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錢稻草慰寂寥——也憐李紈

銀錢稻草慰寂寥——也憐李紈

作者

高洋

別人的人生四季皆是從初春萌芽開始,而李紈不同,她生來就是冬日。

初登場,第四回,原文寫道——“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從書香門第古板家教的孃家,剛嫁到榮國府不久,那十四歲就進學苦讀求上進的丈夫賈珠便病死了。青春喪偶守寡,獨自撫養幼子,這就是李紈的亮相。

銀錢稻草慰寂寥——也憐李紈

眾看官須知,彼時,抽中“霜曉寒姿”花籤的“老梅”李宮裁,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女孩子而已。那短暫的“鏡裡恩情”,也不過如乍暖還寒時一陣無形的寒風,吹過她似枯井般的心。

轉眼,賈府迎送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省親大事後,二月二十二日子好,眾姊妹奉元妃命遷入大觀園,李紈擔著陪侍的任務,也隨著入住了稻香村。

這大觀園是青春的樂土,自由的天地。那眾女兒如蓓蕾似的於春日裡一一燦爛綻放。寒冬裡的李紈被蓬勃的朝氣薰染,也隨喜著重新煥發了青春,將活潑、幽默、公道、和善等枯萎的花瓣,一一舒展打開,沐浴在春日陽光下。

待到海棠詩社成立,詠海棠、吟菊花、賞紅梅、爭聯即景,不止是李紈,整個青春王國都立於夏日驕陽下褶褶生輝。

然而,有陽光的地方必然有陰影。屬於李紈的陰影是什麼呢?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題目很有趣,歷來也很有爭議——字面上“金蘭”與“風雨”兩個關鍵詞,後者無需贅言,前者究竟指向誰和誰呢?有人說是佔據了本回一半篇幅的李紈、鳳姐;也有人說是“化敵為友”的寶釵、黛玉。筆者個人理解是傾向於曹公以“金蘭”來美譽李紈與鳳姐這對兒小妯娌的。

剛平息了四十四回鳳姐潑醋、平兒理妝那出熱鬧戲,李紈這個大嫂子就帶領著眾姐妹“像下帖子請了來”似的至王熙鳳房中,邀鳳姐入詩社,做“監社御史”。呵,這頂高帽可不是白帶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兒”立刻嗅出味道——“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於是乎引出半個章回的嬉笑嘴仗。其中,夾雜著一條重要訊息,那就是李紈收入的經濟賬。

原文中寫道——“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唸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乾,我還通不知道呢!’”

再觀李紈的反應,她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形象,能言善辯的笑斥了王熙鳳的“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注意,她沒有分辯那些收入錢兩的細帳,而是轉言替平兒前日受下的委屈爭爭氣!

鳳姐也算是會說了,此番與李宮裁你來我往,說歸說,笑歸笑,最後終究是“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

銀錢稻草慰寂寥——也憐李紈

按劉姥姥說,二十兩“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那麼這五十兩銀子,你道是夠一個月僅初二、十六聚兩次而已的詩社眾姐妹吃茶點心數次了吧?可僅隔了三回,至第四十九回蘆雪廣作詩聯句那遭兒,李紈卻再次為詩社“籌錢”了。

原文寫道——“李紈道:‘我這裡雖好,又不如蘆雪廣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儘夠了。’”

二百年來,李紈因這兩番賬目,被貼上了“吝嗇”的標籤,更有甚者給她按上了“借詩社斂財”之罪。那麼這些是“冤枉”嗎?

