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山村警察

1.

魏民國早晨離開家裡的時候,老婆還在呼呼大睡。他站到父親的床邊說,他要去所上了。父親睜開眼睛說,你忙,你去忙吧!不要給組織添麻煩。

魏民國到所上的時候,正是凌晨,清涼涼的山風從河溝裡吹上來,有很明顯的冷意。他進了派出所的院子,看見新來的年輕所長已經起來了,正端了臉盆兒在院子拐角的水池子邊洗臉刷牙哩。他想這傢伙起來得還早,看來不是個睡懶覺的人。他心裡無來由地對新所長增加了幾分好感。但他沒有說什麼,招呼也沒有打一個,就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隔間的值班室裡,小萬還在呼呼大睡。魏民國站在值班室的門口,望了望值班室裡小萬蹬落在鋼絲床下的左一隻右一隻的皮鞋,就曉得小萬昨晚又睡得匆忙,又是沒脫衣服沒洗腳。這傢伙每次都是,忙很了,瞌睡來了,倒頭就睡。所不同的是,這次小萬沒有將帽子蓋在腦殼上,而是隨手丟在了床頭桌子上,帽子口口向著天,看它那好像委屈得要哭的樣子,魏民國就曉得小萬這覺不但睡得匆忙,而且睡得心情不暢。魏民國想起昨晚自己沒有在所上住,心裡有一點點愧疚,贖罪一般急急忙忙收拾值班室和辦公室。

鎮不大,是個小鎮,所以所上人也不多,除了新來的所長,就只小萬和魏民國兩個兵。小萬年輕,會電腦,主要是負責內勤,什麼戶口啦檔案啦文件啦,都是魏民國搞不太展的事情,魏民國有自知之明,雖然年齡有一點大,主要還是在外面跑,一河二溝的,但凡有什麼事都是他去,他習慣了,更主要的還是他喜歡,拿官方的話說叫熱愛。魏民國熱愛山村警察這個工作。

所長洗漱好了,端著盆盆,進了辦公室,很主動地和魏民國打招呼說話。魏民國瞅了這個新所長一樣,他在心裡有一些看不慣新所長很城裡人的樣子,但所長說的話他還是很用心地聽了。所長說,昨晚你剛走,龍洞河村就報警說,牛丟了,小萬去村上找了半晚上的牛,才回來一會兒。魏民國說,那咋不吱一聲,喊我呢?所長聽出來魏民國有些不滿的情緒,其實魏民國更多的是不安。他有一些冤責所長說,不是說過,只要有事就叫我一聲的嘛。深更半夜的,讓小萬跑。所長說,知道你累的很,家裡又有老人要伺候,就沒有叫。魏民國有一些不滿地望著所長——他有資格不滿,所長是新所長,他可是這所上的老人手,經過的所長少說也有七八個了。你讓小萬一個人去的?魏民國問。所長說,那哪能呢,我和小萬一起去的,好在天快亮的時候把牛找回來了。魏民國拿眼睛望著所長,所長看出了他眼裡的意思,就又補充說,哦,你是擔心所上沒人吧?我將紅嫂喊了來,守了半夜值班室。剛才也回去休息去了。

魏民國真有些生氣了。他走到所長的身邊,氣呼呼地把手中的抹布往所長的洗臉盆盆裡一掟,說,你們還沒有開除我吧?見所長有些不解地望著他,魏民國才又說,所裡晚上有事,連做飯的炊事員都喊來了,怎麼不喊我?這是咋麼回事?真的嫌我老了?

所長明白過來,急忙笑著說,這不是想著你家裡有事情嘛,怕你顧不過來。

魏民國說,家裡事是私事,所上事是公事,怎麼能攪和在一起?

所長才來不久,雖然早就知道魏民國,但對他的性格畢竟還不太瞭解,就有點發愣。正不知如何作答時,辦公室的電話適時的響了起來。所長急忙搶著去拿起了電話,喂!我是派出所!所長對著電話說。電話裡傳來了一個女人激越的聲音,喂!是派出所啊,我找派出所,我找老魏啊!派出所的老魏,魏民國!所長急忙將電話遞給了魏民國,魏民國剛說了句,我是魏民國,電話那頭的女人就氣急敗壞地說,喂!老魏啊!你快來啊!範老二要訛我的雞,還打我,要打死人了!

魏民國掛了電話就往外走。所長問,是哪裡?魏民國說,是泗水溝的老柳打的電話,在打架。所長說,我們倆去吧,按規定出警得兩個人。魏民國說,哎呀,山老扒裡講個什麼規定啊,那是你們城裡的規定。這裡沒得這麼多規定,要按規定,你得給我配一輛警車!

