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古今談——論“兩岸猿聲啼不住”

李白的七言絕句《早發白帝城》,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千古名篇,這首小學語文課的必背詩篇,相信人們對它再熟悉不過了。詩曰: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詩中提及一種動物,“猿”。

請問,猿是什麼?相信很多人都會脫口而出,是猿猴。

再仔細問,到底是猿還是猴?或許有人會仔細思考,但相信大部分人都會下意識、習慣性的默認為是猴子。比如,坊間流傳有很多這首唐詩的英文翻譯,無一例外都將“猿”翻譯為“monkey”。比如,下面是翻譯大師許淵衝的版本:

Leaving at dawn the White Emperor crowned with cloud; I've sailed a thousand miles through Gorges in a day. With monkeys’ sad adieux the riverbanks are loud; My skiff has left ten thousands mountains far away.

這就說明,不光普通人,很多文人墨客也普遍將這裡的“猿”當成了猴子。

其實不然,這裡的“猿”絕對不是猴子,而是長臂猿。

長臂猿

相信有人已經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了。其實大可不必懷疑,容我娓娓道來。

我首先要說的是這首唐詩的創作背景。759年,曾因參與永王之亂而被流放的李白,遇赦返鄉,長久以來的抑鬱一掃而空,內心的喜悅無法壓抑,回家的渴望已經急不可耐。李白的家安在千里之外的宣城、金陵一帶,這才剛剛到江陵,他就已經放飛自我,現在的心情十分愉悅,他的眼中全都是壯麗的山河之美,正所謂“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所以,站在船頭的李白,回首眺望白帝城,看到的不是黑雲壓城,不是愁雲慘淡,而是“彩雲”;轉身瞭望前路即將靠岸的江陵,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穿越千里三峽,什麼灩澦堆的突兀,巫峽的漫長,瞿塘峽的沉舟,西陵峽的險灘,似乎都不過如此,什麼艱難險阻我都沒有看在眼裡,我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了祖國的山河壯麗。即便是號稱“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的令人摧心裂肺的猿聲,雖然此起彼伏,但聽起來一點都不悲傷,反而很好聽。此時,即將抵達楚地的李白,內心深處再也沒有當年出川時那種“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的迷茫與猶豫,有的只是滿滿的幸福。所以,這一路走來,李白都用欣賞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他感覺到的都是美好的事物,有彩雲,有輕舟,當然,也有猿聲。

既然如此,那麼這裡的猿聲,當然應該是一種天籟之音。而猴子的叫聲,顯然與這種風格不搭。猴子們的叫聲,嘰嘰喳喳,嘈嘈雜雜,用文學的語言表達叫做“嘔啞嘲哳難為聽”,實在是上不了檯面,難登大雅之堂。如果聽過猴子的叫聲,無論是獼猴還是葉猴,相信就能感覺到,無論心情多麼愉悅,你都不會覺得猴子的叫聲好聽,特別是“啼不住”的猴子叫聲。

但是,長臂猿的鳴叫,則非常符合天籟之音的各種特徵,非常清澈,非常空靈,非常高亢,非常雄渾,既有節奏感,也有穿透力,風急浪高的時候,人們能聽出憂鬱,風平浪靜的時候,人們能聽出笑語。因此,如果給這首唐詩配音,顯然不宜選取猴子的嘶叫,而應該選擇長臂猿的鳴叫。

但是,可能有人會提出若干疑問。

第一個疑問,既然是猿,為什麼不是猩猩、黑猩猩或者大猩猩呢?為什麼一定是長臂猿?答案很簡單,我國沒有猩猩、黑猩猩和大猩猩分佈。猩猩分佈在婆羅洲,黑猩猩和大猩猩都在非洲,都不可能出現在三峽地區。

