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外——潘復生

潘復生,男,內蒙作協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散文詩作家協會會員。作品五十多萬字在各地報刊發表。曾獲《內蒙古日報》優秀散文獎。

我五次才完成探尋父母出口外的路線。他們當年從五寨縣三岔出發,先投奔河曲親戚,準備北渡黃河至包頭。打聽到渡口官衙盤查很嚴,有的青壯年當場被抓丁,就不得不又返回老家,改道東北走殺虎口。我到了河曲的“西口古渡”,在這“三省交界”站了一會兒,沿黃河岸邊林蔭道走著,可見對面內蒙古、陝西的村莊田地。承載了多少萬人流離失所愁苦的“母親河”,依然滾滾向前,不捨晝夜。一鳴三省聞的雄雞也沒有改變它的調子。無心去父母燒香求吉的海潮庵,說什麼也得去白樸公園。這位蘭谷先生,自幼飽經戰亂,終生不仕,鬱鬱寡歡,只是縱情山水之間。他以清麗的文筆抒情寫景,寄託人生,成為“元曲四大家”之一。他的《喜春來》小令及多首散曲至今記憶猶新。只是不知,他當年是否走過西口至塞外一遊?

來到殺虎口。這是晉蒙兩省三縣交界。我至今不知此名何來。一聽總有一種驚懼之感。但它確是明清常關,被稱為絲綢之路,“東有張家口,西有殺虎口”,為晉北通往口外之要道。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父母同爺爺等家人走至離這裡不遠的南山上,聽到了呼喊哭聲、兵器碰撞的聲音。他們急忙離開大路,下到西邊土溝伏在灌木叢中。等到平息下來,才屏息靜氣匍匐爬行,直到次日天明來到關口。西口道上,灑下多少苦澀淚水,又有多少人命斷黃泉。為活命的窮人,為避難的富人,為求財利的商人,還有兵匪官探,在這裡留下腳印。

出口外——潘復生

爺爺潘永瑞務農為生,勤勞致富到擁有幾百畝土地和成群的牛羊騾馬。家業大了就僱了幾個長工短工。他不當甩手掌櫃,親自領著幹活。積下一些財物,來往的人也多了。他深感知書識字的重要,決心培養兒子讀書。他常以閻錫山“恕道處人,忠道自處,公道處世”的原則教導家人、下人,對作為長子的父親管教更嚴。父親十歲進了村裡的私塾堂。按家族輩分排下來……、永、成、……等字正式起用“成義”的名字。先生獨授儒學,主要念《三字經》《百家姓》《四言》、《七言》,以後是《四書》《五經》。要學生都背會。民國廿五年小學畢業時,父親也沒有背會四書五經,倒是另外讀了一些閒書。民國廿六年,十六歲的父親考入縣立第二高小,除繼續讀經,還加了《朱子》《顏氏家訓》《說文》等課程。父親對小學訓詁很有興趣。讀了半年,校方以不影響徵兵為名,勒令十六歲以上學生全部退學回家。但學生們回家後不敢久待,東躲西藏行蹤不定。爺爺覺得常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一面花錢託人將父親介紹進縣公安局當警士,一面又請人說親訂婚,想以成家為名躲過抓兵。幹了兩年,日寇佔領五寨,軍政界發生很大變化,一些人立馬換了嘴臉。父親不願聽命於他們為日本人賣命,就跑回家中。爺爺急毛火燎乘機給他辦了婚事。但未過三個月,就被抓了丁。爺爺花八十現洋,費好大勁才贖回來。這只是救燃眉之急,並不能保證以後再不被抓。爺爺又託堂弟把父親送進三十三軍一個旅的便衣隊,工作是探聽日本鬼子消息。