所長被噎了一下,臉有一些紅。所上只有一輛警車,要用的時候,老打不響火,多數時候要用人推。好不容易響了吧,聲音被火車還大,速度呢又比蝸牛還慢。所上指望它來出警辦案,是穿了底底的夜壺,用不得。

所長無言以對。

魏民國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對新所長的話說得太沖,走到院子裡發動自己的摩托車的時候,他又回過頭對所長說,你也搞了一晚上了,就安心歇息一會兒,我曉得他們的套路,不會有啥大事情的,真有大事情,你不用說,我也會按規矩來。我畢竟也算是個老警察了。

2.

也真是沒有什麼大事情。

頭一天晚上老柳關雞籠門的時候,發現她家的一隻母雞不見了。那母雞是她才從二妹家捉來,準備抱小雞的,是純種的烏肉雞,捉來養了還不到三晚上,卻不見了。老柳提了個手電屋團屋轉,旮旮旯旯都找高了,連茅廁裡都攪了兩邊,連根黑雞毛也沒有找見。老柳就起了疑,一晚上瞌睡也沒有睡好,第二天天剛放亮,她就去查看坎下範老二家的雞籠,果然不出她所料,那隻黑母雞正臥在範老二家的大紅公雞的身邊,一副相親相愛的模樣呢。老柳當時就氣炸了,不管三七二一,從雞籠裡薅了黑母雞就走。

可是範老二不曉得啥時候站在了她的身後,攔住了她。

範老二不但攔住了他,還一把將老柳懷裡的母雞奪了過去。老柳一時愣住了,平常還算麻利的嘴竟然不曉得說什麼了,只將一雙眼睛睜得像牛眼睛樣的瞪著範老二問,你,你,你幹啥?

範老二抱著奪過來的雞,毫不示弱地反問她,你幹啥?

老柳說,我找我的雞。

範老二說,這明明是我雞籠的雞,怎麼是你的雞了呢?

老柳是又氣又急,越發地說不出話了。說不出話了就不說,就動手,就搶。兩個人撕抓起來,雞也飛了,狗也叫了,驚動了兩家的人和周圍鄰居,好不容易勸解開了兩人。老柳氣憤難平,騰出空來就給魏民國打了電話。

魏民國趕到泗水溝時,兩個人還在對罵。魏民國將摩托車在坎下熄了火,取下帽子,將頭髮捋了一捋,再將帽子端端正正戴了,才開始往坎上走。一隻站在坎邊子上的狗,首先發現了他,衝他叫了幾聲,繼而又認出了他,狗就有一些不好意思,掉頭跑到屋後去了。

有人看見了魏民國和他的一身警服,就喊一聲,魏公安來了!對罵的兩人都住了聲,一齊望他。

魏民國問,是啥子卵事?一個個都像是吃了槍藥似的,罵的那麼難聽!我還以為是到了野豬窩裡來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兩個人爭著訴說。

魏民國說,一個個說,未必哪個先說就佔理了。

於是就一個個說。都說完了,魏民國也聽清楚了,他喝乾了他們泡來的一杯茶,然後問,母雞呢?你們爭的那隻母雞呢?兩家人都找那隻母雞。哪裡找得見那隻母雞了,啥雞都沒有看見。

老柳說,肯定是跑到竹園去了。它們就喜歡在竹園刨。

魏民國說,給我把它抓來,我倒要看看是隻啥子雞,未必是隻蘇妲己?害得朝內紛爭四起,禍戰連連!

圍觀的其他人都笑起來。

雞被捉了來,遞到了魏民國的手上,魏民國用手摸了摸雞的頭,雞轉動著脖子,啄了一下魏民國衣服上的扣子。魏民國誇讚說,是隻好雞。然後對老柳和範老二說,你們的事我都聽清楚了,你們倆都沒有錯,全是這隻雞的錯,現在我將這隻雞帶回所上關起來,你們沒意見吧?

魏民國問範老二,範老二說,沒意見,你把它殺了都行。

魏民國又問老柳。老柳叫起屈來說,那雞是我從二妹那裡捉來抱雞娃的,你關了它,我還怎麼抱雞娃啊?

魏民國說,老柳,你說的對,你是個人嘛,你怎麼抱雞娃?還是把雞給你抱雞娃吧。魏民國說著,將母雞塞進了老柳的懷裡。

範老二沒有反應過來,望著老魏說,魏公安,你咋斷的案啊?你咋就把雞給她了?

