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凡的，甚至有些精神不振的午後，因為公共汽車鄰座一通至情至性的電話，瞬間被重新點亮。
日子是普通至極的日子，如果非要揀出它的“不同”來，那就是身體不舒服，精神萎頓，腳步有點漂浮，但路還是能走的。於是和老妻上街，她為了鼓舞士氣，居然慫恿我進小吃店，點了一碗“順德雙皮奶”，這等甜物，我上次吃，還是四年以前。
還是在街上，老妻問：“菜市就在附近，去不去？”我說可以。那是午後三點多，再熱鬧的市場，客流也在兩三個小時以後才湧來。放達的檔主以布覆蓋貨物，躺在裡頭的長椅上做短夢。老妻去買雞，她說她認識一位店老闆，雞又好又便宜，拔毛特別乾淨。老妻怕我無聊，吩咐我去買“自己喜歡吃的”。我懶得挑揀，也不問價，從案板上拿起一捆芥蘭，一顆蘿蔔，過磅，付錢。還買了一段鱅魚腩。不是沒有一點驚奇——老妻要我買蒜頭，我拿起三枚，一稱，要價5元，誰說配角賤？
諸事辦完，老妻還坐在店前的小凳子上。原來這位教她信任的老闆，以慢工出細活著稱，他將一隻活雞伺候到全身雪白，無毛，要付出大半個小時。而且，他的作業在遮蔽下進行，只看得見他的半側身體。但他不會調包，不會偷加化學物，那是可以肯定的。只好陪著老妻。
置身於散淡的菜市，感覺不好。它是為徹頭徹尾的喧鬧“紅塵”而存在的，一如舞臺之於歌星，一旦人潮退下，它就蔫了，如歌星脂粉剝落，形影相弔的遲暮。好在並非盡是平鋪直敘，我要向一位女檔主買番薯葉，她放著生意不做，只顧向推自行車路過的異性朋友邊笑邊罵，遺憾的是髒字太多。
然後，老兩口提著不止一個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走到公交車站。這樣的午後，心境好時由衷地讚歎安寧；今天，卻感到落寞。118路公交車開來。乘客不少，只好站著。
然後，奇蹟出現。不相關的手機聲，響在身後。以手機聊大天，難道不司空見慣？我不予關注。“喂，”坐著的乘客接聽，“我坐車回家呢！……”“哦，確實是好詩，好詩！”我聽清楚了，有人談“詩”。扭頭看，是同齡的女士，從容貌到衣著，都屬於從菜市一抓一大把的退休者，她對著話筒微笑，調門不高，足見並非在刻意曬腹笥的“貨”，聲線清晰柔軟，教我平添好感。我轉過身，為了偷聽。
“我在想什麼？回味蘇東坡的詩句呢！‘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記得那天遊湖嗎？我想呀，坐車，不也教天地旋轉嗎？”我之所以聽得清楚，是因為她唸詩句時，特別緩慢而動情，一詞一頓，且略加解釋。她完全沉浸在詩境中，對方的回應一定也足夠熱烈，她清清嗓子，說下去：“還有呢！‘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讀著，不知要哭還是要笑……”她抬起手，撫摸臉上的皺紋。
我定睛看她，幸虧她沒注意到。不知她和誰聊？有淚悄悄地溢滿我的眼眶。人間一下子變了樣！彷彿於厚重的黑暗，劃亮一根火柴，點起一盞知青年代的煤油燈。我下車時，她沒放下手機，也許話題轉到陶淵明、王維和老杜。
我下車，腳步如此輕快。心境清明，一若年少時登高，風動衣襟，青山如黛。對著無限江山，背瘂弦的詩句：“你們再笑我便把大街舉起來!”
閱讀更多 新民晚報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