一天,父親出差從神池返回的路上,看到遠處幾個日本兵押著十幾個婦女往縣城方向走去。他急忙奔上旁邊山頭的灌木叢背後,朝日本鬼子開了一槍,大喊“殺呀,衝啊!”日本兵大驚,爬倒在地,父親又向他們開了幾槍。鬼子端槍邊向山上射擊邊衝了過來。那些婦女乘機跑進山溝。父親一溜煙進入西溝脫險。過了幾天,一隊偽軍領著兩個鬼子進村盤查。他們不由分說把爺爺捆綁起來吊在棚圈樑上,要他交出兒子。他知道兒子在外安然無恙,就閉口不言。他們拷打著又讓他交二百塊銀元頂罪,並將燒紅的烙鐵按在他身上,他只說了“我沒罪,你們有罪”幾個字就昏迷過去了。

因八路軍打頑固,國軍向晉西南撤退,父親隨部隊到了興縣。目睹日軍罪行和國軍劣跡,父親毅然離開部隊。他覺得,出仕謀職非所願。國人內憂外患根源是文化覺悟低,缺乏勵志救國救民本領。他決心謀取一條自己的出路。

爺爺做主給父親娶得那個媳婦,過了兩年就因病去世。一個至親做媒,父親和偏關尤家一個女子成婚,就是我的親生母親。她是有名的尤大舉人的侄孫女,詩書門第,耕讀傳家。母親在家塾上了三年小學,就幫著幹開了家務。進門的第九天,她就幫奶奶下廚、料理家務。民國三十四年,晉北開展清算減租運動。當時,父親在新區政府從事秘書工作,未經爺爺同意,私下捐出了二百現大洋。爺爺得知後大發脾氣,要與父親分家。他賭氣變賣了部分家產,走上出口外的道路。父親無奈,又怕他年老不支,就與母親一起陪同他上路。一來為他消氣,二來也好到口外闖蕩一下,也許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殺虎口的城門樓和兩側一段城牆整修一新。我們在北口的仿古字號前轉了一圈,又上了新建的旅遊區,連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只有稀稀拉拉的車輛從關口公路通過。那些人工栽植的還未成林的小片樹木,為這個古老關口增添了一點生氣。兩面山坡上光禿禿的,稀疏的荒草灌木在北風吹拂下自由地舒展著。

出殺虎口上蠻汗山。昔日父母親走到這裡時,飢渴欲絕,疲睏不支。縫在褲腰裡的些許銀元絲毫無用。正在絕望之時,野菜和樹葉救了他們的命。我們始終也沒有找到可食的樹葉和野菜,只是在南坡下面發現了不多的苦菜、沙蓬。

在清水河呂家新窯,他們租了幾畝土地。耕種了一年下來,除了租稅所剩無幾。爺爺和二叔決定返回老家。父母親送他們到十里長灘後分開。爺爺在返回的路上遭到土匪搶劫,身上的錢全被搜去。父親由一個朋友介紹,暫時棲身保安團做文書工作。幾個月後,保安團被國軍收編,父親不願隨軍西去,把一歲多的小女兒寄養在一家李姓農民家,連夜逃走。

我們在北堡鄉口子附近的明長城上,遠望群山連綿縱橫,明長城如一條巨龍,墩臺相連蜿蜒起伏。登上丫腳山,那氣勢更顯雄宏逶迤,奔放磅礴,她騰雲駕霧,烽燧炬列,墩臺相望,盤旋壯觀。來到四公主碑刻遺址,不由又想起母親當年寄送的小女兒。

出口外——潘復生

“逝者如斯”,當我站在黃河邊上時不禁發出這樣的感嘆。這神聖壯闊的河流,孕育了中華文明,繁衍了龍的傳人。但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她卻不能護佑自己的子孫,讓他們備受劫難,飽經風霜。這也許是文化演進的一種形式。父親同幾個朋友從她那浩蕩東去的簡體“幾”字形臂灣裡走到最北的邊沿。幾個人湊錢做起了皮毛生意。就在他們準備渡河南返時,在包頭東渡口遇到土匪搶劫,血本盡失,還險些被扔進黃河。