魏民國指著範老二說,你個範老二,哪個不曉得你了,如果真是你的雞,你捨得要我捉起走,還說要我殺了,你有這大方?

魏民國又問圍觀的人,他範老二有這麼大方嗎?這案還要斷嗎?你們啥時候見過範老二捨得燉過一次雞吃?雞毛都要賣錢,都捨不得吃,還那麼暢快地讓我把雞捉去殺了,鬼才信呢。

周圍的人都笑了說,走吧走吧,別扯皮了,耽誤做活路的時間了。一鬨都散了去。

魏民國又喊住老柳說,老柳,你還是將你家老權喊回來,現在外面又掙不了個啥錢,還不及回來好好養雞。老柳一連聲地答應著,抱著雞歡歡喜喜回坎上屋裡去了。

魏民國卻沒有急著走,他要範老二給他再添了茶水來。範老二還有一些羞赧之色。魏民國就譏笑他說,你個老二啊,都幾十歲的人了,還和一個女人爭一隻雞,就是爭贏了,你合算嗎你?範老二說,那婆娘,哼!太持強了,就是想治一治她。

魏民國就說,不說了,你不丟人我還嫌醜呢。就將範老二大女兒寄到他卡上的錢掏出來給了他。又問他老么的情況。範老二的么兒子前年犯了事,在牢裡關著。去年,魏民國帶了範老二去探過一次監,範老二哭得稀里嘩啦的,說他最心疼這個么兒子了,哪曉得書沒有讀出來不說,跑出去打工,還關起來了,魏民國雖然嘴上罵範老二說,都是他從小慣使壞的。但背地裡也為這事操了不少心,這一切範老二也是曉得的,不然他哪裡會那麼聽魏民國的話。

從泗水溝回來,快到鎮上時,魏民國的手機響過不停,他只好將摩托在路邊停了。電話一接通,他就聽見所長在電話裡說,你快去清水溝一趟,那裡有人服毒了。

3.

掛了電話,魏民國調轉車頭往清水溝去。進溝還沒有走多遠,他就碰到了溝裡的鄧雙兒開著他的三馬子車,“呼隆隆”跑過來,見了他也不減速,急吼吼直衝了過去。

魏民國忍不住罵了一句,感覺到車上擠了不少人,就停了摩托回頭張望,只見到三馬子的後半身一甩,拐過彎就不見了。魏民國正迷惑著,清水溝支書的老式嘉陵一點聲音也沒有的滑到了他的跟前。支書的後面還帶著個人,是清水溝村二組的小組長鄧老陸。鄧老陸見了他,沒等嘉陵停穩當就跳了下來。鄧老陸結結巴巴地說,我大哥的老大,鄧福全,就是鄧雙兒的哥哥,他,他喝老鼠藥了。

魏民國問,是不是剛才三馬子上拉著的?兩個人都說是。魏民國就讓鄧老陸坐他的摩托車走。魏民國長按著喇叭,三個人不要命地追那輛三馬子,一直追到衛生院門口。

鄧福全送到衛生院的搶救室裡已經開始抽搐了,幾個人都按不住他。醫生說要給他洗胃,可是管子怎麼也放不進去,等拗開牙齒,好不容易將管子下進喉嚨裡去,鄧福全停止了抽搐,沒有了一點聲息。醫生看了他的瞳孔,又號了脈,聽了胸口,擺了頭說不行了,已經沒了。

有女人就嚎啕大哭起來,以頭撞地,傷心欲絕的樣子。鄧老陸罵道,哭,哭個毬,都是你害的!鄧雙兒則抱了他的哥哥,渾身篩糠一樣哆嗦著,欲哭無淚。魏民國看到這一切,在心裡不免長嘆了一聲。

所長也早已到了。見死了人就急忙問情況。魏民國和他進了院長的辦公室。魏民國鄭重其事地對所長說,我懷疑這不是一般的服毒事件。所長問,有什麼根據啊?魏民國就將鄧福全和鄧雙兒兄弟倆的事情說了。

原來這鄧福全以前一直在外面打工,留下女人在家招呼老孃,帶娃兒上學。有一次,魏民國去清水溝裡,路上碰到了鄧福全的兒子放學回家,魏民國就用摩托車帶了他。路上才上小學二年級的娃兒對他說,我曉得你是警察,有人和我媽媽打架你管不管?魏民國說,管,怎麼不管啊。娃兒說,我雙兒叔天天晚上和我媽打架,你把他抓起來!魏民國當時聽了一愣,下意識地問,你雙兒叔怎麼和你媽打架了?娃兒說,我雙兒叔把我媽拵到底下打,把我媽都打哭了。又說,你有手銬子,你把我雙兒叔銬起走。魏民國一聽不是回事,急忙叮囑娃兒說,這事你不要對別人亂說了,我曉得就行了。娃兒很敏感,從魏民國說話的口氣裡,似乎感覺到了這不是一件什麼好事情,就點頭答應了。

