宮女被禁閉的哀怨情緒。紅花,在這裡起了很大的作用。這都是利用好景緻與噁心情的矛盾,來突出中心思想,即王夫之《薑齋詩話》所謂“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白居易《上陽白髮人》“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也可以說是以樂寫哀。不過白居易的寫法直接揭示了樂景寫哀情的矛盾,而元稹《行宮》則是以樂景作比較含蓄的反襯,顯得更有餘味。

菊花

元稹

秋絲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菊花,不象牡丹那樣富麗,也沒有蘭花那樣名貴,但作為傲霜之花,它一直受人偏愛。有人讚美它堅強的品格,有人欣賞它高潔的氣質,而元稹的這首詠菊詩,則別出新意地道出了他愛菊的原因。

詠菊,一般要說說菊花的可愛。但詩人既沒列舉“金鉤掛月”之類的形容詞,也未描繪爭芳鬥豔的景象。而是用了一個比喻──“秋絲繞舍似陶家”。一叢叢菊花圍繞著房屋開放,好似到了陶淵明的家。秋叢,即叢叢的秋菊。東晉陶淵明最愛菊,家中遍植菊花。“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是他的名句。這裡將植菊的地方比作“陶家”,秋菊滿院盛開的景象便不難想象。如此美好的菊景怎能不令人陶醉?故詩人“遍繞籬邊日漸斜”,完全被眼前的菊花所吸引,專心致志地繞籬觀賞,以至於太陽西斜都不知道。“遍繞”、“日斜”,把詩人賞菊入迷,留連忘返的情景真切地表現出來,渲染了愛菊的氣氛。

詩人為什麼如此著迷地偏愛菊花呢?三、四兩句說明喜愛菊花的原因:“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菊花在百花之中是最後凋謝的,一旦菊花謝盡,便無花景可賞,人們愛花之情自然都集中到菊花上來。因此,作為後凋者,它得天獨厚地受人珍愛。詩人從菊花在四季中謝得最晚這一自然現象,引出深微的道理,回答了愛菊的原因,表達了詩人特殊的愛菊之情。這其中當然也含有對菊花歷盡風霜而後凋的堅貞品格的讚美。

這首詩從詠菊這一平常的題材,發掘出不平常的詩意,給人以新的啟發,顯得新穎自然,不落俗套。在寫作上,筆法也很巧妙。前兩句寫賞菊的實景,渲染愛菊的氣氛作為鋪墊;第三句是過渡,筆鋒一頓,迭宕有致,最後吟出生花妙句,進一步開拓美的境界,增強了這首小詩的藝術感染力。

西歸絕句(十二首之二)

元稹

五年江上損容顏,今日春風到武關。

兩紙京書臨水讀,小桃花樹滿商山。

這首詩作於元和十年(815)元稹自唐州(今河南省唐河縣)奉召還京途中。詩題下原注:“得復言、樂天書。”詩中抒發的便是歸途捧讀友人書信的興奮喜悅之情。

詩的首句“五年”憶昔日之愁。詩人本在帝都長安任監察御史,由於得罪權貴,元和五年(810)被貶為職位卑微的江陵府(府治在今湖北江陵)士曹參軍。人世間的屈辱沉淪,長江邊上的風風雨雨,使他身心交瘁,不由得發出“五年江上損容顏”的慨嘆。

次句“春風”露今日之喜。詩人奉召還京,沿唐河,浮漢水,越武關(在今陝西省商縣東),溯丹河,水陸兼程,時序又正是春天,更覺喜出望外,心情舒暢。“今日春風到武關”,正是於敘事中襯出詩人此時欣喜的心情。

一、二兩句,直敘其事,遣詞造境平而無奇。然而,三句“臨水”一轉,頓起詩情;四句“小桃”一結,更饒畫意。原來,詩人慾以巧勝人,故意先出常語,而把力量用在結尾兩句上,終使詩的後半部分勝境迭出。

奉召西歸,是一喜;途中又接到李復言、白居易寄自長安的書信,更是一喜。君恩友情,交織心頭,這就加添了“兩紙京書”的感情容量。“臨水”二字一點,全詩皆活,意境畢呈:清清流水,照見了詩人此時欣喜的神色;粼粼波光,映出了詩人此刻歡樂的心情。詩中不著一字,而詩人捧讀音書時盼歸念友的那種急切、興奮、激動、喜悅的情狀,躍然紙上。試想:如果把“臨水讀”,改成“艙內讀”或“燈畔讀”,那詩中的氣氛情韻、意境就完全不一樣了。結句又偏不進一步從正面寫喜悅之情,卻一下子跳到商山(今陝西省商縣東)小桃花樹上,以景語收住全篇。詩人臨水讀罷友人書信,猛一抬眼,忽見岸上嫣紅一片,驚喜中不禁吟出:“小桃花樹滿商山”!這桃花,開在山上,也開在詩人心田。至此,全詩戛然而止,畫面上只留下一片花光水色。不言人的心情如何,只用彩筆點染商山妍麗春色,而人的愉快之情已自流露。

