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後孃

幾翻周折後,小叔總算答應接後孃了,山嫂眉頭間的川字終於舒展開來,說話的嗓門也敞亮了。

晚上,山嫂特地多放了幾根紅苕和一把大米煮了鍋乾飯,還從柴房雞肚子下摸出一枚雞蛋,加半鍋水打了個蛋花湯。

做好飯,山嫂把鍋裡的米飯和湯裡的蛋花細細地挑出來,舀到兩個老瓷碗裡,一碗端給了後孃,一碗端給了大兒子潤生。在屁股後跟了半天的二兒子二毛一見,急得舞著雞爪樣的手直嚷嚷:“娘,你偏心,你不是我親孃!”這一嚷,女兒小丫也晃著豆芽樣的小腦袋直哭:“娘,我餓!我要吃米飯!”山嫂拉過兩個孩子,蹲下身,舔舔嘴唇,柔聲說:“乖,不鬧!奶奶是病人,哥哥是大人,咱們應該讓著他們吃。下次、下次娘一定多做些,讓你們吃個夠……”二毛依然不依不饒:“我不信!你每次都這麼說,你騙人!”“聽話!”山嫂皺著眉頭一翻眼,一下站起來,嚇得二毛倒退了兩步,拉著小丫的手躲到了屋角。

山嫂感覺自己今天像中了邪一樣,後孃每咽一口米飯,她就會梗一下脖子。她不停變換姿勢,不想讓肚子叫得太急,口水咽得太響。這讓後孃很不滿意,不時把含著白米飯的肉紅色牙床露出來,抱怨山嫂喂慢了、湯裡沒油水、米飯不軟和……

好不容易等到後孃擦著嘴巴,意猶未盡地打起了飽嗝,山嫂囁嚅著,話還沒說出口,後孃先發話了:“潤生娘,你莫假情假義,我曉得你想攆我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床上!”

“娘,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叫弟弟接你過去住些日子,很快就回來。再說,當初說好一家半個月的,這都兩個月了……”本來理直氣壯的事,聲音從嘴巴里跑出去,卻虛得像做了賊一樣,急得山嫂捧碗的手都抽筋一樣不利索了。

“我不管,打死我也不過去!”後孃的伸長脖子,臉上的褶皺紛紛向上堆疊。

“娘,你莫這樣!你看我這麼大一家人,靠潤生爸掙那點工分哪夠吃?弟弟日子比我家好過,你過去也能有飽飯吃……”

山嫂話還沒說完,後孃一咧嘴就捶打起床板嚎哭起來:“死老頭,你好狠心哪!你自個兒圖安逸先走了,丟下我一個孤老婆子受人嫌。嗚嗚……你來把我接走吧!哎喲……”

山嫂還想說什麼,但看到後孃那張像耗盡了燈油似的老臉,張張嘴,把一口唾沫強行咽回了肚裡。

安頓好後孃,山嫂見碗裡還殘留著幾粒飯渣子,就用手指把飯渣摳起來放進嘴裡,細細地咂吧了一陣,才把鍋裡幾根樹根樣瘦的紅苕盛進碗裡,坐在門檻上狼吞虎嚥起來。興許吃得太急了,幾口下肚,就伸長脖子用力地捶打胸口。

“何苦呢?”男人把一瓢水遞給山嫂,語氣帶著責備和憐惜。

山嫂猛灌下幾口涼水,才喘了口氣,輕聲問男人:“都睡了?”

“睡了!”

男人接過水瓢走回水缸。昏暗的煤油燈下,男人乾瘦的背影像根壓彎了的枯樹,兩隻肩膀隨著身子的移動而上下顛簸,顛得人眼睛生疼。

山嫂看著男人的背影,嘆息一聲,低聲道:“王媒婆要兩升穀子才肯做媒,缸裡不到半擔穀子了……”

“你就省了那個心吧,哪家姑娘會嫁給傻子!”