那天魏民國將鄧福全的娃兒送回了家以後,就從自己的電話本本里找出了鄧福全的電話,三天一連打了五個電話,說在鎮上給鄧福全找了活路,硬是要鄧福全在天津辭了工。那一段時間,也正好是鎮政府撤鄉變鎮,各辦公室都要重新粉刷牆壁,魏民國就硬性要鎮上將活路給了鄧福全做,而且說這是關乎穩定的重要舉措。活路做了兩個月,魏民國也給鄧福全繼續做了兩個月的工作,鄧福全終於答應了不再外出打工。誰知不到半年就出了這事。魏民國後悔不迭,說真不該喊他回來,害得他將命也丟了。

聽了魏民國所說的情況,所長立即重視起來,將小萬也叫了過來,說先將鄧福全的老婆和鄧雙兒帶到所上去問情況,這裡就給縣局打電話做了彙報,縣局說馬上派人上來。

不到天黑,鄧雙兒就交代了一切。

4.

魏民國氣封了喉,在縣刑警隊到來之前,他當著所長的面狠摔了鄧雙兒兩個耳摑子,並罵道,你這不知廉恥,豬狗不如的東西,老子打死你!魏民國還要打,被所長擋住了。所長說,你這是違犯紀律的,你別忘了你還是個老警察啊。

魏民國犯了倔,他把隨時都穿得闆闆正正的警服脫了說,我是老警察,我不穿警服了,打他行不?我不穿警服了就是他表叔,表叔打表侄子總行吧?

小萬抱住了他。

所長則嚴肅地對他說,誰打也不行!老子打兒子都不行呢,還莫說你個當表叔的。你真是在山老扒裡待久了,別以為山村警察就不是警察,就不受警規條例制約了。

所長的話不軟不硬,讓魏民國住了手。但他仍然在院子裡將鄧福全的老婆和鄧雙兒這一對狗男女痛痛快快地臭罵了一頓,引得鎮上圍觀的人都給他鼓掌說,老魏,罵得好,這一對狗男女給我們都丟了臉,千刀萬剮不為過。所長氣得不行,認為魏民國給警察也丟了臉,吆喝著將圍觀的人都攆走了。

鎮是全縣最偏遠的鎮,離縣城要三個多小時的車程。等到縣刑警隊上來時,天已經黑了。

魏民國在天黑之前抽空回了一趟家。老婆正在餵豬,喚豬的聲音響徹天空。魏民國來不及和她打招呼,徑直進了他父親的屋。父親似乎已經睡著了,但他一進去卻又睜開了眼。

父親說,你啊?一走又是一天啊!

魏民國說,所上有事,脫不開身。

父親做了個點頭的意思說,曉得,你忙,不要給組織添麻煩。又歉疚地說,只是拖累了你媳婦兒啊。

魏民國給父親整了整被子說,你看你,我們當後人的,伺候你是應當的,說什麼拖累啊?

父親就閉了眼睛,不再說啥子,似乎是睡著了。魏民國到灶屋裡,見還有大半鍋豬食,就曉得豬還沒有喂好,找了另一隻豬食桶,將豬食都舀進桶裡,滿滿一桶豬食提了,給老婆送了去。老婆說,爹今天好像肚子吃壞了,一天拉了四次。他問吃飯呢,怎麼樣?老婆說比昨天吃的少,精神也不好,怕是要找個醫生來看看啊。魏民國幫老婆把豬食倒進了豬食槽裡後說,明天吧,今天晚了,沒時間。

老婆沒有吱聲,提了一隻空桶走了。魏民國提了另一隻桶,跟在她的後面說,我晚上得到所上住了,那個清水溝的鄧雙兒把他的哥哥毒死了,你曉得不?老婆沒好氣地說,你在街上擊鼓罵曹,街上哪個不曉得?又說,你給大妹打個電話吧,讓她晚上過來給我作伴,不然我一個人哪裡招呼得過來啊。

