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植茶飲茶的歷史非常久遠,起源於文明矇昧時期,所以,歷史文獻講不清楚。
老百姓倒是簡單,說是神農發現茶,可解百毒,於是世人就開始喝茶了。
對於這種傳說的歷史,最好不要去爭辯,傳說是,就是吧。
千萬不要板起科學實證的臉孔,去問,有什麼文獻或考古的證據啊,神農到底是誰啊,是公元前哪一年生,哪一年死,籍貫何處啊,等等。
不過,我們也可以學學老百姓,使用差不多先生的話語,籠統地說,新石器時代末葉,農耕時期之初,神農傳說出現的時候,中國人就開始喝茶了。
喝茶變成中國人普遍的日常習慣,通行大江南北,時間比較晚,要到唐朝中葉,全國統一,天下太平的時候。
人活得舒服了,不愁吃不愁穿,就開始講究喝茶,而且還要喝好茶,喝高檔茶,甚至要喝天下第一的好茶。
這種天下第一的好東西,一般總是要上貢給皇帝,因此,各地出產的名茶也就成了貢茶。
雖說各地貢茶都是上好的茶葉,一旦有了評比,就難免要排名,也就出現了所謂的“天下第一茶”。
中唐時期李肇《國史補》說:
風俗貴茶,茶之名品益眾。劍南有蒙頂石花,或小方,或散芽,號為第一。
所說的劍南蒙頂茶,就是出產在今天雅安地區蒙山頂上的上等茶。
楊華《膳夫經手錄》也說,蒙頂茶天下第一,並講到清明之前的蒙頂茶:
束帛不能易一斤先春蒙頂
就是說,十匹絹帛還買不到一斤。
價格之昂貴,除了皇室貴胄,大概也得金馬玉堂、鐘鳴鼎食之家才有資格品嚐,還說:
今真蒙頂,有鷹嘴牙白茶,供堂亦未嘗得其上者,其難得也如此。
蒙頂茶之外,楊華對湖州的顧渚茶,也有好評:
湖(指太湖)南紫筍茶,自蒙頂之外,無出其右者。
這些唐代品茶排名的共識,也就形成了唐代的俗諺:“蒙頂第一,顧渚第二”,以及“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
蒙頂茶頂著天下第一的頭銜,在唐代榮耀無比,宋代以後逐漸沒落,不再聽到讚譽之聲,到了明代之後,已經默默無聞,連許多愛茶的雅士都弄不清楚,甚至以為是山東所產。
晚明杭州最著名的茶人許次紓在《茶疏》中就說到,經過了七八百年的歷史變遷,蒙頂茶早已不為世人所知:
古人論茶,必首蒙頂。蒙頂山,蜀雅州山也,往常產,今不復有,即有之,彼中夷人專之,不復出山。
蜀中尚不得,何能至中原、江南也?今人囊盛如石耳,來自山東者,乃蒙陰山石苔,全無茶氣,但微甜耳,妄謂蒙山茶。茶必木生,石衣得為茶乎?
可見,到了明代中期之後,講究喝茶的人已經不知道什麼是蒙頂茶,居然以為山東蒙陰山所產的石苔是蒙頂茶,引發許次紓的訕笑。
不過,這也顯示,唐代蒙頂茶天下第一的赫赫名聲,經過七八百年,雖然不見蹤影,卻還在人們的記憶中縈繞不去。
到了宋朝,飲茶的風尚有所改變
上貢的建茶也分等類品級,最初是大餅的龍鳳團茶,後來還有蔡襄(1012—1067)特別製作的小龍團。
宋徽宗時期,因為皇帝追求佚樂的興趣,出現了變換著花樣製作的各種龍團茶。
如《宣和北苑貢茶錄》所列的,有龍團勝雪、御苑玉芽、萬壽龍芽、上林第一、乙夜清供、承平雅玩、龍鳳英華、無疆壽龍、瑞雲翔龍、長壽玉圭,等等,花樣繁多,不一而足。
雖說宋徽宗這個大玩家難辭其咎,把北苑貢茶玩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審美品位的境界之高,勞民傷財的折騰之巨,真是“人間能得幾回聞”。
但是,建茶作為宋代皇家貢茶,製成龍團上貢,是從北宋初期就已經開始的。
始作俑者還得算到宋初丁謂(966—1037)的頭上,蔡襄追隨其後,精益求精,遂成為一代風尚。
比丁謂稍晚的范仲淹(989—1052)寫過一首《和章岷從事鬥茶歌》,開頭就說:
年年春自東南來,建溪先暖冰微開。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
可見,宋初底定天下之後,上層精英已經把建州鬥茶(最好的就是北苑上貢的龍茶)譽為天下第一了。
福建上貢的龍團茶雖然備受追捧,卻也因為採摘及製作的窮極奢華,招來一些物議。
蘇軾有一首《荔枝嘆》,就假借批評楊貴妃愛吃荔枝,設置千里快馬驛傳,導致天怒人怨,借古諷今,指出上貢福建龍團茶的禍害,為了滿足朝廷嘗新的嗜慾,不惜勞民傷財:
