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沃森:歐洲領先的時代已結束,中國回到世界前沿

“忍受概括歸納也許很困難,但沒有概括和歸納則無法想象。”

翻開《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一書,映入眼簾的便是扉頁上的這句話。而這番概括歸納非同小可,自人類直立行走與取火直至20世紀初百家爭鳴的思想文化發展歷程,均被收入這部煌煌百萬言的鉅著中。作者彼得·沃森(Peter Watson)是英國著名思想史學者,曾任劍橋大學麥克唐納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以恢宏的思想史作品聞名於西方世界,在《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中更是以一己之力寫盡了人類智力全貌。

彼得·沃森:欧洲领先的时代已结束,中国回到世界前沿

彼得·沃森

澎湃新聞:在《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一書中,你談到了哲學、宗教、政治這些比較抽象的概念,也談到了較為具體的語言符號、科學技術、創造發明等等。那你是如何定義思想的,又是如何選取本書所提及的思想的?

彼得·沃森:大多數人認為思想或多或少是比較抽象的,認為哲學、政治和宗教理論才是思想,但我對思想的理解更廣。並且我試圖去探索物體、發明和思想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它們是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的。我所選擇的物體和發明都是思想的產物,或者是那些改變我們思維的事物,我希望貫穿全書的是一種思想和體現思想的事物之間的相互作用。一個很好的例子是時鐘,它體現了有關時間的思想,並且它的確改變了我們使用時間、理解時間的方式,以及我們安排生活的方式。

彼得·沃森:欧洲领先的时代已结束,中国回到世界前沿

《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

澎湃新聞:你為何要寫作《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這部思想史的通史?

彼得·沃森:這部著作起源於上世紀90年代BBC做的一段以賽亞·伯林的採訪。作為一名傑出的哲學家,以賽亞·伯林1909年生於俄國,幾乎親歷了整個20世紀。採訪中伯林被問到,在他的一生中最令他感到驚奇的是什麼事。他回答說,他經歷了一個可怕的世紀,有世界大戰和大屠殺,有暴亂和饑荒,人類顯示出沒有人性的一面;但與此同時,他也度過了幸福而充實的一生。在他看來,20世紀人類的思想智識非常精彩而豐富。

伯林的採訪讓我意識到,我們的歷史不止是由重大政治事件聯繫起來的政治史,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歷史。在殘酷的政治之外,藝術、文化、科學和哲學,以及其他一些智力活動都非常有趣,但有關它們的著述卻遠遠少於政治史。於是我決心儘量避開政治,寫一部思想史。我首先完成了《20世紀思想史》,它的中文版將於明年上市,由譯林出版社推出;《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雖然更早出版中文版,但它是我後寫的,它一直追溯到19世紀末期,是《20世紀思想史》的續作。這樣兩部著作合起來,完整地展現了整個人類思想觀念的歷史。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寫作《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的?

“歷史並沒有統一的方向”

澎湃新聞:你在書中提出,你認為有三種最重要的思想,即靈魂、歐洲和實驗,能否簡單闡述這三種思想?

彼得·沃森: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我需要確立一些原則,幫助我理清思路,去應對浩繁的歷史。我選擇了靈魂,歐洲——作為一種思想,而不僅僅是一個地域,以及實驗。

很多人會質疑,為什麼我選擇靈魂,不是上帝,上帝更有普適性。我並不否認這一點,靈魂和上帝確實有很多重疊,但靈魂的概念超過了上帝。因為它在歷史中不斷髮生,人們並不是在外界尋找真相和信仰,而是審視自己的內在,這在耶穌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在中國的儒學、波斯的拜火教、印度的佛教、猶太前蘇格拉底的哲學思想之中,靈魂的概念都有所體現。12世紀的教會引入了告解,讓人們深入地審視自我的行為;宗教改革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馬丁·路德說你不需要通過教會來接觸上帝,你可以自己直接與上帝對話。浪漫主義認為人有兩個自我,一個隱藏的自我 ,一個真正的自我,兩個自我之間需要相互接觸,產生關聯。潛意識則是對內部世界的科學解釋,在我看來,靈魂和潛意識是一回事,這是一種非常有用的思想。

實驗產生於11世紀的歐洲,它不僅僅是一種科學方法,也是引領我們生活的一種方式。民主依賴於你在生活中能夠發現和證明什麼,而不是你有多接近上帝或國王。

《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中還有很重要的一章是關於歐洲的。歐洲作為一個地域,並不僅僅是地域,我認為它也是一種思想。歐洲的崛起始於中世紀的鼎盛時期,它最終發展為一種世俗社會,一個沒有上帝的社會。在歐洲產生了個人主義,人不再把自己看作人類全體的一部分,或者上帝的所有物,而是擁有個人權利的個體。經歷了文藝復興,人們不再關注死後的世界,而是享受現世的生活。

在古代,歐洲一直落後於印度、波斯、中國等國,但之後它就取代了東方的位置,不斷髮展並率先進入了現代社會,這是我們公認的。歐洲領先的時期大約有1000年,或者更短;而今東方和非西方文明已然崛起,中國回到了世界前沿,所以歐洲領先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但為了理解我們的歷史,我們需要一個簡單而明確的詞彙,而我將上述的思想概括為“歐洲”。

澎湃新聞:通過靈魂、歐洲和實驗這三種思想的概括,你是否想指出歷史發展的某種方向?