從家裡回到所上的時候,刑警隊的人已經一人吃了一大碗麵條,有人已經添了第二碗。紅嫂給魏民國也盛了一碗端到桌上,又取了筷子遞給他。刑警隊的李隊長就開玩笑說,還是我們老魏玩的大啊,不但有專職炊事員,還有專職服務員,晚上不會還有專職煨腳員吧?魏民國正了臉說,別亂說,她是我侄女兒。大家都笑起來。

刑警隊辦事麻利,吃了飯也不休息,就在所上對兩個狗男女進行了初審。和李隊一起來的還有馮隊。他們倆本是同學,現在是搭檔。二人配合默契,三戰兩合就將事情問清楚了。鄧福全在外打工時,留在家裡的老婆和鄧雙兒勾搭在了一起,鄧福全回來後,二人為了達到長期苟合的目的,就密謀將鄧福全害死。前幾天,鄧雙兒在清水溝口賣了毒鼠強,今天早晨十點多,有一些感冒的鄧福全起床後,他老婆就將毒鼠強拌進剩飯裡,讓鄧福全吃了,後來毒性發作,二人害了怕,喊叫起來,又趕緊將鄧福全送進了衛生院,誰知道還是遲了,最終出了人命。

基本的案情弄清楚後,刑警隊就連夜在所上開了會,一組人一清早將兩人犯送到縣上,另一組人繼續留在鎮上。留在鎮上的又分了幾個小組,調查人證,蒐集物證,解刨屍體等。個子矮小的李隊長辦事十分乾練,任務分配明確具體,並要求一天之內都要完成任務,除非有特殊情況,概不例外。

魏民國本來是分配到所上值班,但他堅持要去現場,說自己熟悉情況,最後李隊也同意了,讓小萬留在了所裡值班,魏民國則和所長分配到一個組。組長是刑警隊的一位也很年輕的刑警。魏民國有一些不服氣,和所長嘀咕,你好孬也是這兒的所長,不叫你當組長,卻叫別人當組長,真不拿山村警察當警察。所長要他別亂說。所長說,刑案都是刑警負責,我們只是配合。這是規矩!魏民國還有一些不服氣說,盡是一些不合理規矩。所長就說,你要是不講規矩,就讓李隊安排你還是留在所上值班算了。魏民國這才不再吱聲了,坐了刑警的車一起去清水溝鄧家老屋場。

5.

根據鄧福全女人的交代,裝毒鼠強的藥袋子扔進了茅廁,一併扔進去的還有還有拌藥的筷子。鄧福全吃飯的碗筷,女人交代已經洗了,說是放在碗櫃底下,準備以後當貓碗。魏民國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提取到這些東西,這些都是重要的物證,一樣都少不得。

彎彎曲曲的鄉村路,年輕的刑警卻將車開的飛快,就像昨天鄧雙兒開的三馬子一樣。魏民國想要吆喝他開慢一點,但想想所長說的規矩,就忍住了沒有做聲。

鄧家老屋場在清水溝堖上。他們到了後,院子裡靜悄悄的,一片肅然。到了鄧福全家,屋裡沒有一點準備喪事的跡象。鄧福全的屍體還在衛生院的太平間放著,等著解剖,沒有拉回來。鄧福全的老孃大概還不曉得兒子已經死了,見了魏民國就問情況,魏民國不忍說出實情,只說是還在搶救,讓她不要操心。老婆婆擦著眼睛,嘴裡嘟噥著也不曉得說的啥。魏民國不願再和她多說,領了刑警和所長徑直就進了灶屋。

在灶屋的碗櫃底下,很容易就找到了一隻洋瓷碗。刑警拍了照,又用袋子裝了,出來又問老婆婆,平時吃飯都是在哪裡吃?老婆婆說,她吃飯還好,一頓能吃兩碗半。再問,老婆婆還是答非所問。魏民國就說,不用問了,肯定是在火爐屋吃飯,我們這都是這樣。刑警就又對著火爐屋拍照,又拍了吃飯的柴桌兒。老婆婆望著刑警拍照的閃光燈一閃又一閃的,驚疑的神色從臉上的溝溝壑壑裡滾出來,使得她身體也抖抖索索起來。魏民國去拉了她的手,安慰她說,你不要怕,這是拍幾張照片。老婆婆這次到聽得清,說,照相啊?魏民國說,對,就是照相。老婆婆這才安定下來。

三個人又去了茅廁。找到糞坑,是人畜合一的一個大糞坑,糞坑裡是半坑的黑色糞水,就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龍潭。魏民國看了看地勢說,這是把屋簷水也放進了糞坑裡啊。

