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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程志清(蔡店|宜昌)
白居易詩云: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農業學大寨時期,蔡店的田家則是冬天人更忙。
秋收剛過,鄉里就向各大隊攤派勞力修水利。
這次興修的水庫,沒有院基寺水庫、夏家寺水庫和梅店水庫那麼大,也不是舉全黃陂的財力和人力。而是蔡店公社蔡店鄉舉一鄉之力,興修本鄉的餘沖水庫。
蔡店鄉燈塔大隊八個小隊,要抽一百多號勞力去支援本鄉的陳沖大隊修餘沖水庫。一天之內,燈塔大隊鎮子上的三個小隊,鎮子附近壪下的五個小隊就齊集了一百名勞力。
一百多號勞力,基本上都是年輕力壯的基幹民兵。他們有的挑著箢簊,有的扛著掛有鋪蓋卷的鋤頭,有的提著撬棍和鐵鍬,冒著寒風奔往陳沖鄉。幾袋米、兩壺黑棉籽油、幾捆稻草和鍋盆瓢堆在板車上,為糧草車。
工地離陳沖壪不到半里路,營地就紮在壪裡。我們七八個人睡在一個社員家的客廳裡,房東把客廳裡的傢俱全部撤掉。
當年修水庫,應該算是“各盡其能,按需分配”式的共產主義生活。所謂“按需分配”,就是按讓人活命必需的生活條件配備。
睡覺,生產隊免費提供稻草,但鋪蓋卷自帶。睡涼涼的地鋪,墊薄薄的稻草,蓋薄薄的被窩。傻小子睡石條不怕涼,全憑火氣旺。
出恭,房東主動在地鋪一角備有馬桶。一天一桶,房東負責收拾,肥水不流外人田。
洗涮,起床後的用水,直接在水缸裡舀冷水;晚上抹澡,做飯的燒一鍋熱水,幾個人共用一桶,用毛巾蘸點熱水抹抹汗足矣。
喝水,在營地喝水缸裡的涼水。在工地上口渴了,鞠一捧氷冷的塘水,澆進火熱的胸膛,熱血頓覺平緩,好不愜意。
那年月,池塘裡的生水既無重金屬,也沒有富營養。至於那些大腸桿菌之類的菌群,在我們這些建設者面前全都蟄伏了,咱命硬!
吃飯,隊裡按每人每餐四兩米標配;食油,按每人每月三兩標配;下飯菜,每餐按一個炒白菜或一個炒蘿蔔標配。
做飯的談不上什麼廚藝,比機關的大師傅、部隊的伙伕要差幾個檔次。飯是大鍋飯,菜是水煮鹽拌,充飢而已。好在那歲月吃什麼都香!
然而,這些令人不屑一顧的飯菜,工地的建沒者為了多吃一口,硬是煞費苦心。原來,四兩米做出來的飯,每人盛一碗,還可以剩下一小部分。
剩下的這點飯,誰的碗先吃空,誰就搶到了再添飯的優先權。為了搶到這點為數不多的剩飯,大家死盯著飯桶,算計如何儘快吃完第一碗飯,搶到第二碗。
假如有人第一碗飯盛大半碗,我就盛半碗;有人盛半碗,我就盛一勺。“吃在碗裡,看在鍋裡”,那時,建設者用來填飽肚子的競爭辦法,如今,竟然成了激烈的市場競爭秘訣。
吃喝拉撒睡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是戰天鬥地之偉業了。
餘衝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衝,衝兩邊的山丘較為平緩,形成一個較大的受降面。把這麼大受降面的雨水蓄起來,在當地應該算是一個大水庫了。
水庫壩基寬度相當於現今四車道公路的寬度,到壩頂逐步縮為兩車道的寬度。壩體中間為黃土核心牆,以防漏水。
陳沖大隊負責核心牆背水側的壩體填築。燈塔大隊負責核心牆迎水側的壩體填築:一二三四隊從東面進佔,五六七八隊從西面進佔。
清晨,在夾雜著鞋臭味、尿騷味和伙房炊煙中,早起做飯的小隊會計,就把我們這些熟睡得像死豬似的建設者,挨個從稻草鋪裡推搡或拖拽起來。
迷迷糊糊地洗漱完畢,精精神神地吃完早飯,建設者就披著啟明星,踏著晨霜,來到水庫工地。
工地上,兩個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人們熟知的那首憶苦思甜歌:
天上佈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裡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萬惡的舊社會,
窮人的血淚仇。
……
嘹亮的歌聲響徹大地,睡足了覺的建設者們,卯起了勁,精神抖擻地投入了火熱的勞動。
人工填築水庫土壩,主要有鬆土、運土、平土、夯壓等工序。
鬆土是個力氣活,由民兵排長承擔。他思想境界高,祖孫三代是貧農,屬於“高貧帥”,跟現今的“高富帥”一樣,倍受青睞。
鬆土時,民兵排長總是高高地提起二十來斤的撬棍,狠勁地插進土石堆中,一次又一次地將土撬松。有時撬棍插在石塊上,震得虎口直髮麻!
