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真的窃符救赵了吗?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史记·魏公子列传》

信陵君魏无忌是“战国四公子”之一,是太史公着力塑造的比较完美的人物。在《史记·魏公子列传》中,他除了在传首交代一回公子的大名外,通篇都以“公子”称之,有人专门数了一下,共147处,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也是太史公有意为之。这样做无非是表示信陵君魏无忌在他心目中的份量。须知他老人家写《史记·高祖本纪》,在叙及高祖刘邦发迹前的那段历史的时候,对这位当朝的开国之君可都是直呼其名啊。

那么,如此被一代良史太史公极力推崇的信陵君真的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吗?现在想起来,这要看你从什么角度去分析了。太史公更多的时候是把他当作一个完美独立的生命个体来看,从而对他礼贤下士、急人之难的义士风度推崇备至,礼赞有加。 如果我们从另一个立场去看呢?一个人就仅仅属于他本身,完全无视自己在社会中的存在,这有可能吗?贵族出身的魏公子玉树临风,翩然独立,常常根据自身的情感率性而为、意气用事,就真的毫无瑕疵可言吗?我认为未必如此。

魏公子名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封地在信陵,又被称为信陵君。太史公说魏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当时是,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史记·魏公子列传》)也许是因为魏公子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也许源于他率性而为的豪放性情,虽然他一生备极尊贵荣宠之能事,却处处难伸其志难施其才,最终只落得个酒色伤身而死。这是太史公所扼腕叹息的,也惹得后人不免为之掬一捧同情之泪。但是,如果我说导致他郁郁不得志、纸醉金迷而死的主要原因在他自己,也许会引起许多人的诟骂与愤懑,甚至还有点唐突太史公之嫌,但为了“知无不言”的古训,我还是打算说下去。

不通权变,自弃于君是他人生的第一大败笔。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三章有句话:屈则全,枉则正,浅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意思是说,凡事委屈反而能保全;弯曲反而能伸直;低洼的地方反而能盛水;陈旧了才能出新。有时候,锋芒太盛,反倒是加剧了折损的可能,一场狂风过去了,最先“咔嚓”一声折断的一定是那些鹤立鸡群的玉树。魏公子恰好就是这样的一棵风度翩翩的玉树。遗憾的是,这样一棵大有作为的玉树,偏偏不知道在狂风骤雨来临之际,偷偷俯低一下高傲的头颅,后果便可想而知了。太史公在给我们讲了一个公子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地跟魏王下棋的故事之后,这样感叹“是后魏王(安釐王)畏公子贤能,不敢任公子国政。(从那次以后,魏王害怕公子的才能出众,无法控制,就不敢把国政交给他)”(引文同上)有一次,魏公子跟魏王下棋,突然从北方传来消息,说赵国的兵马正向魏国方向杀来,就快要临近边界了。魏王赶紧推开棋局,准备召集大臣商议对策。公子却镇定自若地阻止了魏王,说这只不过是赵王在打猎,不是领兵犯境,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魏王将信将疑,下棋时老是走神。过了一会儿,北方又传来了消息,说赵王在打猎,不是来找魏国麻烦的。魏王听了大惊,问公子是怎么对赵国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魏公子说,我的门下之客有一个安排在赵王左右,赵王的一举一动他都及时向我汇报,所以我知道。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把魏公子的镇定自若、掌控天下大事于掌中的潇洒神态渲染得神采飞扬,豪情万状,而且魏王和公子这哥俩,一个神情慌张,一个举棋若定;一个就事论事,一个未雨绸缪,从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的情状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但是,吃亏的是魏公子的对面是魏王,脚下这片土地的主子。设想一下,一个为臣子的处处棋高一着

黄雀在后,把天下大事都控于掌中,而一个做君王的魏王反倒事事蒙在鼓里,这事摊在任何人身上都叫他受不了。尤其要命的是,你魏公子厉害就厉害吧,干嘛要在君王面前故弄玄虚,以显示自己的能耐呢?你就不能假模假式地先跟魏王商议一翻,然后再指出这不过就是一场虚惊,并极力阻拦其不要大动干戈不就完了吗?难道他真的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君王从来都是把自己当作天底下最先知先觉、最聪明无二的人吗?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魏公子还要跟南朝宋时期的大诗人鲍照学习,他为人正直,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是宋文帝也是个酷爱舞文弄墨的人,老是以为天下除了权利是自己第一以外,文章也是盖世无比双。自从见了鲍照的文章,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于是,他问鲍照,你说天下谁的文章最好?鲍照说当然是陛下了。文帝听了很高兴。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点反面的意味,也有点劝人油滑世故的迹象,但是,凡事不通权变,无分巨细,一味刚直,往往是在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并且常常因为这些小事而耽误了诸多大事。魏公子的不被信任,与他不通权变有很大关系。