來,咱們且粗略算算這筆賬——按照當家人鳳姐所言,以李紈年收入四五百兩為單位,以前八十回賈蘭已長成十三歲為倍率,取個平均值,李紈守寡後的積蓄就是六千兩。因賈府裡吃穿用度等費用皆是官中的,所以這是純收入,且並未加算她的嫁妝以及賈珠生前夫妻二人的積蓄。

由此看來,說李紈在賈府是個“隱形富豪”不足為過了。那詩社的花銷,左不過是茶酒點心而已。說她“斂財”雖過,但“吝嗇”這個虛名,李紈倒真也不算枉擔了。

回過頭來,咱們再看第五回總綱裡李紈的判詞——“後面又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雲: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而後,更有“晚韶華”曲一支——“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鏽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銀錢稻草慰寂寥——也憐李紈

太虛幻境裡金陵十二釵正冊上,眾女子各有各的前因後果叵測命運,然曹公給予的幾乎全是憐惜和嘆惋。唯有李宮裁,這赤裸裸的譏諷,真是讓人觸目驚心!原因呢?也寫的清楚——“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啊!夏日豔陽盡,經歷了抄檢大觀園的秋風悲鳴,待到八十回後,怕“受老來貧”的李紈,再次回到寒冬,做了“損兒孫陰鷙”的事!其實不難推測,賈府大廈傾倒時,慣於吝嗇之人會有何等反應。為自保,袖手旁觀,於理雖然講得通,但到底是會讓祈求援手相助的人們墜入深淵……

可為什麼呢?這條吝嗇冷漠的陰影是怎樣黏在了李紈的腳下,變成了她的一部分呢?讓我們回到李紈的生活中去看看吧!

孃家——國子監祭酒的李守忠,人如其名,典型儒家父親。對於守寡的李紈來說,這個家,不是退路,亦非王家之於鳳姐有相助之力。那只是一個沒有了溫度的來路。

賈母——是的,賈母是憐惜李紈的,但所給予的幫助僅是物質上的補償,而非精神上的撫慰。當然,這裡面有雙方性格迥異的緣故。

王夫人——前八十回,王夫人和李紈這對婆媳,沒有一句正面描寫的對話!相反,倒是隨手就可挑的出幾處暗潮湧動的矛盾對抗!例如,抄檢大觀園後寶釵避嫌搬走,李紈怕落不是,但終究被王夫人背後抱怨。又例如,明明抄檢時平安無事的稻香村,卻在晴雯等遭攆時被王夫人不回賈母就饒上了一個妖喬的奶孃。側面敘述的語氣上,那種不滿,哪裡有一點溫度?

鳳姐——這對“金蘭”妯娌的關係是十分微妙的。她們年齡相當,又同為母親,自然比其他眾姐妹有更多共同話題。但一個是寡言寡居的大奶奶,一個是轟轟烈烈的當家二奶奶,且不說性格、立場的差異,單是中間又夾著的“婆婆”“姑媽”王夫人,二人的親密便可想是有限的。

眾姐妹——李紈是在詩社的,也是在眾姐妹中的,但是她又是孤立的。看那第三十九回裡,螃蟹宴後李紈面對眾人落淚,道出無臂膀的苦楚,可這無異於同夏蟲語冰,不是年輕少艾們能懂得的。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瞧,連簡單的安慰都無法給予。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安石的梅花,多麼像李紈的素描!遭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不止是林妹妹一人,孤獨、匱乏、落寞,它們日復一日的吞噬著這個年僅廿餘的年輕寡母,於是金錢成了她唯一能握緊的稻草,吝嗇成了她背後的陰影……

每每讀畢前八十回,關於李紈,筆者總會私自放大兩處猜想——一是螃蟹宴後,她拉住平兒說笑吃酒,摸得平兒“怪癢的”。那被摸到的鑰匙位於何處?曹公沒有明寫。就如那位被王夫人莫名攆走的賈蘭奶孃,那份子“妖喬”,在稻香村裡是扮給誰看?這些若隱若無的曖昧,如果真的存在,希望多少可以撫慰她的寂寥……二是對銀錢的吝嗇,假如是針對“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的預防,那麼賈府轟然傾塌導致寒冬再次侵襲她的生命時,希望驚恐之於她不會來的那樣突兀猛烈……

銀錢稻草慰寂寥——也憐李紈

亦舒曾借《喜寶》說出許多女人的渴望——“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要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李紈在愛上一貧如洗,宛如乞婦,所以,當她吝嗇的握住那些銀錢時,請勿苛責,原諒的她的寂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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