這首詩以敘事抒情,以寫景結情,別有一種獨特的風致和情韻。臨水讀,見桃花,是詩人這次春江舟行中實有之事,並非故意造境設色。然而,詩人攝取這兩個特寫鏡頭,恰到好處地表現出特定場合下的特有心情。詩句清而不淡,秀而不媚,柔和雋永,色調和諧,成功地顯示了這首絕句所特有的一種清麗之美。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元稹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元稹和白居易有很深的友誼。元和五年(810),元稹因彈劾和懲治不法官吏,同宦官劉士元衝突,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後來又改授通州(州治在今四川達縣)司馬。元和十年,白居易上書,請捕刺殺宰相武元衡的兇手,結果得罪權貴,被貶為江洲司馬。上面這首詩,就是元稹在通州聽到白居易被貶的消息時寫的。詩的中間兩句是敘事言情,表現了作者在乍一聽到這個不幸消息時的陡然一驚,語言樸實而感情強烈。詩的首尾兩句是寫景,形象地描繪了周圍景物的暗淡淒涼,感情濃郁而深厚。

元稹貶謫他鄉,又身患重病,心境本來就不佳。現在忽然聽到摯友也蒙冤被貶,內心更是極度震驚,萬般怨苦,滿腹愁思一齊湧上心頭。以這種悲涼的心境觀景,一切景物也都變得陰沉昏暗了。於是,看到“燈”,覺得是失去光焰的“殘燈”;連燈的陰影,也變成了“幢幢”──昏暗的搖曳不定的樣子。“風”,本來是無所謂明暗的,而今卻成了“暗風”。“窗”,本來無所謂寒熱的,而今也成了“寒窗”。只因有了情的移入,情的照射,情的滲透,連風、雨、燈、窗都變得又“殘”又“暗”又“寒”了。“殘燈無焰影幢幢”、“暗風吹雨入寒窗”兩句,既是景語,又是情語,是以哀景抒哀情,情與景融會一體、“妙合無垠”。

詩中“垂死病中驚坐起”一語,是傳神之筆。白居易曾寫有兩句詩:“枕上忽驚起,顛倒著衣裳”,這是白居易在元稹初遭貶謫、前往江陵上任時寫的,表現了他聽到送信人敲門,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元稹來信的情狀,十分傳神。元稹此句也是如此。其中的“驚”,寫出了“情”──當時震驚的感情;其中的“坐起”,則寫出了“狀”──當時震驚的模樣。如果只寫“情”不寫“狀”,不是“驚坐起”而是“吃一驚”,那恐怕就神氣索然了。而“驚坐起”三字,正是維妙維肖地摹寫出作者當時陡然一驚的神態。再加上“垂死病中”,進一步加強了感情的深度,使詩句也更加傳神。既曰“垂死病中”,那麼,“坐起”自然是很困難的。然而,作者卻驚得“坐起”了,這樣表明:震驚之巨,無異針刺;休慼相關,感同身受。元、白二人友誼之深,於此清晰可見。

按照常規,在“垂死病中驚坐起”這句詩後,大概要來一句實寫,表現“驚”的具體內涵。然而作者卻偏偏來了個寫景的詩句:“暗雨吹風入寒窗”。這樣,“驚”的具體內涵就蘊含於景語之中,成為深藏不露、含蓄不盡的了。作者對白氏被貶一事究竟是惋惜,是憤懣,還是悲痛?全都沒有說破,全都留給讀者去領悟、想象和玩味了。

元稹這首詩所寫的,只是聽說好友被貶而陡然一驚的片刻,這無疑是一個“有包孕的片刻”,也就是說,是有千言萬語和多種情緒湧上心頭的片刻,是有巨大的蓄積和容量的片刻。作者寫了這個“驚”的片刻而又對“驚”的內蘊不予點破,這就使全詩含蓄蘊藉,情深意濃,詩味雋永,耐人咀嚼。

元稹把他這首詩寄到江州以後,白居易讀了非常感動。他在給元稹的信中說:“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與微之書》)是的,象這樣一首情景交融、形神俱肖、含蓄不盡、富有包孕的好詩,它是有很強的藝術魅力的。別人讀了尚且會受到藝術感染,何況當事人白居易!