率性而为,自弃于国是他人生的第二大败笔。魏公子的讲“义气”是闻名于世的,天下人谁若跟这种人交上了朋友,绝对是三生有幸。只要亲戚朋友有了危难,他甚至甘愿冒天下人之大不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魏安釐王十二年(公元前257年),秦国的大军在长平这个地方大败赵国,坑杀了三十万赵国的兵士,赵国损失惨重。接着秦国又挥师西下,包围了赵国的首都邯郸,赵国岌岌可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魏公子的姐夫、赵国平原君赵胜写信向魏王和公子求救。魏王派大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赵。这时,秦昭王派使者告诉魏王,赵国转眼间就要被拿下,如果有哪个诸侯敢派兵救赵,那么秦国的下个攻击的目标就是他啦。魏王迫于强秦的威势,只好赶紧派人阻止晋鄙,让他留在壁鄴这个地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秦兵的攻势一日猛似一日,眼看邯郸即将被攻陷,平原君的使者一批接一批在赵魏之间奔忙。最后,平原君让使者将他的愤怒转达给了魏公子:我之所以求救于魏是看中公子你的云情高义,能救厄止困于危难之中。如今邯郸早晚要被秦军攻陷,而魏国的救兵却迟迟不到,就算公子你不在乎我赵胜的死活,可你姐姐的性命还是要顾及一下吧。魏公子接到急报,也是急如星火。他多次劝魏王出兵,魏王不听,魏公子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组织一班门下之客,准备去跟秦军决一死战。后来,他们在夷门监侯赢的策划之下,假传魏王的命令,杀了大将军晋鄙,带兵击败了秦军,解了邯郸之危。魏王因为公子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十分恼火,公子也知道这次回去准没好果子吃,只得羁留赵国达十年之久。

我常常对魏公子的这种由着性子行事的作风大加叹服,又大为惊讶。我们暂且抛开“义气”不谈,单说这件事本身。这可是关乎国家命运的“兵事”啊!而我们的魏公子在国家最高领导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得调兵的虎符,矫传君命。在大将军晋鄙合符起了疑心之时,又毫不留情地杀害了他,然后无所顾忌地带着八万精锐之师,杀向秦军。这与其说是大义凛然,不如说是不计后果的冒险。幸亏当时诸侯纷纷领兵救赵,不然,单靠魏国的八万精兵,跟强盛的秦兵一战,谁胜谁败,还在两可之间。胜了当然是好事,如果败了,岂不是顷刻之间就要覆灭两大诸侯国?这等危险的后果魏公子想过没有?从另一个层面来讲,魏安釐王也算是比较宽容大度的。这事如果是发生在别的国家,公子的小日子怕是不会这么好过。这完全怪不得人家刻薄。你想啊,偌大一个国家,如果人人都像他这么搞,凡事都背着君主,率性而为,想干嘛就干嘛,那国家岂不是要大乱吗?当然,有人也许会说,当时魏公子曾多次请求魏王出兵,救救他们共同的姐姐、姐夫,又通过自己的门客向魏王进谏,魏王就是不听,所以魏公子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才出此下策的,又怎么能说公子是不听指挥,鲁莽行事呢?我认为这也站不住脚。因为魏公子门下号称食客三千,而公子又是慧眼如炬,仁爱下人,门下自当聚集一班能人异士。养兵千日,用兵一朝。这么多厉害角色,又怎么会连说服魏王的计策都想不出来,还非要用这等下下之策呢?这很让人想不通啊。好在,魏国不能呆,赵国还有他的一席之地,总不至于四处漂泊。

屈从权势,自弃于友是他人生的第三大败笔。常言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人就会有缺点,我们的魏公子自然也不例外。也许是太史公太喜欢魏公子这个人物,以至于不忍心将他的某些缺点在本传中详细叙述,但作为一个优秀史家而言,又不能根据自己的好恶来替笔下的人物任意褒贬、隐显。所以,在《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中,他讲述了公子的一件并不十分光彩的事。当时,魏相魏齐因须贾的关系,将门客范雎毒打了一顿,范雎奄奄欲毙,后来在守卫的帮助下逃到秦国,以策士的睿智和风度赢得了秦昭王的信任,出任秦相。为了报仇,范睢点名要魏齐的人头,不然就将挥师征伐魏国。魏齐十分恐惧,跑到齐国,范睢又向齐国要人。齐国宰相虞卿跟魏齐的关系很好,主动解下相印,随同好朋友逃回魏国。他们寻思魏公子无忌宅心仁厚,礼贤下士,一定会收留自己。他们来到魏府,可是公子害怕秦国的势力,竟然不敢收留他们。为了搪塞,公子假意对前来通报的仆人说,虞卿是谁啊?我不认识,我不见他。公子的朋友侯羸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劝他应该收留这两人。公子幡然醒悟,赶紧出来迎接,可是魏齐因为公子畏惧权势,躲着不肯见他,早已自杀身亡了。这个故事听起来让人不敢相信。难道这就是矫夺兵权,抗秦救赵的魏公子?这就是亲自到夷门跟一个守门的老头做朋友的信陵君?

自暴自弃,以死解脱是他人生的第四大败笔。魏公子滞留在赵国十年,其间,秦国加快了进攻魏国的步伐。魏王不得已,只好派使者来请公子回去。公子回去之后,被授予上将军之印,率领五国诸侯在河外大破秦军。当时,公子威名如日中天。秦王为了离间他跟魏王的关系,就偷偷贿赂了晋鄙的门客,让他们在魏王耳边说公子的坏话,又假意派使者祝贺公子即将成为下一届魏王。一开始,魏安僖王并不相信,可时间一久,便又“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了。公子知道他又一次被打入了政治“冷宫”,于是愤而谢病不朝,转而亲近起女人和美酒,四年之后病死。秦王得到公子的死讯,遂派蒙骜将兵攻魏,魏国灭亡。

从上述事情来看,魏王的弱智是毋庸置疑的,公子的命运可叹可泣,魏国的国祚可想而知。但是,不能不说,加速国家瓦解的原因与公子自身也有很大关系。他明知道国家存亡系于己身,就算被自己的哥哥疏远,也不能只顾着为自己愤愤不平,以至于消极怠工,成天与酒色为伍啊?难道你就不能大隐隐于市,静观其变,危难时刻再次大显身手么?是国家大还是自身的成就感大,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眼里的魏公子只能算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侠士,而非定宗庙、安社稷的贤臣。不知道太史公是怎样想的,但我知道,对于我的这个看法,他一定很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