彼得·沃森:歷史並沒有統一的方向。從東方領導世界轉變為西方領導世界,這可以看作歷史的一種方向;由於科學的存在,人們的生活變得更理性;人們的生活向民主化發展,國王失去他們的影響力,議會取而代之,這也是歷史的一種方向,但它並非必然的趨勢,在某些地區並不適用。我想歷史發展存在一種總體趨勢,但歷史中也有很多變化與轉向,並不是始終順著某一方向發展的。美國曆史學家彼得·蓋伊認為,概括出歷史的總體趨勢是很難的,但不去概括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為了更好地理解我們的世界,我作出了一些概括,例如提出靈魂、歐洲和實驗的概念。

“為宋文明而著迷”

澎湃新聞:作為一名西方學者,在《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中寫作非西方的部分,對你來說是否有挑戰?

彼得·沃森:我並不覺得困難。在書中我用了兩章的篇幅寫中國文明,兩章寫伊斯蘭文明,一章寫印度 ,還有一章是寫在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之前的美洲原住民文明的。這些地區都很有趣,蘊含著豐富的思想。

我找了一些研究這些地域文明的學者幫我翻譯相關的材料,他們的幫助讓我的書更加可靠。比方說,關於中國的部分,我主要依靠在倫敦工作的中國人。因為我們有一個研究東方和非洲的學院,有一些中國學者在那工作。我可以每天或每週與他們見面,討論他們所讀的,以及我所寫作的,都很方便。

澎湃新聞:關於中國思想,你比較感興趣的部分是什麼?

彼得·沃森:我尤其為宋文明而著迷,因為它比歐洲的大變革發生得更早。宋代產生了大量的創造發明,例如印刷術、陶瓷彩繪、紙幣、科舉考試等等,它們都是對世界文明有重大意義的發明。其中科舉考試是為公務員系統培養人才的,它的重要性看似不明顯,但與之類似的思想後來在歐洲變得很流行,我是說在大學誕生之後。

鑑於中國社會當時的繁榮,它應該在8-10世紀就能發展得很完善了,但這並沒有發生。這也是我非常感興趣的內容,我在《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中也進行了闡述。

澎湃新聞:《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問世以來,你是否有想要改動和補充的部分?

彼得·沃森:如果讓我重寫這本書,我會把女性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上週我在巴黎,跟很多法國學者討論了女性在思想史中的角色。不僅僅是現在,還有17-18世紀,女性的意義都非常關鍵,因此我想將思想的討論擴展到這一方面。但說實話,我並不想寫更多了,因為這套書已經很厚了,我在其中討論了太多問題。

澎湃新聞:正如你前面所說,從事思想史的研究著述,你是為了梳理重大政治事件之外的另一種歷史。你是否將其看作是對傳統史學的顛覆?

彼得·沃森:通過觀察歷史,我們能明白我們是如何成為今天的樣子的,會看到在歷史中的一些新階段,一些過去的事情會再度發生。對思想史的研究,能讓我們看到人類思維的發展和變化。

這裡有一個特別的例子,1214-1414年,我管它叫“精確的年代”。在這個時期,很多創造發明自己就能產生新的思想,繼而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例如加減乘除等數學符號就發明於那個時期,還有標點符號的發明,音符的發明,鐘的發明,眼鏡的發明,透視圖的發明……這些都在同一時期誕生。於是突然之間,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就與以往不同,變得更為準確和細緻了。

還有一個時期,我管它叫“從懷疑論到達爾文”(from doubt to Darwin)。它始於牛頓在1687年出版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結束於1859年達爾文提出進化論。這一時期大約有200年。在這段時期,羅馬神學的思想消退了,但生物學的思想還沒有產生,所以那時我們的哲學思想發展到了頂點。那是思想史上的一個偉大時代,因為我們不再受限於宗教信仰得以更自由地思考,但還沒開始理解生物。所以我們有了偉大的德國唯心主義,有了很多偉大的哲學家,例如羅素、康德、黑格爾、霍爾德等等。所有這些人都是在牛頓和達爾文中間這段時期誕生的。

所以,從思想史的視角你能從另一個角度定義不同歷史階段。它並沒有取代正統的歷史敘事,而是修飾和豐富了它。

彼得·沃森:我做了很多年學術界的新聞報道,對學界及其運作方式非常熟悉。新聞的核心也在於探索發現,這與學術是共通的。《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的寫作也是建立在大量的採訪與調研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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