得樂天書

元稹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

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元稹於唐憲宗元和十年(815)三月貶謫通州(州治在今四川達縣)。當年八月,他的摯友白居易也從長安貶謫江州(今江西九江)。相同的命運把兩顆心連得更緊。元稹的謫居生涯是很悽苦的。他於閏六月到達通州後,就害了一場瘧疾,差一點病死。瘴鄉獨處,意緒消沉,千里之外,唯有好朋友白居易與他互通音問。他後來寫的長詩《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的序言中,追述了通州期間與白居易的唱酬來往。序文最後說:“通之人莫可與言詩者,唯妻淑在旁知狀。”所謂“知狀”,指知道他與白氏詩信往返,互相關切的情狀。這段話,對我們理解這首詩,很有幫助。

這是一首構思奇特的小詩。題目是《得樂天書》,按說,內容當然離不開信中所言及讀信所感。但詩裡所描繪的,卻不是這些,而是接信時一家人悽悽惶惶的場面。詩的第一句“遠信入門先有淚”,是說,詩人接了樂天的江州來信,讀完後淚流滿面。第二句筆鋒一轉,從妻女的反應上著筆:“妻驚女哭問何如。”詩人手持遠信,流著淚走回內室,引起了妻兒們的驚疑:接到了誰的來信,引起他如此傷心?這封信究竟帶來了什麼噩耗?妻女由於困惑,發而為“驚”、為“哭”、為“問”。可她們問來問去,並沒有問出個究竟。因為,詩人這時已經傷心得不能說話了。於是,她們只好竊竊私語,猜測起來:自從來到通州,從沒見什麼事使他如此激動,也從未見誰的一封來信會引得他如此傷心。夠得上他如此關心的人只有一個──白樂天!今兒這封信,八成是江州司馬白樂天寄來的了。

小詩向來以直接抒情見長,幾句話很難寫出什麼情節、場面。元稹這首小詩,最大的特點就在於寫出了場面、情節,卻不直接抒情。他在四行詩裡,畫出了“妻驚女哭”的場景,描繪了“問何如”的人物對話,刻畫出了“尋常不省曾如此”的心理活動,而詩人萬端感慨,卻只凝鑄在“先有淚”三字中,此外再不多說。全詩以素描塑造形象,從形象中見深情,句句是常語,卻句句是奇語。劉熙載《藝概》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其實,用常得奇者,豈止白香山為然,香山的好友元微之,早就越過這道“重關”了。

酬樂天頻夢微之

元稹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我今因病魂顛倒,惟夢閒人不夢君!

這是一首和詩,寫於唐憲宗元和十二年(817)。這時,元稹貶通州,白居易謫江州,兩地迢迢數千裡,通信十分困難。因此,詩一開始就說“山水萬重書斷絕”。現在,好不容易收到白居易寄來的一首詩,詩中告訴元稹,昨晚上又夢見了他。老朋友感情這樣深摯,使他深深感動。詩的第二句乃說:“念君憐我夢相聞。”元稹在通州害過一場嚴重的瘧疾,病後一直身體很壞,記憶衰退。但“我今因病”的“病”字還包含了更為沉重的精神上的苦悶,包含了無限悽苦之情。四句緊承三句說:由於我心神恍惚,不能自主,夢見的淨是些不相干的人,偏偏沒夢見你。與白居易寄來的詩相比,這一結句翻出新意。

白詩是這樣四句:“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白詩不直說自己苦思成夢,卻反以元稹為念,問他何事憶我,致使我昨夜夢君,這表現了對元稹處境的無限關心。詩從對面著墨,構思精巧,感情真摯。

“夢”是一往情深的精神境界。白居易和元稹兩個人都寫了夢,但寫法截然不同。白詩用記夢以抒念舊之情,元詩一反其意,以不曾入夢寫悽苦心境。白詩用入夢寫苦思,是事所常有,寫人之常情;元詩用不能入夢寫心境,是事所罕有,寫人之至情。

做夢包含了希望與絕望之間極深沉、極痛苦的感情。元稹更推進一層,把不能入夢的原因作了近乎離奇的解釋:我本來可以控制自己的夢,和你夢裡相逢,過去也曾多次夢見過你。但此刻,我的身心已被疾病折磨得神魂顛倒,所以“惟夢閒人不夢君”。這就把悽苦的心境寫得入骨三分,內容也更為深廣。再說,元稹這首詩是次韻和詩,在韻腳受限制的情況下,別出機杼,更是難得。

