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导演安哲罗普洛斯:将最后一天包作礼物,塞满旅途与梦境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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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4月27日,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出生于希腊古城雅典。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经历了“二战”和希腊内战,这也成为他早期电影探索的主题。

1967年起,安哲罗普洛斯开始拍摄电影,他的电影生涯差不多持续了半个世纪,从早期作品《放送》《重建》,到令他跻身世界电影大师行列的 “希腊近代史”三部曲(《1936年的岁月》《流浪艺人》《猎人》)、“漂泊/沉默”三部曲(《塞瑟岛之旅》《养蜂人》《雾中风景》),“边境/追寻”三部曲(《鹳鸟踟蹰》《尤里西斯的凝视》《一日和永恒》),和未完成的“希腊/悲伤”三部曲(《悲伤草原》《时光之尘》《另一片海》)。

英国知名影评人乔纳森·罗姆尼说,要想领略真正的希腊戏剧,就去看安哲罗普洛斯,他的电影把古代神话变成了现代杰作。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安哲罗普洛斯曾把自己的电影创作归纳为一个主题——“旅途,边界,放逐”,雨天、雾气和水面是他的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场景。他以安静、忧郁、痛楚和充满哲思的方式重新构建了一种电影美学,但缓慢的影像,如同凝视一般的长镜头,也令他的电影常有“催眠”的效果。据说韩国导演金基德在柏林电影节观看《悲伤草原》时,“睡得挺香”。

总体而言,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显得哀伤而充满诗意,时而有超现实的段落,形了纯粹又复杂的艺术风格,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但事实上,他的电影创作始终与现实密切相关。

短片《放送》是他的处女作,以媒体寻找“理想男人”为开端,用讽刺幽默的手法描绘一个普通公务员逐步成为媒体话题制造工具的故事。影片利用叙事的跳接,模糊纪实与剧情片的界限,对比现实与媒体操控下的两种不同世界,通过小人物的悲剧讽刺了当时的媒体。

1970年的《重建》是他的长篇处女作,也是唯一一部他参演并饰演自己的作品。影片根据真人真事改编,将一起家庭谋杀案通过事件结果、警官假想、记者和导演猜想三种不同视角,以别出心裁的“反侦探”叙事模式探索事件本身,用一种缓慢的节奏重建事实,反映了希腊文化的衰败。

《重建》剧照

在“希腊近代史三部曲”《1936年的岁月》《流浪艺人》《猎人》中,安哲罗普洛斯通过三个独立的故事,回眸了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希腊经历法西斯入侵、内战、军政府的岁月。《1936年的岁月》以古讽今,以意在言外的视觉语言表达,批评当时的希腊政府。《流浪艺人》穿梭于1939至1952年间,讲述一群流浪艺人在历史洪流下的颠沛流,《猎人》以打破时空的超现实手法,直视被隐藏的内战历史。

(左起)《1936年的岁月》《流浪艺人》《猎人》海报

而从“沉默三部曲”开始,安哲罗普洛斯转向对个人归宿的探寻,用形而上的风格和文本处理个体内在的精神体验。《塞瑟岛之旅》的主角是一位导演,他在片中要拍一部电影,影片内外的情节被纠结在一起,让人无从分辨。《养蜂人》讲述离家出走的老校长的最后一次旅行,他在冥冥中抱持着死前必返家园的信念,对身边的一切诱惑都绝望麻木。《雾中风景》被称为是“一场残酷的成人礼”,观众跟随一对小姐弟踏上旅程,寻找他们并不存在的父亲,在虚幻与现实、寻找与迷失中展开没有尽头的寻根之旅。