“初七了。王媒婆說,她孃家有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興許有機會,過完節去提親。”山嫂看向屋門外的半輪上弦月,自言自語地說。

“說了也不一定成,還不跟以前一樣要遭黃了!”

“莫亂說!”山嫂胡亂咬了一口紅苕,打斷男人話頭,加重了語氣:“是,潤生是沒別的孩子靈醒,但他不缺胳膊不少腿,還能放牛掙工分,咋就不能娶媳婦了?”

“咳,我、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這十多年,你沒嫌棄潤生這孩子傻,比對咱二毛小丫都親,難為你了!”

“莫看他都快成年了,心智還不及小丫,我能不多護著點嗎?唉!醫生看了這麼多,他咋就不開口說話哩?要是他能說話,也少遭些罪了……”

“是啊,小時候,他叫爹叫得多清脆啊!”男人攤開一張菸葉慢慢地卷著,喃喃地說:“可惜啊,五歲那年,他娘一死他就不會說話了,不曉得是不是被嚇到了……”

“莫抽了,去睡吧!”山嫂站起身,一把搶過了男人手裡的捲菸。

男人愣怔一下,才訕訕地問:“明天,咋整?”

“能咋整?等娘過去了我就出工。”山嫂繞過男人,走到屋角把碗放進木盆,又扭過頭問:“跟隊長說了沒,明天我去背穀子?”

“那是男人乾的。”

“都是搶收,分啥男女?”山嫂打斷男人的話,接著說:“耽擱了這麼多工,不趁娘過去這段時間掙點高工分,年底拿啥分糧食,孩子們咋養活?”

“掙工分,我看難。她不想走,怕又是空歡喜!”男人的聲音悶悶的,像是放悶屁。

“不得!這回你弟可是答應了。再說,我照顧娘耽誤了這麼多工,她又不是沒看到,難道就不體諒咱日子難糊弄?”

“她要體諒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男人陡地提高了聲音,恨恨的。

“算了,泥土埋到頸子上的人了,就別計較那些了。再怎麼著,畢竟是你娘啊!”

“後孃!”男人咬重了後字,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

“後孃也是娘!“山嫂把手裡洗好的一摞碗往灶上一擱,瓷器發出的脆響讓男人嚇了一跳,倏地收回目光,抬起頭來。

睡在柴垛裡的老黃狗警惕地跳起來,夾著尾巴汪汪亂吠一通,又無趣地圍著柴垛轉了幾圈,靜靜地蜷縮成一團。

男人盯著山嫂的臉,嘟噥了一句“她哪能跟你比!”然後,身子一斜,走向了裡屋。

山嫂捧著一摞碗,盯著男人一瘸一拐的背影,呆立成了一尊塑像。

夜深了,村裡的燈火相繼熄了,村子陷入一片氤氳中。風吹來,有了一絲初秋的涼意,一掃白日的燥熱。

山嫂依著門框,抬頭仰望著深邃的夜空。月亮已經爬得老高,從院壩前的椿天樹上悄悄探出頭來,照到了山嫂臉上。那是一張瘦削的臉,即使月色黯淡,輪廓也如刀削了一般,兩隻眨動的眼睛,乾澀如枯井。

山嫂記得就是這樣一個夜晚,她和男人還有潤生,被後孃關在了家門外。那晚,男人的親爹過世剛滿頭七,她的臂腕上還纏著黑色的孝布。後孃說,男人爹留下的大房子要給小叔討媳婦,男人只能住柴房。

她當時握緊了潤生冰冷的小手,摸摸隆起的肚子,一抬頭,正和月亮撞了個滿懷。那晚的月亮只有半輪,像只尖尖的小船,扎得她眼眶發酸。她一咬牙,就邁步走進柴房,把一片銀輝關在了柴門外。

沒想到,十多個春秋後,當她東拉西扯地蓋起了屬於自己的木瓦房,結束了一家人擠在柴房煙熏火燎的日子,感覺苦日子就快到頭時,後孃卻又闖進了她的生活。

山嫂記得那是個下雨天,小叔把鐵塔一樣的身子堵在她家門口,頤指氣使地責備她不孝。小叔說不管是親孃還是後孃,只要是老漢的婆娘,生前同過床,死後要同穴,當兒子的就該養。兒子不養娘,天理難容!

