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质地,是玉丨迎秋特辑 · 金风「玉」露



我曾住在京都的伏见,那里是村上春树的老家,也是日本出产清酒的胜地。由于水质好,出了不少月桂冠之类的名酒。酒造的门外大多都会悬挂一个硕大的杉玉(用杉树的枝叶扎成的球状物),随季节流转呈现不同的颜色:新绿、枯黄、棕褐,提示酒熟到了几成。转眼到了秋天,今年的酒就酿好了,该是「能饮一杯无」的时候了。

「旬」在日语中指应时、最佳时节之意。如同杉玉之色,红叶的深浓、金桂的薰风,都是和秋天相会的暗语。秋天仿佛是一个热情与冷静之间的季节。有几样「旬」的食物,不是璀璨烂熟的金黄,倒更像在灯下映出的剔透玉石,以一种宁静姿态散落于秋天的味觉记忆当中。



美食纪录片《风味原产地》拍到甘肃,第 2 集讲百合。把整颗百合球茎拿来烘烤的吃法,让我颇觉新奇。


左上起顺时针:麝香葡萄、藕、菱角、百合、柚子。


小时候每每随大人参加酒宴,餐桌上定少不了一道西芹百合,平日里却很少出现。我总觉得这小小的白瓣,在一片甘脂肥浓、大红大绿当中显得挺另类:君子如玉,白白净净。何况光听名字,很难将它和菜挂上钩。酒店炒菜用的大概还是晒干的菜百合,鳞片较厚。另有一种药百合,微苦,颜色略发黄,滋补的价值更高。

我向出生于甘肃的男友求证,百合还能烘烤着吃?还真能。并且,谁曾想「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的居然是百合。

火红的百合生长在河谷之间,从地上看去,烧出一片灿烂的胭脂色。地下部分,如李时珍所记,「百合之根,以众瓣合成」,层层相抱的鳞片最后团成一颗大头蒜的形状。地上的鲜花、地下的鳞茎,都能吃。

兰州百合,根茎的成熟要花上整整六年,蓄积多年西北苍劲风土的养分,生得瓣大肉厚、鲜白可人,口感细腻清润。由于日照长、含糖量高,尝不到一丝苦味。洗净后直接丢进嘴里,清脆、香甜,类似马蹄,又带着百合特有的香气。如拿整只来蒸或烤,像一朵敦厚的白莲,立时变得软糯绵密。


就在男友对我的少见多怪嗤之以鼻的时候,我反问道:那你吃过菱角吗?

湖北是千湖之省,清澈的湖水、肥沃的湖泥养出了鲜鱼、菱角和藕。秋天,正是吃菱角的好时节。


菱角只有入秋后一个月的时间可以采摘。采菱小船在密密匝匝的菱蔓中穿梭,不多时便堆出一座小山。一对弯弯的翘角,顶端尖硬,所谓菱角尖尖尖似锥,怕是要戳破食客的腮帮子。

菱角生、熟都好吃。费力剥开硬硬的外壳儿,白嫩嫩的菱肉便露了出来。只要是刚摘的新鲜菱角,吃在嘴里保准是脆生生、甜津津的。煮熟后,外壳越发乌紫发亮,小心地从中间咬开,就能吃到不一样的口感,有点像栗子,粉粉糯糯的,甘甜中又独有一种湖水的鲜野气。做菜,清炒菱角,撒一把葱花,脆甜里还带一口咸。或炖肉、烧鸡,入汤,和排骨、莲藕同煮,香气四溢。

菱角是一道典型的季节菜。只是你得追赶它的「旬」:过时不候。晚一点,就老了。再往后,只能巴巴地等明年。自从少年离乡,到处漂泊,水乡的鲜味只能成为梦里的味道。男友一脸茫然,等我找到菱角的照片往他眼前一戳,他瞪大了双眼:「噫,牛魔王!」



秋风初起,去逛超市,水果区必然堆满了麝香葡萄(Muscat)—— 走到哪都有,昂贵,却叫人爱不释手。无籽,可以连皮食用,含糖量高,香气浓郁。光听这名字,已带有几分莫名的高级感。

实际上,这里并不是说它闻起来像麝香 —— 尽管也有人坚信如此。麝香葡萄的确具有浓郁芳香,但描述为一种甜美的花果香更为准确,类似玫瑰、水蜜桃与蜂蜜的混合物。有人则尝试将它精准定义为一种「葡萄加荔枝」的综合风味。而且,由这种葡萄酿制的葡萄酒亦有极佳人气。

日本最受瞩目的麝香葡萄,当属 Shine Muscat(シャインマスカット),是 2006 年由安芸津 21 号与白南两种提子杂交培育而成的一个新品种。中文或许应该叫「阳光麝香」,闻出玫瑰香的人称它「阳光玫瑰」,港台等地区则直接音译为「香印青提」。虽然叫法五花八门,但你一眼就能认出:每一颗都饱满光洁、几无瑕疵,有玉器般半透明的质地,配得起一句「满筐圆实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这种甘美的口感吃后令人难以忘怀,也被称作「梦幻」果实。

长野、山形和冈山都盛产阳光麝香葡萄,素有「晴天之国」美称的冈山所产的「晴王」更是其中的王者。只有甜度达到 18 度以上、每房提子超过 700 克、每颗达到约 12 克的葡萄,才能被称为「晴王」。