母親生下第二個女兒。由於顛沛流離的生活,母親沒有足夠的乳汁餵養孩子,幼小的生命在苦難中掙扎了幾個月就夭折了,母親悲痛欲絕。為了生活,他們到了石柺溝的大發煤礦。

父親下窯背炭,不到一個月就砸傷了腿。他拉著傷腿和母親在本家叔叔開的窯伙房裡幫忙記賬打雜。煤窯工人多數是沒文化的晉陝人。父親很快與他們交了朋友。他們發現父親知書識禮又有義氣,就讓父親給他們講說。父親就乾脆成立了識字學習班,工人們自由參加。父親憑記憶把《三字經》《百家姓》《論語》《四言》等抄錄下來,利用業餘的時間教識字讀書。那些工人學生們學得很起勁。有十幾個工人不到一年就識了二千漢字,還能背出上萬字的經文章節。一天,父親弄到一本《古文觀止》和手抄本《魯迅雜感選集》,邊讀邊給工人講解,他本人也在溫故的基礎上獲得很多“新知”。經歷了那些人生磨難後,他對世事和經史有了更深的理解。三晉大地培養起來的性情文化,在塞外山野開出了理想的花朵。

在工人學生朋友們的幫助下,一間新窯洞在西坡上挖成了。這是父母出口外安下的第一個新家。工人們搬來了水缸、瓷盆、案板等傢俱。搬家那天,母親用紅紙剪了幾個“萬福”貼在門上。工人們買來了酒菜,擠了滿屋子人紅紅火火熱鬧了一番。母親又在門前開了一個小雜貨攤,由父親當採購,她操持。既方便了工人的日常生活,又賺幾個辛苦錢。一天,一個工人下窯後坍塌方就再也沒有上來,父親就用做買賣和母親打雜掙下的錢為他料理了後事。在那小小的窯洞裡,那盞油燈幾乎徹夜不息,在桔黃昏暗的燈光下,父親讀書記賬,母親給人家納大底、做鞋、縫衣服。

近代史上一個不尋常的歲月。一九四九年春,山杏、櫻桃、野花開遍了礦山的山溝坡梁,象一簇簇粉紅、雪白、彩色的火焰燃燒起來。改變了灰黑暗淡的氣色,呈現出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和煦的春風吹拂著人們的心田,明麗的陽光驅散了籠罩人們心頭的愁霧,陰溝裡的冰雪解凍融化。母親做的一套嬰兒服醒目地放在後炕的小櫃蓋上。漂泊流浪了三年多的困惑不安,被那些不斷傳來的改朝換代的消息慢慢消解。她開始體味到了家的滋味,也萌發了一種新的慾望。立夏前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當太陽從東山後放出萬道金光之時,一個嬰兒降生了。母親睜眼看見是一個男孩時,臉上泛起燦爛的笑容。她對父親說:“這個娃娃有福啊!”“那就叫‘福生’吧!”父親興奮地回答。他早心有成竹了。過滿月時,礦工朋友和學員鄰居紛紛送來禮物,幾乎放滿了窯洞的小炕。等到了“百歲歲”的日子,母親和幾個乾姊妹早就把從百家討來的花布做成衣服,還精心製作了十二條五色絲線系銅錢的項鍊掛在我的脖子上。還專門請個“神婆”為我“保鎖”。這一切舉動都是為了孩子能存活下來,長大成人,長命百歲,母親那顆創痛的心得到了撫慰。

本世紀第二年前夕,我有事路經大發。那裡的煤炭已掏完,到處是一片拆遷留下的斷牆破瓦。我踩著廢墟上了西坡,那間小窯洞——我的出生地早已不在。甚至連那土坡和草木也見不到了。整個山溝像一個被遺棄的孤苦零丁的老人,叫人扼腕感嘆。

父親是接到區公所請他擔任民辦教師的聘請書後離開石柺溝大發煤礦的。那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一會兒沉思靜默,一會兒又揮筆寫劃。新世紀的光輝閃爍在心中,躍動在身邊。天剛亮就和母親起來收拾。當礦工朋友、學員和鄰居的人們來送他到任時,難以抑制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滴落下來……