猩猩:大家都是亞洲的猿

第二個疑問,三峽地區有長臂猿存在嗎?應該說,在現代,三峽一帶並無長臂猿的分佈。當前,中國的長臂猿只在廣西、雲南、海南等邊遠地區有分佈,已經非常珍稀。但是,在古代,長臂猿的分佈範圍要大得多,秦嶺以南的廣大山區都有分佈。2004年,考古學家在西安附近發現了一座大型墓葬,據考證屬於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墓中有豹、熊和鶴的骨架,以及長臂猿的頭骨和下顎骨。由英國倫敦動物學會生物學家Samuel Turvey和倫敦大學生物學家Helen Chatterjee領導的一個由倫敦動物學會、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和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等機構組成的研究小組,對這些骨骼進行了研究,最終確定這是一種已經滅絕的長臂猿。科學家將這種長臂猿命名為“帝國君子長臂猿”,非常高雅的名字。長臂猿顯然是給夏太后陪葬的。可見,古代秦國地區也有長臂猿分佈。另外,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在《長臂猿考》中提到,18世紀的陝西境內仍有長臂猿分佈。既然陝西秦嶺都有長臂猿,比秦嶺更加溫暖溼潤、更加偏僻無人的長江三峽地區當然更有長臂猿。

第三個疑問,古人知道長臂猿的存在嗎?或者說,古人知道長臂猿與猴子的區別嗎?古人當然知道。在這裡,我要說的是,千萬不要輕視中國古代人的勤勞勇敢與智慧。古人非常清楚的知道長臂猿的存在,非常清楚的知道長臂猿與猴子的區別。

成書於東漢時期的《說文解字》,雖然還沒有創造出“猿”這個漢字,但是收錄了“蝯”這個字,“蝯”字後來慢慢變成了“猨”,最終變成“猿”。《說文解字》這樣解釋,“蝯,善援,禺屬。”因為善於攀援,所以古人將其叫做“猿”。《說文解字》時代的東漢人認為猿應歸類為禺屬,禺就是禺狨,也就是金絲猴、仰鼻猴之類的,這當然是不準確的,但長臂猿與金絲猴確實長得很像,特別是黃毛的長臂猿。《郭氏山海經傳》曰:“蝯似獼猴而大,臂腳長,便捷,色有黑有黃,其鳴聲哀。”可見,古人清楚的知道長臂猿的存在,知道長臂猿的基本特徵,包括長臂、動作敏捷、有黑有黃、鳴叫聲有特點等。

關於長臂猿與猴子的區別,古人同樣也是心知肚明。稍晚於李白的柳宗元有一篇駢文,題目叫《憎王孫文》,詳細對比了猨與王孫兩種動物的區別,猨就是長臂猿,王孫就是猢猻,也就是獼猴之類的猴子。柳宗元說:“猨、王孫居異山,德異性,不能相容。猨之德靜以恆,類仁讓孝慈。王孫之德躁以囂,勃諍號呶,唶唶強強。”也就是說,猴性躁而蝯性緩,二者迥異。因此,古人非常清楚的知道長臂猿與猴子的區別。

所以說,“兩岸猿聲啼不住”、“猿鳴三聲淚沾裳”、“猿猱欲度愁攀援”、“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等等,這些傳世名句中的“猿”,都是長臂猿,而絕對不是猴子。其實,長臂猿不僅僅是詩詞中的常客,古代也常常有長臂猿題材的裝飾,比如下圖1是西漢時代的長臂猿形狀的衣帶鉤,關於長臂猿的美術作品也不少,比如下圖2就是明宣宗朱瞻基的《戲猿圖》。

西漢:長臂猿衣帶鉤

大明宣宗御製戲猿圖

另外,古代還有一個關於“猿”的著名詞語,叫做猿臂善射,這裡的猿,也是長臂猿,而不是猴子。這個詞語出自《史記·李將軍列傳》,文中說:“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也就是說,李廣的兩臂如猿,非常威武,因此箭法天賦極高,不是一般人能夠比擬的。如果將這裡的“猿”字誤解為猴子,或者稀裡糊塗的理解為猿猴,就不能體會到李廣的威武體態與高超箭法,更不能體會到司馬遷對李廣的敬仰,因為猴子的小短腿顯然不夠威武,只有長臂猿的長臂,才配得上“猿臂善射”這個詞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