圆润大颗的果实呈青绿色,果肉硬挺结实,犹如翡翠宝石一般,捧在手上有种沉甸甸的厚实感。切开来,断面上多汁的果肉闪动着鲜润的光泽。清脆且具有弹力的薄皮一咬开,独特的高雅香气立刻在入口的瞬间扩散。当然,价格也很上头。「一枝一束」的精细种植法,能保证全部养分源源不断注入每一颗果实,更低的产量与更高的价格都在为这种珍贵的甜味背书。要知道,普通阳光麝香葡萄的价格基本在 1000 ~ 3000 日元之间,而一串「晴王」的价格则在 5000 日元(约合人民币 320 元)以上,在伊势丹等高端商场的超市,甚至可以直飙 1000 元人民币。

在日本,「车厘子自由」也许该换成「晴王自由」才是。



日语中有句话叫「甜食别腹」(甘いものは別腹)。意思是说正餐虽然饱了,但甜食进的反正是另一个胃,还能再来一点儿 —— 患有糖尿病的夏目漱石,就曾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往嘴里丢进了一颗医生严禁的大栗子,此景被他的学生芥川龙之介详细记录在案。


和式点心美则美矣,但传统口味多少让年轻人感到老气。不过,大多数人总是会对抹茶制成的点心高看三分。彼时住在京都,得以与京洛、宇治的老茶铺耳鬓厮磨,抹茶点心是我很喜欢的。和式也好,洋风也罢,滋味都曼妙无穷。


最早的羊羹是用羊肉来熬制的羹冷却成冻,从中国随僧侣传入日本后改荤为素,随茶道发展,逐渐成为主流茶点。


比方做成羊羹

「羊羹」算是日本的代表性传统点心。「羹」字从羔从美,本指鲜美的肉汤(上古时则专指带汤汁的肉),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一道甜点了呢?

原来由羊肉熬煮出来的羹,起初常常冷却成冻,佐餐而食。日本镰仓室町时代,禅宗发展兴盛,一位留学僧就将这种餐点的制法从中国带回了日本。不过由于禁食荤腥,便改用红豆、面粉或葛粉等材料,混合蒸制,这是蒸羊羹的雏形。

天正 17 年(1589 年),一位叫冈本善行右边卫的店主又对其制法加以改良,加入了一味特殊食材 —— 寒天(琼脂,实为红藻的萃取物,煮后会凝固成果冻状),并用竹竿将羊羹的形状固定为方形,做成炼羊羹,也就是如今市面常见的长方形羊羹的原型。

随着茶道的发展,羊羹更成为一道著名的茶点,也渐渐变成了一种日本土产。周作人把它称作「豆沙糖」,如此说道:「有一件东西,是本国出产的,被运往外国经过四五百年之久,又运了回来,却换了别一个面貌了。这在一切东西都是如此,但在吃食有偏好关系的物事,尤其显著,如有名茶点的『羊羹』,便是最好的一例。」现在中国的羊羹,也并非古式的咸羊肉冻了,制法与日本相若,有时还会依中式口味添加

山楂、桃子、苹果等果材。

传统羊羹口味偏甜,适合佐以苦茶。例如较为盛行的小仓,是加入熬煮过的甜红豆粒搅拌制成,还有白馅(白芸豆馅),或混合芝麻、昆布、黑糖、番薯、柿干等食材,外观匀称雅致。还是那位被医生禁甜的夏目先生,他曾写下这么一段文字来描绘羊羹的精美:

在所有糕饼中,我最爱羊羹……光是那表面的光滑、致密且呈半透明受光的模样,怎么看都称得上是一件美术品。尤其是泛蓝的熬炼方式,犹如玉和寿山石的混种,令人感到十分舒服。盛在青瓷皿中的羊羹,宛如方从青瓷皿中出生一般的光滑匀润,教人不禁想伸手抚摸。

尤其抹茶羊羹,看起来像是一方均匀规整的玉石,十分养眼。淡淡清苦中和了一味的甜腻,茶的苦涩变得清润起来,过分的甜味又被茶香收束。

入秋后,

抹茶栗子羊羹则是更为应季的。栗子是日本上至文豪,下至庶民都钟爱的国民美食。旧历九月十三日晚上的月亮就有「栗名月」之称,因为形状较之满圆,一角稍平,酷似栗子。

一方小巧碧玉,包裹时令小果一枚,比传统的抹茶红豆更加软糯。代表着秋天醇香滋味的栗子,也让传统石磨研磨出的抹茶有了更多的层次。说到秋季的抹茶与栗子,还想再提一提辻利兵卫本店宇治抹茶栗子蛋糕,西洋风的搭配也将此种协奏演绎得合人心意。


白萝卜(左)和莴苣。


「九月十三的月亮渐渐缺亏,暗夜在继续。人们已经穿起了夹衣。雨夜,有人在火盆里生着火,已经是冬天了」,这是永井荷风散文中的句子。

橙黄橘绿,秋天的色调是冷是暖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一季的「旬」,总是在不经意中转瞬即逝。赶在寒冬来临前寻访一遭记忆中的味觉,多给自己贴一点膘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