一路上綠草與紅花的香氣,喜鵲與山雀的鳴唱,藍天與白雲的嬉戲,空氣與山泉的澄鮮,陽光與東風的和煦,摻和著淳樸的友情,遊蕩著他的胸懷。父親深感人生與自然又回到了大地,渾身充滿了奔湧的熱血和青春的活力。

出口外——潘復生

這是石柺普通的一所山村小學,在三面群山和一條大溝的中間。村裡住著五戶蒙古人和十幾戶漢人,這些漢人都是從“口裡”出來的。都是租種著這裡的蒙地,按三七股交租,由附近的召廟派人徵收。開頭交糧食,後來為避免瞞產不實就直接從地裡按比例拉“個子”(莊稼收割時分堆捆好以便拉運)。到了冬閒時月,男人們就到廟上打雜勞務。廟上管飯沒工錢,臨回家時送一些牛羊肉、頭蹄下水、奶食、炒米作為酬謝。一來二去。蒙漢之間就處好了關係,有兩家還結成了兒女親家。牧草地上開出了小片耕地,出租土地的邊頭拉畔也向外擴張了。蒙古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出租的數還照原來的不給增加。燒火蓋房就砍山上的樹木。

學校設在兩間裡外間的土窯洞裡,外間是辦公室,裡間是教室。父親走進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託土坯壘起窄墩兒作為桌腿 ,上面搭上木棒,然後鋪上草再和黃泥抹平,等幹了後用豆漿刷上幾遍,又平滑、又瓷實,課桌有了。辦公桌也如法炮製,只是分成了兩層,方便放書本教具。二十個學生分一二年級複式,開國語、算術、唱歌、體育等課程。父親又別出心裁地加了一堂“故事課”,給孩子們講過去艱苦奮鬥、勤學苦練、革命翻身、互助友愛、助人為樂等方面的故事。整天從早到晚不得閒。不久,村裡派一輛實木軲轆牛車和兩匹騾馱蘢垛把家搬來,也是兩間裡外土窯,比礦上的兩間寬大了許多。母親租了三畝蒙地,揹著我種上土豆、穀子。蒙古人看在老師家屬份上,優惠按二八股收租。第二年,學校加了三個年級,並改為公立學校。父親就成為新中國頭一批公立學校正式人民教師。臨近小村子又聞訊來了六個孩子,廟上兩個學蒙語的孩子也回來改學漢文漢語。父親一個人教著三個年級,白天上課當面批改作業,夜裡看課本、寫教案。星期天還要到礦上講課。放學後,他還要把路遠的學生送回家。他把薪水的一半拿出來資助貧困學生、添置教學用具和課外書籍。全區第一次通考,他教的三個年級平均成績名列榜首。這年春節,爆竹聲響徹山溝,母親把蒙人送來的頭蹄下水煮了一大鍋,香氣滿屋滿院。父親點燃了窯洞前出口外以來的第一堆旺火,把整個門庭和半道山溝照的紅亮光明。

我上小學時,父親調到另一個大村的中心小學當校長。最近,我到村裡採訪,發現多數鄉村小學停辦,校舍不是閒置就是挪作它用。娃娃們進城上學,年輕父母跟著陪讀,打工、租房以供孩子唸書。剩下的部分兒童上學成了問題。碰巧,村裡來了烏蘭牧騎演出,主要劇目就是《走西口》。我從小看過好幾十種二人臺,現在才覺得它並不那麼簡單。這種流傳民間數百年的文學藝術形式,是晉陝蒙及周邊地區人民群眾長期生活鬥爭共同創造的。

我盯住看,專心聽,用腦聯想,品那滋味:有萬里長城的宏偉壯麗,有黃河的激越嘹亮,有黃土高原的渾厚放達,有陰山的挺拔峻崎,有草原的遼闊幽遠,也有毛烏素沙漠的蒼茫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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