上工前半個小時,民兵排長還衣冠楚楚。半小時後,就汗流滿面了。只見他摘掉軍帽,脫去小毛領棉襖,露出破得象魚網似的黃色衛生衣,土布白襯衣殘破的袖口也高高擼起來了。
整個工地,最壯觀的場面,莫過於運土。空中鳥瞰,挑土的人一排排黑點似的來來回回,急急忙忙,像螞蟻搬家。高地近看,一隊隊擔子忽閃忽閃,像遠飛的大雁,逶迤直上大壩。
人說挑擔不快走,累得像死狗。挑土得有竅門,扁擔不能硬。
上水庫幹活頭一天,我的扁擔硬邦邦的,挑起擔子來,閃不了,顛不了。走路合不上急行軍般挑土隊伍的步伐,擔子還壓死人。一天下來,累得我腰痠肩疼。
當天收工,隊裡負責平彩頭的作佬(有經驗的老農),用菜刀幫我把扁擔削扁了。從此,挑土的擔子能閃能顛了,幹活輕鬆多了。看來,打勝仗還得武器好!
上壩倒土,也是一門技術活。有經驗的人倒土不高不低,跟彩頭齊平。第一次參加修水庫,倒土不是高就是低,弄得揀彩的作佬常常對我指手劃腳,幫我定位倒土。
揀彩是個技術活,築壩彩頭揀不好,壩面就會高低不平,銜接不好甚至導至水庫漏水。所以,各隊都是作佬級的人物負責揀彩。
修水庫,最熱鬧的是打俄(夯)。水庫工地有八人俄,四人俄,還有兩人俄。人工俄主要負責核心牆以外壩體的夯實。八人俄和四人俄打俄由一人領唱,其他人齊唱和俄。
當年的俄歌,現在依稀還能記起幾句:
領唱:來來來喲,打起!來喲!
齊唱:喲哇喲嗬嘿!
領唱:革命形勢嘞一片好唷!
齊唱:稜呢嘛稜嗬嘿呀!
領唱:農業喲學大寨喲!
齊唱:喲哇喲嗬嘿!
領唱:修水庫嘞保豐收唷!
齊唱:梭呢嘛梭嗬嘿呀!
八人俄人多節奏慢,俄聲悠長。領唱時,打俄的人像開放的菊花一樣散開,伸腰休息片刻。齊唱時,打俄人彎腰抬俄,開放的菊花就收縮了。唱詞由領唱人即興編唱,根據工作時間,可長可短。
四人俄,人少節奏快,俄聲短促。領俄人也是現編現唱:
領唱:韓大哥唷!
齊唱:嗨喲!
領唱:不簡單唷!
齊唱:嗨喲!
領唱:力氣大唷!
齊唱:嗨喲!
領唱:挑夾擔唷!(一次挑兩擔土)
齊唱:嗨喲!
……
兩人俄則不分領唱合唱,打俄時,兩人“嗨喲”、“嗨喲”的一直往下打,直至累了,才休息一會。
拖拉機核心牆碾壓,是整工地最輕鬆的話路。開“東方紅”的司機,大家都叫他“小日本”。別看他其貌不揚,卻是工地唯一的工人階級。
吃飯,他和指揮長同吃小灶,飯管飽,還有炒雞蛋或炒花生米下酒。指揮部每天還給他派一包二毛五的“新華牌”香菸。
睡覺,他跟指揮長同一間房,睡單人木板床。幹活,他坐在司機樓裡,風不吹,雨不灑,操作杆一推一拉,活路輕鬆到家。
“小日本”閒適的工作環境和優厚的生活待遇,常常招來大家的羨慕嫉妒,都認為這種“工農剪刀差”很不合理。以致成為青年們“跳農門”的一個重要動因。
工地生活清苦,勞作繁重,但是建設者的精神生活十分充足。充足的精神生活,來自工地的兩個高音喇叭輪流播放的八個樣板戲。
樣板戲中楊白勞、小常寶等人的悲慘生活,讓人想到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還在受苦受難;樣板戲中李玉和、郭建光等英雄人物慷慨激昂的唱腔,激發了勞動大軍飽滿的勞動熱情。
“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在豪言壯語面前,熱血青年豈能苟且!
那年月,青年民兵的表現欲十分強烈。這種表現欲既來自政治上的進取心,又來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生理體驗。
眾多的男女青年在一個工地勞動,大家更是你不讓我,我不輸你地比著表現。就是這種表現欲,演繹了一天接一天的火熱勞動場面,促使餘沖水庫提前一個月完工。
關於作者 程志清,蔡店人,就職於葛洲壩集團公司,現退休,居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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