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立言首谈《东瀛遗珠—山中商会及日本旧藏名窑瓷器》

☉金立言

《圣佳艺文志》:金老师好。首先祝贺由您主编的《东瀛遗珠——山中商会及日本旧藏名窑瓷器》一书正式出版,可否请您谈谈编辑这部书的缘起和初衷?

金立言:众所周知,佳趣雅集是广大热爱古陶瓷收藏鉴赏的朋友一起组建的民间团体,每两年举办一次展览。迄今为止举办过两次,分别为“瓷中佳趣——佳趣雅集会员珍藏”和“雄奇昳丽——十七世纪青花与五彩瓷特展”。第二次展览开始有一个具体的选题,图录也变得厚实起来,在业内反响都很不错。

第三次展览的就是“东瀛遗珠”,有幸得到中贸圣佳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支持,联袂策划了聚焦山中商会及日本旧藏中国古陶瓷的展览。如果不是疫情的原因,二月份已经在圣佳艺术中心举办了。若说展览的缘起,是因为除了器物本身以外,现在大家越来越来多的开始关注器物背后的来龙去脉、历史背景、传承来源等这些方面的文化史内容。山中商会这个选题,也受到了艺术界、收藏界、包括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我本人是在日本留学,有比较丰富的经历。以前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的伊藤郁太郎先生、原出光美术馆的馆长弓场纪知先生等都是我的老师。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便利条件,所以我一直想把日本相关的收藏家,包括学术界可圈可点的内容汇总出来。

《东瀛遗珠》分为图版篇和资料篇,上册是127件精美的作品的图版,下册是168张民国时期山中商会委托山本照相馆摄制的老照片。我想呈现给大家就是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对于中国文物,尤其是中国古陶瓷的交易、鉴赏、收藏的相关面貌。我也想通过这本书,把中国艺术品与日本的来龙去脉勾勒清楚。

《圣佳艺文志》:山中商会迄今已逾百年,他们拥有怎样的背景和实力支持他们在中国购藏文物活动?

金立言:山中商会是一个国际性的艺术品跨国公司。山中家是采取不断入赘能力出色的女婿之方式而发展起来的。1894年山中商会在纽约开设古董店,之后在波士顿、芝加哥陆续开设分店,1900年在伦敦开设分店,1905年在巴黎开设代理店,很快建立起了他的全球销售网络,这期间山中与洛克菲勒、大维德、佛利尔、肯特大公、瑞士的阿尔弗雷德·鲍尔(Alfred Baur)等藏家、显贵都有来往。


初代吉郎兵卫颇具经营头脑,他不仅擅长书画的鉴定,更敏锐地顺应明治维新的时代潮流,初代吉郎兵卫作为大阪古玩行业的三杰之一,也担任过大阪美术俱乐部社长的职务。他在山中商会创设贸易部门,大力培养英才,把一家古玩店铺发展成为驰骋于国际市场的艺术品综合商会。在培养人才方面,除了入赘了定次郎、繁次郎、六三郎、松治郎、白江信三等优秀的山中家女婿,还把牛窪第二郎、富田熊作、冈田友次等能力超群的人聘为雇员,进行教导。大正六年(1917年),初代吉郎兵卫去世。次年,山中定次郎将合名会社山中商会吸收, 重组为株式会社山中商会,眼光投向国际,开始进入高速发展的模式。


山中让,也就是山中定次郎的重孙,这次我们得到了他的大力协助,不仅提供了大批资料,还亲自撰稿写了一篇文章收录在书中,即《定次郎与中国艺术品》,文章里他详细勾勒梳理了山中商会发展的历史,在波士顿、纽约、芝加哥、伦敦等分支结构的具体情况,以及在北京、上海设立了办事处的实际情况,都有具体呈现。


《圣佳艺文志》:山中商会在中国的购藏活动从何时开始,当年是通过如何运作购入了包括恭王府旧藏在内的大批珍贵文物?