重贈樂天

元稹

休遣玲瓏唱我詩,我詩多是別君詞。

明朝又向江頭別,月落潮平是去時。

陸時雍《詩鏡總論》說:“凡情無奇而自佳者,景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然也。”的確,有些抒情詩,看起來情景平常,手法也似無過人處,但讀後令人迴腸蕩氣,經久不忘。其藝術魅力主要來自迴環往復的音樂節奏,及由此產生的“韻”或韻味。《重贈樂天》就是這樣的一首抒情詩。它是元稹在與白居易一次別後重逢又將分手時的贈別之作。先當有詩贈別,所以此詩題為“重贈”。

首句提到唱詩,便把讀者引進離筵的環境之中。原詩題下自注:“樂人商玲瓏(中唐有名歌唱家)能歌,歌予數十詩”,所以此句用“休遣玲瓏唱我詩”作呼告起,發端奇突。唐代七絕重風調,常以否定、疑問等語勢作波瀾,如“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劉禹錫),這類呼告語氣容易造成動人的風韻。不過一般只用於三、四句。此句以“休遣”云云發端,劈頭喝起,頗有先聲奪人之感。

好朋友難得重逢,分手之際同飲幾杯美酒,聽名歌手演唱幾支歌曲,本是很愉快的事,何以要說“休唱”呢?次句就象是補充解釋。原來筵上唱離歌,本已添人別恨,何況商玲瓏演唱的大多是作者與對面的友人向來贈別之詞呢,那不免令他從眼前情景回憶到往日情景,百感交集,難乎為情。呼告的第二人稱語氣,以及“君”字與“我”字同現句中,給人以親切的感覺。上句以“我詩”結,此句以“我詩”起,就使得全詩起雖突兀而款接從容,音情有一弛一張之妙。句中點出“多”“別”,已暗逗後文的“又”“別”。

三句從眼前想象“明朝”,“又”字上承“多”字,以“別”字貫串上下,詩意轉折自然。四句則是詩人想象中分手時的情景。因為別“向江頭”,要潮水稍退之後才能開船;而潮水漲落與月的運行有關,詩中寫清晨落月,當近望日,潮水最大,所以“月落潮平是去時”的想象具體入微。詩以景結情,餘韻不盡。

此詩只說到就要分手(“明朝又向江頭別”)和分手的時間(“月落潮平是去時”),便結束,通篇只是口頭語、眼前景,可謂“情無奇”、“景不麗”,但讀後卻有無窮餘味,給讀者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原因何在呢?這是因為此詩雖內容單純,語言淺顯,卻有一種縈迴不已的音韻。它存在於“休遣”的呼告語勢之中,存在於一、二句間“頂針”的修辭格中,也存在於“多”“別”與“又”“別”的反覆和呼應之中,處處構成微妙的唱嘆之致,傳達出細膩的情感:故人多別之後重逢,本不願再分開;但不得已又別,令人戀戀難捨。更加上詩人想象出在熹微的晨色中,潮平時刻的大江煙波浩渺,自己將別友而去的情景,更流露出無限的惋惜和惆悵。多別難得聚,剛聚又得別,這種人生聚散的情景,藉助迴環往復的音樂律感,就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這裡,音樂性對抒情性起了十分積極的作用。

連昌宮詞

元稹

連昌宮中滿宮竹,歲久無人森似束。

又有牆頭千葉桃,風動落花紅蔌蔌。

宮邊老翁為餘泣:“小年進食曾因入。

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憑闌干立。

樓上樓前盡珠翠,炫轉熒煌照天地。

歸來如夢復如痴,何暇備言宮裡事!

初屆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煙宮樹綠。

夜半月高絃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

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

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燃燭。

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

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笛。

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

李謨壓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

平明大駕發行宮,萬人歌舞途路中。

百官隊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斗風。

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祿山過。

驅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

兩京定後六七年,卻尋家舍行宮前。

莊園燒盡有枯井,行宮門閉樹宛然。

爾後相傳六皇帝,不到離宮門久閉。

往來年少說長安,玄武樓成花萼廢。

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門開暫相逐。

荊榛櫛比塞池塘,狐兔驕痴緣樹木。

舞榭攲傾基尚在,文窗窈窕紗猶綠。

塵埋粉壁舊花鈿,烏啄風箏碎珠玉。

上皇偏愛臨砌花,依然御榻臨階斜。

蛇出燕巢盤斗拱,菌生香案正當衙。

寢殿相連端正樓,太真梳洗樓上頭。

晨光未出簾影動,至今反掛珊瑚鉤。

指似旁人因慟哭,卻出宮門淚相續。

自從此後閉門,夜夜狐狸上門屋。“

我聞此語骨悲,“太平誰致亂者誰?”

