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漢》總導演張悅:武漢重啟 記錄未完

4月8日零時,按下“暫停鍵”76天后,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正式解除。

這一天,也是紀錄片《在武漢》總導演張悅和團隊進入武漢拍攝的第65天。這支16個人的團隊深入“紅區”,記錄醫護人員、患者與病毒的戰鬥,也在街巷裡記錄武漢人的特殊時刻。

紀錄片《在武漢》海報

作為第一部實地拍攝的“戰疫”紀錄片,《在武漢》邊拍邊播,以每週一集的速度,在網絡文化社區嗶哩嗶哩(又稱B站)連續推出了七集。武漢“重啟”的一刻,《在武漢》的總播放量已達957.6萬,獲得網友投出的B站最高評分9.9分

沒辦法把自己埋在沙發裡

幾天前,張悅看到武漢的一些企業已經復工,公交車、地鐵也在逐步恢復。他們剛去拍攝當地著名的精釀啤酒,還只能外賣,不能堂食。但和兩個月前相比,出門的人是多了。

出於媒體人的敏感,張悅很早就注意到武漢的疫情傳言。直到1月20號,鍾南山發出“人傳人”的信息,張悅開始和團隊在工作群中討論。1月23日封城,張悅的第一反應是“應該去”,但那時還兩眼一抹黑,不知道能不能去、怎麼去。

如果是以前,他會單槍匹馬衝到前線去。

在17年的媒體生涯裡,張悅參與過多次重大災難的現場報道。2008年,他是最早前往汶川地震現場的《南方週末》記者之一。震後兩天,張悅用一整晚寫完了稿子,第三天,他的報道《北川,悲傷成川》被刊在《南方週末》的頭版。

離開《南方週末》後,張悅做過《人物》雜誌的主編,嘗試將文字報道變為視頻,2017年創立了非虛構影像機構FIGURE。他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清晰,做一名記錄者。

不同於文字記者,往往一個人就能完成工作,做紀錄片需要多人共同協作,每多一個人並肩作戰,也意味著風險成倍放大。

張悅在微信上建了新的工作群,自願參與的人可以掃二維碼進入。口罩、防護服、護目鏡、找車、找住處,他花了大量功夫準備在疫區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邀請參與過非典報道的老同事林楚方給團隊做採訪中的防護培訓,還為團隊自費買了當時認為可以增強抵抗力的藥品。

最終的決定是除夕夜做出的。

“1月24日晚上,大家都看春晚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事不行,無論如何都得去。”張悅說,“我是一個做了17年的媒體人,一個記者、一個記錄者。我的同胞在受難,我沒辦法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把自己埋在家裡,坐在沙發上去看一場盛會。”

團隊成員大都是90後,都沒有災難報道的經驗。臨行前,張悅和每個人都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雖然這些人最終都跟著我去了,但是坦率的講每個人心裡都是害怕的。”

“他們看到我就不慌了”

2月3日,FIGURE團隊抵達武漢。用張悅的話說,那段時間是武漢醫院被擠兌最嚴重的時候,也是武漢人最恐慌最絕望的時候,他覺得那就是一座“空城”。

一方面,他告訴大家根據科學的常識、嚴謹的防護和認真的工作態度可以規避風險;另一方面在ICU等“紅區”的拍攝,“80%以上我都在,並且是我帶領大家進去的,他們看到我心裡就不慌了。”

4月3日凌晨3點,張悅在朋友圈發圖向家人表白

FIGURE日常的選題標準和《人物》很像,首先要求有時代性,能夠反映時代的某種特徵、氣質和風貌,第二是個人故事,需要特別的故事,承載足夠大的選題意義。而《在武漢》的選題都是兩者兼具的。張悅認為,這段時間武漢的幾百萬人都有可言說的故事,也許拍得不是現在的主人公,換一批人可能有同樣或者更好的效果。

按照FIGURE通常的節奏,一部20分鐘的短片,拍攝半個月、後期製作半個月,上線可能還要再等一個月。而這一次張悅希望把每部短片的製作週期縮短到5至7天,每個人都要身兼數職,而這種製播同步的方式,“99%中國的紀錄片團隊可能都不會經歷這樣的過程。”