所長拿了糞坑邊的長把舀糞瓢放進糞坑裡,試了一下深淺,忍不住咋了一下舌頭。刑警說,那沒辦法,要在裡面找啊。怎麼找?總不能脫了褲子跳進糞坑裡去吧?即使跳進糞坑裡去,這黢黑的粘稠的糞水裡這也找不到啊。最後還是魏民國想了主意說,只有將糞坑裡的糞水都舀出來,舀到地裡後,看能不能找到。

只能是這個辦法了。三個人找來了糞桶,開始一桶一桶地往地裡舀糞。舀一桶,倒地裡後,就用棍子刨一通,他們一口氣幹了三個小時,糞坑的糞水舀了大半出來了,可他們要找的東西一樣也還沒有找到。

年輕刑警有一些著急,拿了手機給李隊打電話,可是一點信號也沒有。魏民國告訴刑警,到屋山頭的大椿樹下去打,他說他們這屋場就只那地方有信號。刑警爬上去,果然就撥通了電話,回來說,魏叔,你咋曉得那地方有信號啊?魏民國忍不住有一點小得意地說,山村警察,這些情況都不曉得咋能行。年輕刑警露出了由衷的敬佩說,今天喜得魏叔也來了。

其實魏民國對兩位年輕警察也越來越有好感了,兩位幹起活來不計較力氣,不怕苦,更不怕髒,兩個人的腳和他的腳一樣,都被糞水浸透了,甚至褲管上都濺滿了贓物,但兩人沒有一絲顧忌。魏民國在心裡讚賞著這兩位年輕人,又問,李隊咋說?年輕刑警說,李隊讓繼續找,說把茅坑掏幹也一定要找到。三人又加緊幹起來。

太陽快當頂了,澆倒在地裡的糞便水,在太陽的照射下,升騰起灼人的霧騰騰的蒸汽,陣陣惡臭撲鼻而來,似乎要把人燻倒過去。年輕的刑警雖然找來了一次性的口罩三人戴了,但也擋不住那氣味的強大的衝擊力。魏民國年紀大一些,胃功能不好,乾嘔了好幾次,但見兩個年輕人毫不畏懼,他便強忍住了。內心對兩個年輕人也更佩服和敬佩了。

終於有了收穫。先找到了一隻筷子,接著又找到兩隻。刑警把三隻筷子都放在一邊,繼續在糞便裡撥弄,正撥弄著,李隊帶著人趕來了。

李隊見年輕刑警用棍子在糞便裡撥弄,很是不滿意地說,怪不得你們找不到,你們這麼找,天黑也找不到。說著,戴了塑膠手套,伸手就直接在糞便水裡用手摸起來,一路曬口摸過去,摸出來四五個塑料小袋子,有洗髮膏的,有方便麵的,還有安全套袋子,李隊將這些放在一邊,又是一路曬口摸過去,就找到了一個毒鼠強的袋子。年輕刑警也學了李隊的樣,也摸出來了一個。李隊說應該還有一袋沒有用過的。他們就繼續舀,繼續摸,最終也找到了。李隊對魏民國揚起一隻滿是糞便的手,露著黃牙說,怎麼樣?老魏,你以為刑警這碗飯是好吃的啊?魏民國望著李隊滿是糞水的手,差一點又要乾嘔起來,他強忍住了,由衷地給李隊豎了個大指拇。

6.

兩天後,魏民國又去了清水溝。那時刑警隊已經離開了,鄧福全的屍體也拉回清水溝裡安葬了。縣公安的網上還發了一條消息說,我局刑警隊神速出擊,十二小時偵破殺人投毒案。小萬在電腦上看了說,老魏,你看那上面還寫的有你呢。魏民國在電腦上看了半天,才看到一句話和自己有一點點關係,那句話說,鎮派出所的老民警也顧不得休息,配合刑警作戰。魏民國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發起呆來。小萬說,怎麼了?你怎麼好像還不高興呢?魏民國對小萬說,沒怎麼,他要去清水溝一趟。說走就走,站起來就出了門。

進溝的時候正好是小學校快要放學的時候。魏民國就在小學校的門口等了一會兒,學生都走完了,他才看見鄧福全的娃兒蔫蔫的從學堂出來,一副霜打的秋茄子樣。魏民國衝他喊了一聲,嗨!娃兒望了魏民國一眼,沒有理他,躲閃著準備走過去。魏民國說,嗨!你不認識我了?我帶你回去啊!娃兒停下來,望著他,大人一樣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口氣嘆的魏民國差點掉下眼淚來。他把車子支好,過去將娃兒抱到了車上,娃兒不掙扎也不說話,伏在摩托車的前油箱蓋上哭了。