山嫂說,那不是她的娘,是後孃。

小叔一彎腰,把站在山嫂面前的潤生一把扯到跟前,惡狠狠地瞪著潤生說:“潤生,你給老子看著,看你後孃咋對她娘,你今後就照著做!”

小叔子臉黑,拉下臉像過年貼在門上畫報裡的門神,嚇得潤生直翻白眼仁,像溺水的小雞一樣撲稜著四肢哇哇大叫。

“行了,養就養,莫嚇唬娃兒!”山嫂大吼一聲,拉過潤生護在身後,第一次正面逼視了小叔三秒鐘。

其實,山嫂知道是後孃那用大房子娶回來的親兒媳婦嫌她,不想養她了。隔著一層院子,山嫂經常聽到弟媳婦罵後孃的聲音,其中最多的一句就是“我養頭豬能吃肉,養條狗能看家,養你個老不死的指望啥?”即使如此,後孃依然張口閉口都是“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後孃心,隔層肚皮黃連根!”。

後孃的心一直是屬於自己親兒子的。在山嫂家,即使知道碗裡的糧食是從孩子嘴裡擠出來的,她也總埋怨山嫂摳;在小叔家,哪怕碗裡只有蘿白菜,她也吃得有滋有味。在山嫂家,她掃把倒了都懶得彎腰扶一把;在小叔家,她卻忙得像個陀螺團團轉。在山嫂家,稍有不順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在小叔家,任弟媳婦罵得多難聽她也不還口。甚至,還經常揹著人把山嫂家的糧食偷偷往小叔家拿……

山嫂很苦惱,男人很氣憤。

揹著後孃,男人不止一次跺著跛腳發狠說把後孃趕走,山嫂都強行制止了。山嫂說,生兒育女,都圖個養老,咱要是不養老人,老了娃兒怎養咱?於是,一年、半年、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日子就這樣過了。山嫂最大的盼頭,就是後孃歸她養時,時間可以快得像握在手裡的谷樁,咔嚓一下就斷了;而後娘歸小叔養時,時間能像煮熟的種子,埋在泥土裡永遠靜止。

可事實,總與人的意願相背。

山嫂記得上次後娘過來,也是這樣一個有半輪月亮的夜晚。

那時,月亮才從太陽落下的地方升起,羞羞怯怯的。她正在給潤生試新納的布鞋,小叔用竹簍揹著後孃過來了。小叔說後孃拉了屎在褲襠,他媳婦回了孃家,自己一個男人沒法弄,只好把後孃送過來,還說等月亮圓了就把後孃接回去。那晚,當她給後孃收拾乾淨,又就著昏暗的月光到村前的小河裡把後孃的髒衣服洗回來時,村子已經靜得連風聲都停歇了。

那一夜,蚊子特別多,整個屋子都是蚊子嗡嗡地飛來撞去的聲音。她點了燈走進潤生的房間,看到二毛蜷在床角,正舔著手背說夢話:“娘,我要吃!”而旁邊的潤生,四仰八叉,佔了床一大半,嘴角的口水和額頭的汗水順著兩頰流下來,打溼了大半個枕頭。山嫂拿起枕邊一把破蒲扇,對著床用力地扇起來。她看著打呼嚕的潤生,想不明白為啥潤生總是躲著後孃。轉念,她又想起剛給後孃擦洗的時候,看到後孃瘦得像蒙了層人皮的身上又長滿了膿瘡,胃裡一陣痙攣。