被壓縮的時間不止內容製作本身。B站是《在武漢》聯合出品方,總編審、B站紀錄片總顧問朱賢亮指出一個細節,《在武漢》從審核到順利上線,通常需要走半個月的流程被縮短到短短3天。

所有的環節都需要高度同步、高度協同,“某種意義上是這場疫情把大家的能量和潛力都激發出來了。”張悅說片子雖然不完美,但最終還是實現了這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中間有一週甚至還提前更新了一集,否則最後一集將恰好在4月8日解封當天上線。

為了保障團隊成員的身體狀況,張悅不提倡疲勞工作,他會強制讓成員們休息。在他看來,在疫情區工作,吃足夠多的營養品、保證足夠多的營養、增加免疫力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封城的武漢,衣食住行都是巨大的挑戰。有一次,團隊裡三輛車的通行證都失效了無法上路,想法設法聯繫到一家賣電瓶車的廠商,由於是長期給外賣平臺供貨,車上都帶有送餐箱,最終他們是把攝影機放在箱子裡,開著電瓶車出去拍攝。

還要接受的是拒絕。有一次要拍失去照看的孩子,他們或者因親人去世,或者全家被隔離。一個愛心人士收留了兩個孤兒,一聽要進家拍,對方說“我好不容易讓他們忘記了外面的危險,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們進我家去拍的”。

“這個時候我們沒有執著的要說服他一定要拍攝,我覺得這是可以理解的,這種心理也是需要我們去尊重的,我們就會放棄這個選題。”張悅說。

帶有火線上的粗糲感

2月26日,《在武漢》第一集在B站上線,當晚就拿到9.9的高分,但也有網友認為該紀錄片並未完整呈現武漢的真實狀態。

張悅承認每一集確實都有遺憾,尤其是種種原因無法拍攝的選題,他更在意的是團隊的努力。“有人把我們吹捧的很高,有人批評我們是什麼投機的,我覺得也沒有什麼可辯駁的,所有認真看過這個片子的人都知道,不是這麼回事”,“我只在意我們有沒有用盡全力去做配不配得上這場災難的作品。

在朱賢亮看來,這部片子創下了B站,可能也是全國最快上線的紀錄片速度。“儘管《在武漢》故事線不足,略顯粗糙,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冒著生命危險去完成這樣一部作品,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朱賢亮把這部紀錄片形容為一部“帶有火線上的粗糲感”的作品,有不足但掩蓋不了它的亮點。

紀錄片《在武漢》截圖

為了保持《在武漢》的純粹性,從一開始FIGURE和B站就決定不做任何商業冠名或植入,數百萬的投入由雙方共同承擔。B站提供了大量的生活物資,在團隊提出航拍需求時,又為他們聯繫了大疆傳媒和飛手。

“我們盡心盡力去做了一件我們覺得應該做的事情,僅此而已。如果這些東西是一個職責,甚至是一個使命的話,這些誇你的和這些詆譭你的,也都不用去在意,因為那個不重要。”張悅抱著要對自己要有個交代、對歷史有個交代的心態,仍然沒有關機,圍繞武漢他還在接著拍、整合素材,不止於《在武漢》的這些素材。

接受採訪前的凌晨,張悅在ICU拍攝時,目睹了一位病人的去世。“當現在大家都覺得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其實遠遠沒有結束。”

《武漢鉚住》是張悅原定的紀錄片名字,但因方言問題,片名改成了《在武漢》。作為武漢的女婿,他認為武漢人身上有了不起的韌性,不認慫,還有一種江湖兒女的奮勇。

“鉚”更像是武漢人面對困難的一種姿勢。災難來臨,他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或者至少選擇呆在家裡,不添亂也不給自己增加風險。但是在這兩個月裡,張悅和團隊接觸了太多挺身而出的武漢人,他們鉚住一口勁,站出來跟這座城市一起扛住了這場巨大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