翁言:“野父何分別,耳聞眼見為君說。

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

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

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至公。

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

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

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

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痍。

今皇神聖丞相明,詔書才下吳蜀平。

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

年年耕種宮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

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

連昌宮,唐代皇帝行宮之一,高宗顯慶三年(658)建,故址在河南府壽安縣(今河南宜陽)西十九里。元和十三年(818),元稹在通州(州治在今四川達縣)任司馬,寫下這首著名的長篇敘事詩,通過連昌宮的興廢變遷,探索安史之亂前後唐代朝政治亂的因由。

全詩基本上可分為兩大段。

第一段從“連昌宮中滿宮竹”至“夜夜狐狸上門屋”,寫宮邊老人訴說連昌宮今昔變遷。

前四句是一段引子,先從連昌宮眼前亂竹叢生,落花滿地,一派幽深衰敗的景象下筆,引出宮邊老人。老人對作者的泣訴可分兩層意思。

第一層從“小年進食曾因入”至“楊氏諸姨車斗風”,寫連昌宮昔日的繁華盛況。

寒食節,百姓禁菸,宮裡卻燈火輝煌。唐玄宗和楊貴妃在望仙樓上通宵行樂。琵琶專家賀懷智作壓場演奏,宦官高力士奉旨尋找著名歌女念奴進宮唱歌。

邠王李承寧(二十五郎)吹管笛,笙歌響徹九霄。李謨傍靠宮牆按著笛子,偷學宮裡新制的樂曲。詩人在描繪了一幅宮中行樂圖後,又寫玄宗回駕時萬人夾道歌舞的盛況。

第二層從“明年十月東都破”至“夜夜狐狸上門屋”,寫安祿山叛軍攻破東都洛陽,連昌宮從此荒廢。安史亂平後,連昌宮也長期關閉,玄宗以後的五位皇帝都不曾來過。直到元和十二年,使者奉皇帝命來連昌宮砍竹子,在宮門開時老人跟著進去看了一會,只見荊榛灌木叢生,狐狸野兔恣縱奔馳,舞榭樓閣傾倒歪斜,一片衰敗荒涼。安史亂後,玄宗依然下榻連昌宮,晚景淒涼。宮殿成為蛇燕巢穴,香案腐朽,長出菌蕈來。當年楊貴妃住的端正樓,如今物是人非,再不見倩影了。

第二大段從“我聞此語心骨悲”至“努力廟謨休用兵”。通過作者與老人的一問一答,探討“太平誰致亂者誰”及朝政治亂的因由。

詩中稱讚姚崇、宋璟作宰相秉公選賢任能,地方長官清平廉潔,因而出現了開元盛世。姚、宋死後,朝廷漸漸由楊貴妃操縱。安祿山在宮裡被貴妃養作義子,虢國夫人門庭若市。奸相楊國忠和李林甫專權誤國,終於給國家帶來了動亂和災難。接著詩筆轉而稱讚當今憲宗皇帝大力削平藩鎮叛亂,和平有望。結句,作者意味深長地點明主旨:祝願朝廷努力策劃好國家大計,安定社稷,結束內戰,不再用兵。

這首詩針砭唐代時政,反對藩鎮割據,批判奸相弄權誤國;提出所謂“聖君賢卿”的政治理想。它含蓄地揭露了玄宗及皇親驕奢淫佚的生活和外戚的飛揚跋扈,具有一定的歷史上的認識意義。前代詩評家多推崇這首詩“有監戒規諷之意”,“有風骨”,把它和白居易《長恨歌》並稱,同為膾炙人口的長篇敘事詩。