自從後孃癱瘓後,三年來,後孃每次從小叔家過來都瘦得像根乾柴。聽小叔的兒子石蛋說,後孃吃的,都是他們一家吃剩的飯菜,而且他爹孃從來就沒給後孃洗過身子和被褥。山嫂聽得鼻子發酸,輪到她家時,就儘量遷就後孃,想方設法讓她吃飽。一家人餓得前胸貼後背,卻把後孃養得白白胖胖。

到了今年,後孃大小便沒個把門兒的,屎尿總往褲襠裡流,還胡言亂語地說有人要帶她走。於是,經常從床上走到地上,摔得頭破血流。醫生說,後孃氣數快盡了,要人時刻守著她,以防萬一。可是,到了輪換的日子,小叔總找藉口推脫,還振振有詞地說尊重老人心願也是盡孝。於是,照顧後孃的擔子,就一頭沉地落到了山嫂肩上。

第二天,她一早就去找村裡的赤腳醫生開了些藥,細心地洗、敷了好多天,後孃才慢慢好轉。可是,月亮圓了,小叔沒來接人,月亮缺了,小叔還是沒來。她去催了幾次,小叔還是那句話——只要娘發話,他隨時接人。

這是讓山嫂傷腦筋的話,因為後孃說,要跟她住到老死。事實上,隨著小叔兩口子對後孃的態度越來越惡劣,後孃越來越依賴山嫂,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山嫂家,死活不肯走。

明天能出工嗎?山嫂吃不準,想到一年來自己耽誤了太多出工機會,一家人的口糧沒有著落,她的心像被刀割一樣地疼。這時,後孃的房間,隱約地傳來一聲虛弱的呻吟聲。

山嫂迴轉身,把木門重重關上。從門縫裡,她看到椿天樹下,地上的月光細碎而凌亂,像被刀切割了一般……

第二天,從天亮到熄燈,小叔都沒來接後孃。

又過了一天,小叔還是沒來。

男人終於按捺不住了,說要不我去問問吧?垂手站立了一會兒,看山嫂只顧埋頭砍豬草,就使勁地咳了兩聲,跛著腳往小叔家去了。可沒多久,又耷蔫頭耷腦地回來了,坐在門檻上直揪腦袋。男人頭上沒幾根毛,揪來揪去頭上就現出一道道指印。紅紅的,像是一條條吸了血的螞蝗。

“咋說?”山嫂將一把豬草按著,抬起頭盯著男人的臉。

“不接!”

“為嘛?”

“說……反正快死了,折騰不得……”

“個狗孃養的!”山嫂咬牙切齒地把砍刀砰地一聲砍在木墩上,嚇得男人身子一惻,手抱住頭,張大嘴,定定地看著山嫂風一樣往小叔家去了。

山嫂一口氣來到小叔家,小叔正在吃飯。堂屋桌上擺著一盤炒雞蛋,兩盤小菜,三個兒子圍著桌子,碗裡全是白花花的米飯。

小叔斜睨了山嫂一眼,訕笑說:“喲,大嫂也來了?趕巧,我在吃飯哩。”

“你倒吃得下!”山嫂鼓著腮幫子,粗聲大氣地說:“當初說好半個月一換,這都兩個月了,你還不接人,你到底安的啥心?”

“大嫂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人不願做的事,我們當子女的,能勉強嗎?”弟媳婦端著碗從灶房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

“啥叫不願?你是她親兒子,她會不想和你住嗎?你自己想想,都是怎麼對她的。要是你兒子今後也這樣對你,你會咋想?”

“當著娃娃的面,你扯這些,是啥意思?”小叔臉一沉,碗往桌上一擱,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趁著大人爭吵的功夫,三個虎背熊腰的孩子你爭我搶,盤子一下就見了底。弟媳婦一筷子頭打在手腳最慢的石蛋頭上,惡狠狠地說:“個龜兒子,搶啥搶,不曉得先讓爹孃吃啊!”