魏民國帶著鄧福全的娃兒到鄧家老屋場時,那天他們倒在地裡的糞便的臭氣還沒有消失,餘味還濃,而魏民國卻有恍如隔世之感,等到見了鄧福全的老孃,魏民國更是如夢中一般,也才不到三天,老婆婆的頭髮便似乎全白了。她坐在門口,眼神空洞地望著對面的山,好像死了一般。魏民國的心再次寒了一下,他在老婆婆的身邊蹲下來,問,我是老魏啊,你認不得我了?老婆婆很漠然地掃了魏民國幾眼,說,我認不到了,我眼睛也不行了啊,陡然花了。魏民國就回頭問鄧福全的娃兒,這幾天你們吃飯怎麼弄的?娃兒說,在么爺爺他們哪裡吃。

正說著,鄧老陸過來了,見了魏民國就叫起苦來,那兩個狗男女把人害死了啊!死的死,關的關,就剩下這一老一小的,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魏民國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就對鄧老陸說,你是鄧家長輩,又是組長,這個事你還得要拿個主意,總不能眼看著一老一小的餓死吧。鄧老陸說,你說咋整呢?我這幾天腦殼都是暈的。魏民國說,別急,我將村上的幹部喊了,一會兒來商量個主意。

也不多久,村上的支書和村長也都來了,大家在一起商議了半天,最終確定一老一小暫時先在鄧老陸家吃飯,要鄧老陸家多費一些心,這邊由村上到鎮上去想一點辦法,看能不能從低保上弄點錢。魏民國說,他也要到鎮上去爭取一下,犯法了的人當受處罰,但沒有犯法的無辜的人不能受牽連,這才是人性化。魏民國適當的用了個流行的詞,顯示了他和村幹部不一樣的水平。

從清水溝回來,魏民國就去找了所長,將自己的想法說了,所長很贊同他的觀點,主動和魏民國一起去找了鎮上的楊書記,楊書記很感動,說這也是鎮上應該考慮的事情,你們公安都想到了,鎮上更不應該推辭,就喊了鎮長來,商量先從民政救濟上考慮一些救助,後期再來靠低保的政策,總之,不能讓一老一小兩個無辜的人遭罪,給社會帶來新問題。

魏民國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從鎮上出來,就往回跑。這兩天他忙著所上的事情,每次回家都只是打個照面,父親的病情似乎有一些加重,晚上叫來了大妹幫忙招呼,可白天的屎尿和翻身擦洗都是老婆一個人的,也真是難為她了。魏民國從心底裡感激他的老婆。老婆長的不是很漂亮,可是心眼好,對人實誠,這比啥都好。魏民國是過來人,他比誰都明白,長的好有啥用啊?當不了飯吃的。

魏民國急急慌慌往屋裡趕,在街口上碰到了搞個體的羅醫生。瘦得麻桿樣的羅醫生,揹著個當年赤腳醫生用的醫療箱問他,老魏,你急急慌慌跑個麼子嘛?魏民國說,我這會兒有空,回去看下老的。羅醫生說,你莫急,我剛從你家裡來,你老的我去看了,應該還有一段時間。魏民國謝了他,也沒有減慢速度,幾大步邁回了家。

7.

老婆又在洗一大盆父親弄髒的床單被褥,見了魏民國就叫,要累死我了,爹這幾天好像大小邊都管不住,這樣弄下去,把我累死也洗不贏啊。魏民國問今天又屙了幾次?老婆說,一早就屙了四次了,怎麼得了?

魏民國想這樣屙下去,那不得把人屙沒了,那個羅醫生還說不要緊,這不是誑鬼話。他轉身就進了屋去看父親。

彷彿是有感應一般,魏民國一進去,父親就睜開了眼,他望著魏民國似乎笑了一下,那笑給了魏民國一個假象,他感覺父親似乎比前幾天的氣色要好,父親說,又忙去了?魏民國說是,所上有事。父親似乎是點了頭,說,我知道。魏民國說,我去衛生院把肖大夫請來給你看看。父親搖了頭說,不用了,你忙。停一會兒又說了一句,你忙去吧!不要給組織添麻煩。