金立言:提到山中商会和中国艺术的来龙去脉,最有名的就是收购恭王府旧藏的这件事。山中定次郎去世以后所发行的《山中定次郎传》里有一段记载,非常的翔实可靠,我把这段记载翻译成中文,介绍给大家一下。

袁世凯发不出军饷,导致京城内掠夺事件频发。恭亲王担忧时局,毅然决定将所藏古器悉数变卖。正好,山中翁在京,遂随同山中六三郎、冈田友次两人到访王府。果然,王府内屋宇硕大,气势非凡,连仓库都细分成如意库、书画库、铜器库等,大大小小数十间。见到如此情景,翁不禁面露喜色。仓库内的东西积满了灰尘,堆积如山,只取翡翠首饰一项就可见一斑。管家把这些翡翠像糖豆一样攥在手里,开口便问:‘出多少钱买?’翁欣然求购,并将其他铜器、瓷器、玉器等也都一次性打包议价买下,豪爽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对于古玩商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见到堆积如山的好货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当然,这么多好东西,价格也马上就突破了十万、二十万。无奈之下,只好将书画类的收购割爱舍下,只买了古玩器物部分。尽管如此,山中翁把恭王府库房包圆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日本同行的耳朵里,人们无不称道:‘这种大刀阔斧的买卖方式简直就和丰臣秀吉的雷厉风行如出一辙!’从这以后,山中翁又多了一个“高丽桥的太阁大人”的绰号。


此后,山中商会积极买入流传有序的宫廷文物,1917年9月在北京成立办事处。陈重远老先生近二十年出版的一些列作品中,总会提到一位山中商会在北京分店的店长,叫高田,根据山中商会留存档案,我们知道高田的全名叫高田又四郎,大正六年(1917)入职山中商会,次年便派去北京,大正八年(1919)任北京支店主任,一直常驻北京,和北京古玩圈非常熟悉,主要负责在北京收货,参与了不少重要器物的买卖。那些年,山中定次郎每年定期来北京两次,每次大概停留两周时间。高田又四郎事先联络好北京古玩行的各商号,来山中商会院中摆摊。

筹备展览之际,山中让提供了许多珍贵资料,其中包括两份单据,记录了1926年山中商会在北京曾经一次性购买了二十件钧窑瓷器的交易情况。都是我们现在说的数码类钧窑,或者叫陈设类钧窑,也有人称之为官钧,也就是现在我们认定为明早期的一类,器体带有数字编号的花器。当年,此类官钧最受市场欢迎,欧美尤其是美国藏家最为追捧。因而国际视野和经营头脑兼具的山中定次郎,一次性在北京买了二十件,其眼光与魄力可见一斑。

《圣佳艺文志》:山中商会购藏的中国文物流入日本后,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命运流散世界各地,如今留存现状如何?书中收录的200余件文物身在何处,又是如何搜集到一起展览的?

金立言:民国元年(1912年),末代恭亲王将恭王府库存古董珍玩卖给山中商会的第二年,恭王府旧藏文物的专场拍卖会就在美国纽约及英国伦敦隆重举办,轰动一时。纽约拍卖是在1913年2月27日到3月1日举办,持续了三天,总成交额达到二十七万九千八百多美元,这个数字是最近日本出的关于山中商会历史沿革的书里记录的,其作者是住在美国的日本自由撰稿人,他查了当时美国的新闻报道,因而相当准确。此后,山中商会又陆续在日本及欧美各国举办了一系列展卖会并发行图录,其中包括不少明清官窑瓷器、紫檀家具等宫廷器物,而这些奇珍异宝的相当部分很有可能源自以恭王府为首的王宫贵胄旧藏。

非常令人欣喜的是当年流失海外的恭王府旧藏,现在又被华人收藏家重新回购,改革开放以来,艺术市场繁荣发展,经济增长促使文物回流,例如其中的玉瓶、玉炉,玉印,都是在佳趣雅集相关收藏家手里。二十四孝的摆件,郎窑绿釉梅瓶,也都是山中商会恭王府专场拍卖的原件。再如慎德堂款的这一对道光彩瓷八仙人物的花盆,是永谷寿三经手的器物。


