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文人”,不喜欢“新文人画”

依笔者观察,“新文人画”余波所及,最受戕害的就是高校教育。何以言之?今日一些高校间也在悄然流行这种“高简”的画风了,而学校作为“学院派”教育体系的大本营,理应该以训练“精工实能”的画法为主要任务,培养能画出有分量的大作品的学生才是正业,如果教师由着性子来,满足于书写自己那一点小情趣,争相撮取“笔才一二”的形象入画,对学生未来的发展恐怕并非幸事。你看,仗着既有的笔墨功夫,兴致上来,画上一棵结三两个荔枝的树,点两只不知名字的鸟,宽袍大褂一件要有,酒壶松子是标配,掌握了这些——好了,你可以出师了!所谓“又省力又怡情”,剩下的就是怎么钻营暴得大名了。看着这些画,总要想起鲁迅1936年写的一段话:“我们的绘画,从宋以来就盛行写意,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画是鸟,不知是鹰是燕。竞尚高简,变成空虚,这弊病还常见于现在的青年木刻家的作品里”,这段话对今天不是也颇为适用吗?

朱新建作品

一个无情的事实是,无论是花鸟图像还是山水图像,它们都是古代文人在具体的文化背景下,表达他们文化思想与审美趣味的特定符号,绝非是可以代代传承相抄的简单图式,尤其是进入20世纪,时代已经根本上发生了大的变化。何况,古代无数的艺术大家已经在山水花鸟这两个领域里发挥到了极致,留给后人的空间已经没有多大,也因此,文人画在古代有着具体的文化针对性,而今日依然简单重复旧有的艺术程式,已经很不相宜,沦为空壳。


王孟奇作品

所谓“文人”固不是他们反复表露的那样。现在人们理解的“文人”一般所指即是擅长文辞的读书人,但很明显“文人”在历史上一直承载了许多许多的东西。“文人”在古时候约等于“读书人”,读书主要就是为了当官,因为这是实现自身价值的主要途径,历史上留名的人物几乎没有例外的,读书就是期望有一天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倘若能在高位上做些治邦安国、救世济民的大事自然是上上之选,它是古人传扬后世的主要途径之一,即“立功”“立德”。倘若仕途不顺利,蹭蹬下僚,乃至落魄乡野间,文人们会感慨怀才不遇、时运不加,但始终不改的是对苍生的关注对社稷的关注,国家兴,会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他对自身遭际不幸的感受,而国家的衰败则使他切身感到如锥的刺痛,更增加对自身“天涯沦落人”的哀怜之情,但文人的风骨使他们不会就此完全束手,他仍然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出一点什么来。

假如不能够在理想的位置上施展自己,那么何妨在乡间在下层著书救世呢?抑或是做一个称职的乡下塾师?他们有人自觉把自己放逐到了乡野间,山林里,在这里他们自浇块垒,而又执着向理想的受众发声,传扬自己的主张,这种行为往往表现为“立言”“立德”,一直是中国文化中虽不澎湃却一直涌动的暗流,其影响不可小觑!胡适曾评梁启超:“任公为我国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国之思想界。十五年来,吾国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义及世界大势者,皆梁氏所赐,此百喙所不能诬也。去年武汉革命,所以能一举而全国响应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势如破竹耳。使无梁氏之笔,虽有百十孙中山黄克强,岂能成功如此之速耶?”梁启超从不是什么叱咤政坛的大人物,但他以其“笔端常带感情”的凌厉笔力在思想舆论界发挥的作用之大,可说一时无二,这固然是新的历史时段下长于运用媒介的结果,更是文人勇于承担的自然反应。


(元)赵孟頫《秀石疏林图卷》 27.5cmx62.8cm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固然有闲适恬淡的生活趣味,这是由他们的文化修养和传统文化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是偏于阴性的文化审美,但这远远不是他们的全部,在温柔敦厚的背后焉知不是至大而刚的“怒目金刚”?——那是历史淬炼、代代仁人志士不懈传递的文人风骨!于是我们看到了仕元的赵孟頫在元遗民群中遭到的冷眼看觑、不能原谅,而他本人也在仕元的精神枷锁下时时拷问着自己的良心,“一生事事总堪惭”;还有方孝孺,坚守臣子的本分,一臣不仕二主,誓死不肯向篡位登基的明成祖低头,直斥他败坏朝纲不忠不孝,其忠良节义感天动地……这些清刚文人的出现说来毫不奇怪,要知道自古以来的读书士子无不在“修齐治平”的人生理念下砥砺名节,以担当社稷成就事业为己任,手读的是圣贤书,心里铭感的是经史典籍中的古贤箴言,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身负圣人之道,在日常生活、经国大事中实践圣贤的教导,贯通经史之道,是进亦忧,退亦忧,自觉把自己放在传递道统、政统和文统的链条上,把这看做文人的本分事业,概而言之,即是“为生民立心,为万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豪壮的誓言,正是文人们的最高指南,何尝有半分闲雅恬适的味道?它回荡在天地之间,呼吁文人们去做一个大写的人。如此说来,“道德文章”四字才是“文人”的整体内涵,而“文人画”可以看做是他们在“立功、立德、立言”之外的余事了。

(明) 徐渭 《黄甲图》114.6cm x 29.7cm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从画史上来看,徐渭在螃蟹图(《黄甲图》)中自题:“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自传胪”,以此讥刺胸无点墨的人一旦得势便横行无忌的丑态,这样的立意毫无温良恭谦让之意,也是文人画,而“文人画”的开创者苏东坡本人不就是胸中郁郁盘盘的代表人吗?他借枯木槎枒的竹石题材写胸中的不如意,写出一腔的“不合时宜”,还有那狂放不羁的陈洪绶,画《归去来辞图》劝阻朋友周亮工不要出仕清廷,“解印”一节中陶渊明不屑为五斗米折腰的神态和题词:“糊口而来,折腰而去,乱世之出处。”鲜明地表现了他干预现实的政治态度,这当然也属于文人画的范畴之内啊。如此说来,“文人画”从一开始就有壮怀激烈、愤激的一面,而“新文人画”总是展现的一幅温软面孔至少是不确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