這首《連昌宮詞》在藝術構思和創作方法上,顯然受到當時傳奇小說的影響。詩人既植根於現實生活和歷史,又不囿於具體的歷史事實,虛構一些情節並加以藝術的誇張,把歷史人物和社會生活事件集中在一個典型環境中來描繪,寫得異常鮮明生動,從而使主題具有典型意義。例如,有關唐玄宗和楊貴妃在連昌宮中的一段生活,元稹就不是以歷史家嚴格實錄的“史筆”,而是用小說家創造性的“詩筆”來描摹的。據陳寅恪的考證,唐玄宗和楊貴妃兩人沒有一起去過連昌宮。詩中所寫,不少地方是根據傳聞加以想象而虛擬。如連昌宮中的所謂望仙樓和端正樓,實際上是驪山上華清宮的樓名。李謨偷曲事發生在元宵節前夕東都洛陽的天津橋上,並不是在寒食節夜裡連昌宮牆旁。其他如念奴唱歌,二十五郎吹笛,百官隊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斗風等,都不出現在壽安縣的連昌宮內或宮前。元稹充分發揮藝術的想象力,把發生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上的事件集中在連昌宮內來鋪敘,並且還虛構一些情節,用以渲染安史之亂前所謂太平繁華的景象,突出主題思想。從詩的自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對念奴唱歌、李謨偷曲等事所產生的歷史背景,並不是不知道的,他如此處理,實在是有意識地學習唐人傳奇所常用的典型化方法來創作。這樣一來,整首《連昌宮詞》在某些細節上雖不符合具體的歷史事實,但卻形象地反映了歷史和社會生活發展的某些本質方面,具有藝術的真實性。至於詩中說到平吳蜀、定淮西等歷史事件,則又具有歷史的真實性和濃烈的現實感。

這首詩的情節,寫得真真假假,假中有真,真假相襯,互相對照。正如陳寅恪所指出的那樣:“連昌宮詞實深受白樂天、陳鴻長恨歌及傳之影響,合併融化唐代小說之史才詩筆議論為一體而成。”(《元白詩箋證稿》第三章)在我國敘事詩的發展史上,《連昌宮詞》有獨自的風格特色。

離思五首(其四)

元稹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從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此為悼念亡妻韋叢之作。詩人運用“索物以託情”的比興手法,以精警的詞句,讚美了夫妻之間的恩愛,表達了對韋叢的忠貞與懷念之情。

元稹這首絕句,不但取譬極高,抒情強烈,而且用筆極妙。前兩句以極至的比喻寫懷舊悼亡之情,“滄海”、“巫山”,詞意豪壯,有悲歌傳響、江河奔騰之勢。後面,“懶回顧”、“半緣君”,頓使語勢舒緩下來,轉為曲婉深沉的抒情。張弛自如,變化有致,形成一種跌宕起伏的旋律。而就全詩情調而言,它言情而不庸俗,瑰麗而不浮豔,悲壯而不低沉,創造了唐人悼亡絕句中的絕勝境界。“曾經滄海”二句尤其為人稱誦。

贈項斯

楊敬之

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於詩。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

楊敬之的詩,《全唐詩》僅存二首,其中這一首極為後世傳誦,並且因為眾口爭傳,逐漸形成人們常用的“說項”這個典故。

關於項斯,《唐詩紀事》載:“斯,字子遷,江東人。始,未為聞人。……謁楊敬之,楊苦愛之,贈詩云雲。未幾,詩達長安,明年擢上第。”《全唐詩》收項斯詩一卷,此外也未見有何突出成就,只是因為楊敬之的這首詩,他才為後人所知。

楊敬之在當時是一個有地位的人,而這首詩卻真心實意地推薦了一個“未為聞人”的才識之士。他虛懷若谷,善於發掘人才;得知之後,既“不藏人善”,且又“到處”“逢人”為之揄揚,完滿地表現出了一種高尚的品德。

首句“幾度見詩詩總好”,是襯墊之筆,也點出作者之知道項斯,是從得見其詩開始的;賞識項斯,又是從覺得其詩之好開始的。次句進一步寫見到了本人以後,驚歎他“標格過於詩”,心中更為悅服。對項斯標格之好,詩不直寫,卻先提一句“詩好”,然後說“標格過於詩”,則其標格之好自不待言。“標格”包括外美與內美,即儀容氣度、才能品德的統一。品評人應重在才德,古今皆然。下文便寫到詩人對於項斯的美好標格,由內心的誠意讚賞發展到行動上的樂意揄揚。

“平生不解藏人善”,這句話很占身分。世間自有見人之善而不以為善的,也有見人之善而匿之於心,緘口不言,唯恐己名為其所掩的;詩人於此則都“不解”,即不會那樣做,其胸襟度量之超出常人可見。他不只“不解”,而且是“平生不解”,直以高屋建瓴之勢,震動世間一切持枉道、懷忌心的小人。詩人對於“揚人之善”,只是怎麼想便怎麼做,不曾絲毫顧慮到因此會被人譏為“互相標榜”;怎麼做便又怎麼說,也不曾絲毫顧慮到因此會被人譏為“自我標榜”。其古道熱腸,令人欽敬。做了好事,由他自己說出,更見得直率可愛。本來獎掖後進,揄揚人善,一向傳為美談,詩人自為之而自道之,也有自作表率、勸導世人之意。