永谷寿三,一直在美国山中商会工作,最后任职于芝加哥分店。近年国际艺术品市场中,陆续出现了一些重要的清代官窑瓷器,传承来历上常备注有“NAGATANI,CHICAGO”,包括一对乾隆洋彩通景山水双耳瓶,后来转手到戴福葆手上,近年在苏富比香港拍卖的重要的一对乾隆彩瓷,再往前追溯,就会发现这对瓶是山中商年会三十年代展卖会图录里出现的作品。而慎德堂款的这一对道光彩瓷八仙人物的花盆也是三十年代山中商会的货底子,后来又运往美国,流传很长的一段时间,在美国当地的收藏家手里。现在又重新在艺术品市场上出现,回到了佳趣雅集会员的收藏里。

《圣佳艺文志》:本书的另一部分首次公开了168幅民国时期北京山本照相馆所拍摄的山中商会器物照片,这些照片本身在今天看来也是珍贵的文献资料,从研究收藏角度讲,请问它们的价值何在?

金立言:随着中国经济起飞,在艺术品鉴赏领域,大家除了关注作品本身质量以外,更注重传承的文化信息,这是我希望和大家分享的内容。也是机缘巧合,通过中贸圣佳薛世清总经理,我看到这批从日本求购的民国时期的老照片,当时非常兴奋,因为这批影像资料太重要了。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有一组钢印,钤有英文“S. Yamamoto. Peking”字样,经考证这是山本照相馆的标志。这个照相馆的经营者是日本摄影师山本赞七郎,他与京城的皇族贵胄、外国使节关系非常密切,曾为不少知名人物拍照,如赫德、莫理循、溥仪等,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慈禧。可以说山本赞七郎对昔日北京照相行业,乃至中国早期摄影都曾有过重要影响。


山本照相馆与恭王府、山中商会之间的关联,在现有的史料中看不到任何记载,但通过这批照片至少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山中商会与恭王府在交易过程中,曾邀请山本照相馆的摄影师专门为器物拍照。非常重要的是每幅照片后面都有当时钢笔写的题签,记录器物的名称和尺寸,有几件现在的眼光看,不难判断是清末后仿,当时也作为本朝器物标注在后面。所以我在书中也做了相应的调整,既呈现出老的题签,也把器物的年代重新认定。


这批照片的内容和山中商会的内容是有所重叠的,在山中商会20年代到40年代的一系列展卖会的图录里,都出现了相同的器物,而且还是以相同的角度出现的。这么珍贵的素材摆在眼前,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盘菜炒好,作为本年度佳趣雅集的专题展览“东瀛遗珠”的资料篇呈现给大家。经过整理,我们把山本照相馆的老照片和山中商会的展卖会图录做了详细对比,把里边重合的东西找出来。《东瀛遗珠》下册的资料篇里,左面是山中商会图录里照片,右面就是山本照相馆的老照片,读者一目了然。


《圣佳艺文志》:请问您在研究这批山本照相馆的老照片与山中商会出版图录的过程中有什么收获?

金立言:这168张老照片研究下来颇有所获,比如这对乾隆洋彩蝙蝠耳松鹿纹瓶,在山本照相馆老照片和山中商会的图录里都出现了,而其原器现在藏于京都国立博物馆。当年山中商会除了发行图录之外,有两本配合展卖会同时限量发行50部的写真集,这是非常重要资料,呈现了当时山中商会展卖会的面貌,有一些重要作品,虽然没有出现在发行的图录里,但收录在写真集里面。比如前几年在苏富比香港拍卖的一件重要作品,乾隆松石绿地洋彩寿山福海双螭龙耳大瓶,就在写真集里找到了,同时也在山本照相馆的这批老照片里,但是它从来没有在山中商会的展卖会图里面露过面。