《雾中风景》剧照

整个1990年代,安哲罗普洛斯只拍摄了两部影片《尤利西斯的凝视》和《永恒和一日》,与《鹳鸟踯躅》共同构成了“边境三部曲”。主人公们在奥德赛式的越界旅程中,寻找人类沟通谅解的边界和终极的生死边界。《鹳鸟踯躅》中,他探讨边界如何阻隔人与人的沟通,在混乱的世界中,人失去了中心,失落了源头会怎么样。1995的《尤利西斯的凝视》是为祝贺电影诞生一百年而拍摄,电影中,导演A为了寻找三卷“希腊所拍的第一卷电影底片”,踏遍千山万水,最后来到战地萨拉热窝,他看到国家的衰落,也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永恒和一日》中,在诗人亚历山大孤独地面对生命的最后一天时,太太安娜在世时的诸多生活片段、探望独自生活在疗养院中的年迈衰弱母亲的情形、花费大半生心血研究的19世纪诗人所罗穆斯等,一一以或真实或梦幻的形态与他会面,助他解除对“明天会持续多久”的困惑。

《永恒和一日》剧照

进入21世纪,安哲罗普洛斯重燃对电影的热情,开始缓慢雕琢“希腊三部曲”,他虚构了一个虚构的希腊裔家庭,让他们遍历上世纪悲情的历史事件,提炼出人类不得已的放逐命运。2004年上映的《悲伤草原》材自希腊神话,讲述一个女人的命运和她的爱情悲剧。2009年,《时光之尘》上映,一对恋人在动荡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带出历史与人生、个体与世界、战争与人性的永恒议题。

“让时间的流逝变得诗意”,这是安哲罗普洛斯的艺术信念。事实上,他的艺术创作始终与文学密切相关。童年时期,希腊被德军入侵,他的父亲遭到德军拘捕,他开始写诗和短篇小说排遣忧愁,希腊诗人赛菲里斯和卡瓦菲的诗歌都对他有巨大的影响。他的电影中总有诗的存在,他说诗歌和电影是天然的伴侣,诗歌是湿润的露水,让严酷的现实温和起来,变得可以忍受,它让影像有了深度,将你带向他处。在那里,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显得更加迷人。

就在人们对“希腊三部曲”的终结篇《另一片海》充满期待时,噩耗传来,2012年1月24日,安哲罗普洛斯在前往拍摄地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意外身亡——“如果有幸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我愿意死在电影拍摄的过程中。”——他曾经的玩笑一语成谶。

更让人悲伤的是,2018年7月,安哲罗普洛斯的故居在一次火灾中被焚毁,他写下的众多文章、诗歌、信件,及其收藏的大量书籍等珍贵物品淡然无存。

但安哲罗普洛斯把他的电影留给了世界,就像他给电影下的定义那样——“电影唯一能做的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它给人做伴,让我们的生活稍微好一点,那就是好电影、好诗的作用。”

我知总有一天,你会离去

风把你的眼睛带往遥远的地方······

但请将这一天给我

犹如我的最后一天

请将这一天送给我

此地的形而上学

——安哲罗普洛斯和他的电影

郝岩冰

(刊于《文学报》2005年6月23日)

如果希腊这个专有名词可以带有某些形容词的色彩的话,这个代表了神话、诗歌、哲学和音乐的词语只能用来修饰安哲罗普洛斯和他的电影。在这个浮躁而仓皇的时代里,生活的镜像只是对于物质世界的不同剪辑,或者是在丛生的欲望中匆忙完成的跳。有谁还能心怀圣洁与静穆,安坐在历史的众神面前,保持思考的姿势,为大地和苍生念响忏悔与祷告的词文?只有安哲罗普洛斯和他的十三部影片。

安哲罗普洛斯真正开始创作的时候已经到了1970年。在走遍了整个希腊的土地之后,这部名为《重建》的影片诞生了。作为第一部完整的长片,《重建》就像一条大河的源头,我们所能发掘到的意蕴,在《重建》一片中几乎可以全部勘测得到。有关放逐、漂泊与追寻的道路,有关生命、灵魂与情感的体味,都已是安哲罗普洛斯的镜中之像。导演自己也认为,他其后的作品都是对于《重建》的重建。