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雨順風調百穀登,民不飢寒為上瑞。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鬥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
這裡說的“前丁後蔡”,就是先後在福建監製龍鳳團茶上貢的丁謂與蔡襄。
蘇軾寫詩諷詠之不足,還怕人不知道他諷喻的旨趣,乾脆為這首詩自己加了注:“大小龍茶,始於丁晉公,而成於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歎曰:‘君謨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
梅堯臣(1002-1060)曾經寫過一首詩,敘述唐宋期間天下名茶的變化,說道:
陸羽舊茶經,一意重蒙頂。
比來唯建溪,團片敵湯餅。
顧渚及陽羨,又復下越茗。
近來江國人,鷹爪誇雙井。
說的是唐代蒙頂茶天下第一,到了宋朝今日,就是建州茶的天下了。
江南一帶的顧渚、陽羨、浙江茗茶,都要甘拜下風。有江西人誇稱江西的雙井鷹爪茶好,那倒是近來才出現的新鮮事。
梅堯臣筆下的江西人,大概指的是他的好友歐陽修(1007-1072)。歐陽修是江西廬陵(今天的吉安)人,曾寫過《雙井茶》一詩:
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鳳爪。
窮臘不寒春氣早,雙井芽生先百草。
白毛囊以紅碧紗,十斤茶養一兩芽。
長安富貴五侯家,一啜猶須三月誇。
寶雲日注非不精,爭新棄舊世人情。
豈知君子有常德,至寶不隨時變易。
君不見建溪龍鳳團,不改舊時香味色。
歐陽修在此指出,江西雙井茶是新近流行的名茶,狀如鳳爪,非常昂貴,是當時上層社會的新寵。
但是,跟上貢給皇帝的建州龍鳳團茶相比,恐怕還要略遜一籌。
歐陽修的詩句暗含對雙井鷹爪茶的批評,但是說得很委婉,先感嘆世人喜新厭舊,再說建州龍鳳團茶是“至寶”,不會隨著流行風氣改變其至尊地位。
那麼是什麼人推動新潮流,鼓吹江西的雙井茶呢?這就要說到黃庶(1019—1058)和黃庭堅(1045—1105)父子了,因為他們是江西分寧(今天的修水)人,雙井鷹爪茶就是他們家鄉所產,便一味吹捧家鄉風味。
黃庶曾經寫過《家僮來持雙井芽,數數飲之,輒成詩,以示同舍》,其中有一句:
雙井名入天下耳,建溪春色無光輝。
吾鄉茶友若敵國,糞土尺璧珍刀圭。
黃庭堅也寫過《答黃冕仲索煎雙井並簡揚休》,其中說:
家山鷹爪是小草,敢與好賜雲龍同。
父子兩人把家鄉特產鷹爪草茶,推崇到了無與倫比的地位,誇稱可以媲美甚至壓倒北苑上貢的雲龍茶。
黃庭堅在元祐二年(1087)寫過《雙井茶送子瞻》,矜誇雙井茶美妙無比,專門呈獻給當時任翰林學士的蘇東坡,說:
我家江南摘雲腴,落磑霏霏雪不如。
蘇東坡也很客氣,和了一首詩,步其原韻,感謝黃庭堅緻送的雙井茶,《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
江夏無雙種奇茗,汝陰六一誇新書。
磨成不敢付僮僕,自看湯雪生璣珠。
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
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
歐陽修《歸田錄》卷一,講到建州龍團茶與雙井茶,其實有很大的分別,前者是臘茶,後者是草茶:
臘茶出於劍、建,草茶盛於兩浙,兩浙之品,日注為第一。自景祐以後,洪州雙井白芽漸盛,近歲製作尤精,囊以紅紗,不過一二兩,以常茶十數斤養之,用闢暑溼之氣,其品遠出日註上,遂為草茶第一。
雙井茶是新鮮事物,可算草茶第一,但是天下第一的稱號,還是得歸建州北苑的龍團茶。
這個看法,大概是宋代的共識,因為北宋末年的劉著寫了一首《伯堅惠新茶》:
建溪玉餅號無雙,雙井為奴日鑄降。
忽聽松風翻蟹眼,卻疑春雪落寒江。
說雙井茶與建州龍團相比,只堪為奴,貶抑其品位,不遺餘力,好在這時黃庭堅已經過世,否則也得氣得不行。
你平時喝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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