然而并不是所有老照片都能与山中商会的资料完全对应。有一些作品是出现在的这批老照片里,但是并没有在山中商会的这一系列展卖会图录或写真集里露面。比如说日本最出名的那一件珐琅彩,就是现藏永青文库的一件西洋人物的双联瓶。这个双联瓶,在老照片里也发现了,却没在山中商会一系列展卖会图里边找到。经过这次的查找和相关研究,发现原来山中定次郎买回后直接推荐给了细川,他与永青文库的细川家族多有往来,与细川护立父子又是好朋友,他们收藏了很多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物,所以我们在山中商会的这一系列展卖会图录里找不到这些器物。

《圣佳艺文志》: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作为研究中日文化多年的资深学者,可否请您谈谈除了山中商会以外,其他可圈可点的内容?

金立言:日本收藏、鉴赏、研究中国陶瓷的历史源远流长,尤其近代以来,“鉴赏陶瓷”风潮的兴起,宋瓷及明清官窑作为精美艺术品开始得到普遍的关注,藏家巨擘专家硕学辈出,活跃于艺术品市场的行家业者的买卖交易往来也为之推波助澜。《东瀛遗珠》这部书最后有一个单元叫“群像”,我费了很大力气进行了整理,把目前能够找到照片的日本老一辈收藏家、古玩商、学者等都查找出来。以山中定次郎为首,包括高田又四郎,富田熊作以及后来和山中商会很有渊源的浅野梅吉。浅野梅吉也是眼光很好的一个行家,大维德基金会旧藏、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钧窑瓶就是由他经手,另外神户的白鹤美术馆的收藏也基本上都来源于他。


再晚一点的有茧山龙泉堂初代社长茧山松太郎,最开始他也是在北京开店,十分仰慕山中定次郎,其子茧山顺吉,是茧山泉堂的第二代社长,在日本一直牵引古陶瓷行当,有《龙泉集芳》行世,上世纪70年代出版,作为茧山龙泉堂开店七十周年的纪年图录内容丰富。《东瀛遗珠》里也有十几件作品都在《龙泉集芳》里著录过,有茧山龙泉堂的题签,端正的颜体字,非常有特色,克拉克夫人旧藏的洗,题签也是建山龙泉堂的。我曾询问了现社长才得知,题签上面的字是四代社长高桥三郎所题。

此外,比较重要的还有久志卓真和田路周一。本书中收录的成化青花九秋纹罐,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成化官窑,源自茧山龙泉堂,后为久志所得,并收入他的《明初陶瓷图鉴》中。《明初陶瓷图鉴》是首次在日本系统介绍了明初永乐宣德时期的官窑瓷器的著作,包括现在学术界比较关注的空白期作品。这部书有前后两版,60年代再版内容更多,30年代老版里有一件周亚夫细柳营的元青花人物罐,据说毁于二战期间,不可考证,也许还在流传。




田路周一也对清代瓷器情有独钟,先后出版了藏品集《清代乃瓷器》正续两部,虽然其中不少民国后仿鱼目混珠,但亦有珍品,比如收录在本书中的雍正洋彩过枝蟠桃碗、青花釉里红苍龙教子梅瓶,都是他收藏的精品。1991年前后,经日本友人介绍我随父亲曾前往东京府上拜访过他,田路周一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我至今清楚记得,他当时掷地有声的强调,“买古代的艺术品,买的不是别的就是它的精湛的技术”,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他故去以后,藏品也随之散佚,有一部分的在苏富比香港拍卖。

《圣佳艺文志》:从《名瓷我观》到《东瀛遗珠》,您已有多部著作出版,请问您目前的研究侧重哪方面,可有其他写作出版计划?


金立言:下一部书是即将要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山中商会经手中国艺术品资料汇编》,与这部《东瀛遗珠》是的姊妹篇。我们把山中商会在日本所有的老图录,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展卖会图录里面各门类的中国艺术品全部都汇集出来,包括陶瓷、杂项、文房四宝、宫廷座钟、紫檀家具等,一应俱全。可以说基本上将目前我们能够找到的所有的山中商会展卖会里的中国艺术品都一网打尽了。与《东瀛遗珠》相互对比,可以更全面的了解当时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