《重建》制作完成之后,在1972年到1977年的五年时间里。安哲罗普洛斯完成了他的“希腊现代史三部曲”——《1936年的岁月》、《流浪艺人》和《猎人》。导演用这一组作品展开了苍茫的历史境域。对于权力与荣誉的思考,对于时间与生命的辩证分析,从历史的山峰上俯瞰众生,或者从个人的立场出发去叩问历史……成为安哲罗普洛斯在1970年代所钟爱的主题。他的镜像风格也在这一组作品中被加强。固定机位拍摄中形成的空镜头,像一个在沉思冥想中进入化境的老人。流畅而安详的长镜头则像一个沉默的凝视者,在冷静中体味苍凉而丰富的无穷意味。对于画外空间的利用则显示出安哲罗普洛斯对节制与含蓄之美的把握,昭示着历史与命运的真正展开是在银幕背后,答案并不局限于画框之内。这种来自于沟口健二和安东尼奥尼的影响一直保持在安哲罗普洛斯的作品中间,包括他在1980年拍摄的《亚力山大大帝》和1983年拍摄的《雅典》,以及在1984年到1988年之间拍摄的“沉默三部曲”。

《尤利西斯的凝视》剧照

在由《塞瑟岛之旅》、《养蜂人》和《雾中风景》组成的“沉默三部曲”中,安哲罗普洛斯似乎摆脱时间对他的困扰,对于空间的焦虑成为新的主题。沉默意味着对于时间的对抗,安哲罗普洛斯在此专注的却是有关疆域和界限的问题,因此这三部影片也被称为“旅程三部曲”。哪里才是最后的栖息之地?兰波说过,心灵不在她生活的地方,而在她向往的地方。安哲罗普洛斯在追问,到底哪里才是向往的地方?在名片《雾中风景》之中,小男孩亚力山大问他的姐姐,“什么是别界?”对于这个问题的探讨一直持续到他在1990年代拍摄的影片当中。在《鹳鸟踟躇》一片中,站在希腊与阿尔巴尼亚边界线上的男主角说,“若我多行一步,就会去到别处,或者死去。”在《尤利西斯的凝视》中,这样的问题再一次被提起,“究竟一个生活在自己家乡的人,是否就一定要热爱它呢?”这样的疑问并不代表安哲罗普洛斯对希腊的背弃,他只是在急剧变动的社会中企图看到人类最初的摇篮和最终的墓床。

《尤利西斯的凝视》获得了第48届戛纳影展评审团大奖。四年之后,《永恒和一日》又为他夺得了第51届戛纳影展的金棕榈奖。今年刚刚上映的《悲伤草原》是安哲罗普洛斯计划拍摄的“希腊三部曲”中的第一部。这个宏大的计划将把一百年的沧桑希腊纳入关照视野,同时也是安哲罗普洛斯电影创作的全面总结。他在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时说,“《塞瑟岛之旅》之前是我创作的第一阶段,描述人如何受困于历史的变动,第二阶段我呈现内在与外在的放逐,如今我关注边界如何阻隔人与人的沟通,在混乱的世界中,人失去了中心,失落了源头。”《悲伤草原》依旧承袭了这样的主题,以1919年俄国内战奥德萨红军入侵,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意大利和德军入侵,以及1949年希腊内战为广阔的时代背景,关注一个叫艾莲妮的女子的命运。

《悲伤草原》剧照

这个女子最终在安详的梦境之中死去了。但是安哲罗普洛斯的形而上学却始终是对生命温和的关注。在《永恒和一日》中,有他充满诗意与哲理的台词,“黎明最后的星辰,昭示了朝阳的来临。浓雾和阴影都无法玷污,那万里无云的天际。清风抚慰万物众生,犹如内心深处的絮语。生命是甜美的,而且,生命如此甜美。”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配图: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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