此詩語言樸實無華,所表現的感情高尚美好。正因為這種難得的、可貴的詩情,它才能廣泛流傳,成為贈友詩中的上品。

劍客

賈島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賈島詩思奇僻。這首《劍客》卻率意造語,直吐胸臆,給人別具一格的感覺。詩題一作《述劍》。詩人以劍客的口吻,著力刻畫“劍”和“劍客”的形象,託物言志,抒寫自己興利除弊的政治抱負。

這是一把什麼樣的劍呢?“十年磨一劍”,是劍客化了十年工夫精心磨製的。側寫一筆,已顯出此劍非同一般。接著,正面一點:“霜刃未曾試。”寫出此劍刃白如霜,閃爍著寒光,是一把鋒利無比卻還沒有試過鋒芒的寶劍。說“未曾試”,便有躍躍欲試之意。現在得遇知賢善任的“君”,便充滿自信地說:“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今天將這把利劍拿出來給你看看,告訴我,天下誰有冤屈不平的事?一種急欲施展才能,幹一番事業的壯志豪情,躍然紙上。

顯然,“劍客”是詩人自喻,而“劍”則比喻自己的才能。詩人沒有描寫自己十年寒窗,刻苦讀書的生涯,也沒有表白自己出眾的才能和宏大的理想,而是通過巧妙的藝術構思,把自己的意想,含而不露地融入“劍”和“劍客”的形象裡。這種寓政治抱負於鮮明形象之中的表現手法,確是很高明的。

全詩思想性與藝術性綰合得自然而巧妙。語言平易,詩思明快,顯示了賈島詩風的另外一種特色。

題李凝幽居

賈島

閒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這詩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一聯著稱。全詩只是抒寫了作者走訪友人李凝未遇這樣一件尋常小事。

首聯“閒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詩人用很經濟的手法,描寫了這一幽居的周圍環境:一條雜草遮掩的小路通向荒蕪不治的小園;近旁,亦無人家居住。淡淡兩筆,十分概括地寫了一個“幽”字,暗示出李凝的隱士身分。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是歷來傳誦的名句。“推敲”兩字還有這樣的故事:一天,賈島騎在驢上,忽然得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初擬用“推”字,又思改為“敲”字,在驢背上引手作推敲之勢,不覺一頭撞到京兆尹韓愈的儀仗隊,隨即被人押至韓愈面前。賈島便將做詩得句下字未定的事情說了,韓愈不但沒有責備他,反而立馬思之良久,對賈島說:“作‘敲’字佳矣。”這樣,兩人竟做起朋友來。這兩句詩,粗看有些費解。難道詩人連夜晚宿在池邊樹上的鳥都能看到嗎?其實,這正見出詩人構思之巧,用心之苦。正由於月光皎潔,萬籟俱寂,因此老僧(或許即指作者)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就驚動了宿鳥,或是引起鳥兒一陣不安的譟動,或是鳥從窩中飛出轉了個圈,又棲宿巢中了。作者抓住了這一瞬即逝的現象,來刻畫環境之幽靜,響中寓靜,有出人意料之勝。倘用“推”字,當然沒有這樣的藝術效果了。

頸聯“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是寫回歸路上所見。過橋是色彩斑斕的原野;晚風輕拂,雲腳飄移,彷彿山石在移動。“石”是不會“移”的,詩人用反說,別具神韻。這一切,又都籠罩著一層潔白如銀的月色,更顯出環境的自然恬淡,幽美迷人。

最後兩句是說,我暫時離去,不久當重來,不負共同歸隱的約期。前三聯都是敘事與寫景,最後一聯點出詩人心中幽情,托出詩的主旨。正是這種幽雅的處所,悠閒自得的情趣,引起作者對隱逸生活的嚮往。

詩中的草徑、荒園、宿鳥、池樹、野色、雲根,無一不是尋常所見景物;閒居、敲門、過橋、暫去等等,無一不是尋常的行事。然而詩人偏於尋常處道出了人所未道之境界,語言質樸,冥契自然,而又韻味醇厚。

憶江上吳處士

賈島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這首詩“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一聯,是賈島的名句,為後代不少名家引用。如宋代周邦彥《齊天樂》詞中的“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元代白樸《梧桐雨》雜劇中的“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都是化用這兩句名句而成的,可見其流傳之廣,影響之深。