魏民國的心情有一點點難受和複雜。這年多來,每次見了面,魏民國都想多和父親說幾句話,但每次到了父親的身邊,卻又不曉得說什麼好了,父親呢,也總是那幾句話,你忙去吧!你忙,不要給組織添麻煩。從父親說活的語氣裡,他聽不明白這是怨責還是體諒,抑或更多的是叮囑?內心裡他對父親寄予著說不出來的同情和憐惜。他想起父親年輕時的模樣,那時候父親的精氣神足得像一隻虎一樣,一天到晚的在各個村上跑,從來就不曉得疲倦。一河二溝老老少少的人沒有不認識他沒有不敬重他的。可是這樣一個強壯有力的人,一退休身體一下子就垮了下來,年輕時受過的腰傷後遺症也漸漸惡化,以至於行走也愈來愈困難。去年一場腦溢血差一點要了父親的命,最後命救回來了,人卻最終癱倒在床。以前的精氣神被抽得絲毫不剩,沒有了一點蹤影。

魏民國最初從警的時候,一心想當刑警,破大案,抓壞人,做英雄,可是父親告訴他,就好好做一個山村民警吧,蠻好的。剛開始時,魏民國不理解,認為一輩子當一個山裡的小警察,太沒有出息。快要退休的父親告訴他,別小看民警,民警作用大著呢。見魏民國不解,父親就問他,有一條路在懸崖邊,有一個人天天在懸崖邊設置欄杆,防止有人摔到崖下去,還有一個人,在懸崖下,天天去撿摔下崖的屍體去埋,你說是在崖邊設欄杆的人更有用,還是在崖下埋屍體的人更有用?魏民國想了好幾年才想明白,他這個山村警察其實就是個在懸崖邊設欄杆的人。他理解了父親,也理解了父親的另一句話,警察執法就是做人情,因為法其實就是情哩!

老婆在外面喊叫他,要他幫忙晾曬洗淨的床單被套,老婆的一雙手被水泡得有一些腫脹起來,顯得越發的粗壯。魏民國心裡洶湧著歉疚,他搶了老婆手裡一床被單子,要老婆去歇息,自己就接著幹了起來。一床被單子剛剛晾曬到繩上,魏民國的電話響了起來。魏民國想要忍住不理它,可電話卻執拗地響過不停。老婆就說,你快接了吧,免得別人說我拖累了你。

電話是所上的,所長說,有兩個外地人進了鎮初中去鬧事,讓他快去一趟。電話一放下,魏民國戴了警帽,穿了警服就走。老婆曉得他的個性,什麼話也不說,接著默默地繼續洗那些被單子和被套子。

魏民國怎麼也沒有想到,他離開後不久,他敬愛的父親就永遠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8.

喪事安排在第二天,按照魏民國父親在世時的意思,不給組織添麻煩。魏民國就儘量將父親過世的消息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但縣局領導最終還是知道了消息。局長說,他親自要上來送魏民國的父親最後一程。

縣局給父親送了花圈,局長以私人名義也送了花圈。鎮上也來了人,也送了花圈。陸陸續續的,消息就傳到了各村……

按山裡習俗,晚上的時候坐大夜,要在靈堂唱孝歌。魏民國不能脫俗,也請了歌師鼓手,但本鎮各村的歌師鼓手沒有一個人拿魏民國按風俗準備的紅包,他們神情凝重地繞著魏民國父親的壽棺,爭相擊鼓而歌,所唱內容皆是魏民國父親生前的事情,句句都是緬懷之情,聲聲都是哀傷之意。魏民國聽到後來,禁不住淚流滿面。

清早出靈的時候,人越來越多,不但站滿了魏民國屋前的院子,而且一直延伸到了20米開外的馬路上去了。按照規矩,魏民國也請了專門抬棺的人,但同樣,那些抬棺的苦力沒有一個人拿魏民國所封的紅包。他們不需要總管安排,更不需要孝子的跪請,全都主動的、爭先恐後地做著應該要做的一切,而且做得十分的仔細和虔誠。

準備起靈了,人們全都自覺地湧向壽棺,黑壓壓的人群和他們臉上絲毫沒有任何做作的凝重和哀傷,深深地震撼了魏民國。父親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山村警察,他該是用什麼樣的情換來了這些人的情?魏民國再次想到了父親的話,法就是情啊!

安葬了父親的第二天,魏民國整理父親的遺物,有一個抽屜裡裝滿了父親生前的榮譽證書,有縣上的,也有市上的,還有省上的,最下面的是公安部頒發的通令嘉獎,而和通令嘉獎放在一起的卻是一張最劣質的手寫獎狀,魏民國打開來看時,卻是龍洞河村發的一張獎狀:獎給優秀的山村警察。後面沒有時間,卻有密密麻麻的簽名,魏民國仔細地看了簽名,全都是龍洞河村的村民。

眼淚再次地模糊了魏民國的雙眼,他站起來,向著那一堆獎狀,一直站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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