詩是為憶念一位到福建一帶去的姓吳的朋友而作。

這首詩中間四句言情謀篇都有特色。在感情上,既說出詩人在秋風中懷念朋友的淒冷心情,又憶念兩人往昔過從之好;在章法上,既向上挽住了“蟾蜍虧復圓”,又向下引出了“蘭橈殊未返”。其中“渭水”、“長安”兩句,是此日長安之秋,是此際詩人之情;又在地域上映襯出“閩國”離長安之遠(回應開頭),以及“海雲端”獲得消息之不易(暗藏結尾)。細針密縷,處處見出詩人行文構思的縝密嚴謹。“秋風”二句先敘述離別處的景象,接著“此地”二句逆挽一筆,再倒敘昔日相會之樂,行文曲折,而且筆勢也能提挈全詩。全詩把題目中的“憶”字反覆勾勒,筆墨厚重飽滿,是一首生動自然而又流暢的抒情佳品。

雪晴晚望

賈島

倚杖望晴雪,溪雲幾萬重。

樵人歸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燒岡草,斷煙生石松。

卻回山寺路,聞打暮天鍾。

賈島長安應舉落第,與從弟釋無可寄居長安西南圭峰草堂寺。這首詩大約寫於此時。詩中展現了時景常情,又寫得獨行踽踽,空山寒寂,表現出清冷的詩風。

暮過山村

賈島

數里聞寒水,山家少四鄰。

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終夕,邊烽不過秦。

蕭條桑柘外,煙火漸相親。

賈島以“幽奇寒僻”的風格著稱,這一首詩充分體現了他的創作特色。

起句從聽覺形象寫起。一個秋天的黃昏,詩人路過一座山村,遠遠便聞到山澗的潺潺流水聲:“數里聞寒水”。在“數里”的範圍內能清晰地聽到細微的水聲,可見山區的寂靜淒冷。而映在眼簾的是稀稀落落的人家──“山家少四鄰”。這一聽覺形象和視覺形象相互襯托,生動地渲染出山村的蕭索而冷落的氛圍。首聯點題,作者用淡墨勾勒出一幅荒涼的山村遠景。

頷聯,重點描摹山區蕭騷陰森的景象:“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怪禽”大概是鴟鴞一類的鳥。這種怪禽在荒漠悽寂的曠野上鳴叫,本來就令人聞而驚惶不安;剛好又碰上夕陽下山,山區漸漸暗黑下來,孤單的行人此時此刻自然更加感到不寒而慄。這兩句詩寫聲寫色,聲色均駭人聽聞。詩的境界幽深險僻,自是賈島本色。

詩人從數里外的曠野走向山村,一路行來,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夜幕悄悄地拉開。頸聯轉寫夜景:“初月未終夕,邊烽不過秦。”邊烽,指邊境的烽火。唐代邊烽有兩種:一種是報邊境有事的緊急烽火,一種是報平安的烽火。秦,指今陝西南部一帶。這兩句的意思是說,初升的月亮高懸天空,烽火點燃起來,沒有越過秦地,表明這一地區平安無事,山區更顯得闃靜,安謐。這時候詩人逐漸走近山莊。

尾聯即寫接近山村時的喜悅感受:“蕭條桑柘外,煙火漸相親。”詩人經過蕭疏荒涼的山區曠野,終於隱隱約約地看到山村人家宅邊常種的桑柘樹和茅舍上升起的嫋嫋輕煙,內心不禁感到無比的溫暖與親切,先前的驚懼心情漸漸平靜下來,轉而產生一種歡欣喜悅的感情。結句“煙火漸相親”,寫得極富生活情趣與韻味。詩人對生活的感受相當敏銳,體驗深刻,又著意煉句,因此,詩裡的心理刻畫也顯得細緻入微而耐人尋味。

詩的佈局以“寒水”開始,“煙火”告終,中間歷敘曠野中的怪禽、落日、初月、邊烽,給人的感受是由寒而暖,從惶恐而至欣慰。山區景物採用移步換景法描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動,詩人的情緒也跟著波浪式起伏與發展。這樣,詩的格局便顯得有波瀾,有開闔,寓變化多樣於章法井然之中。

詩的形象寫得險怪寒瘦,境界幽深奇異,在中唐詩歌中確實別具一格。明胡應麟推崇“浪仙之幽奇”為“五言獨造”(《詩藪。內編》卷四)。從風格這一角度上看,這一評語也說得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