“哼,屋簷水滴現窩窩!”山嫂冷笑道。

“大嫂,你莫紅口白牙亂咬人哈!”弟媳婦的臉漲得通紅。

“兒子不養娘,天……天理難容!”男人不知何時跟了過來,聳著脖子站在山嫂身後,冷不丁插了一嘴。

“哥,你說啥?”小叔子把手指關節捏得啪啪響,向前跨上一步,嚇得男人趕緊抓住山嫂的衣角,全身篩糠樣發抖。

“咋的?要打人?來試試!”山嫂甩開男人的手,把胸一挺,也向前跨了一步。

“敢在我家鬧,打了也活該!”小叔說著,掄圓了胳膊。

弟媳婦忙拉住小叔勸說:“算了,農忙哩,打傷了耽擱掙工分划不來……”

小叔臉上的肥肉顫了顫,手在半空僵成一張弓,沒有落下來也沒有收回去。山嫂就一直挺起胸,瞪大眼,聽著自己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音。

“娘,娘,快回去,奶奶屎拉床上了!”

二毛的喊叫聲及時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僵持。山嫂迴轉身,看到潤生站在屋旁杏樹下,正漲紅了臉對二毛比劃著。

山嫂再沒出工過,成天守著後孃端茶遞水,洗洗刷刷,眉頭的川字鎖成了一股麻繩。

一晃就是中秋節,山嫂給王媒婆印了兩升穀子後,土缸就見了底。山嫂跑遍全村,才借到一點糯米,和著高梁,打了塊碗那麼大的餈粑。二毛和小丫這天很不聽話,為雞蛋和拳頭爭執到天黑還不消停,因為山嫂說,潤生碗裡拳頭大的餈粑捏緊了跟他們雞蛋大的餈粑一樣多。

月亮掛在椿天樹上,又大又圓,像塊大餈粑。大黃狗夾著尾巴不安地在屋裡跑來跑去,不時趴在門檻上對著月亮吠叫。那叫聲詭異、恐怖,聽著讓人汗毛倒豎。男人又是吆喝又是追打,可大黃狗像鐵了心作對似地叫個不停。

山嫂細心地給後孃擦拭過身子,正準備去倒水,昏睡了兩天的後孃忽然睜開眼睛,眼裡精光四射,臉上容光煥發。後孃讓山嫂把所有人叫到床前,自己背靠床,拉著山嫂的手,渾濁的眼淚汩汩地流。

“娘,咋了?我去把弟叫來。”山嫂看著後孃怪異的表情,心裡隱隱有一絲不祥。

“莫走!”後孃死死抓住山嫂,吃力地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沙啞地說:“潤生娘,你會有好報的!”

莫名其妙的話,聽得山嫂一愣,狐疑地看著後孃。微弱的煤油燈下,山嫂看見後孃大張著嘴,胸脯劇烈起伏,卻側過頭巴巴地望著男人。山嫂忙向男人使個眼色,見男人不動,就一伸手把他拉到了床前。男人僵著脖子,眼睛看著床頂,直到山嫂踢了他一腳,才甕聲甕氣地叫了聲“娘!”

後孃欠起身,眼光在男人腿上打住,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兒啊,娘、娘對不住你啊!不該把你推到山下,害你成了跛、跛子……到了那邊,娘沒臉見你的親孃啊!嗚嗚……”

男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跛腳似踩在獨木上一般晃動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站直了身子。他目光落在後娘臉上,哽咽著說:“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提它做啥。也怪我不懂事,沒看好弟弟,害他受了傷,惹你著急才……唉,你放心,我不、不怪你!”

後孃眼裡亮光一閃,臉上的皺紋顫動著,表情顯得柔和起來。深呼吸了幾次,後孃戰戰兢兢地抬起手,彎曲的食指對著潤生,嘴唇翕動著,眼裡滿是焦渴。

潤生望著後孃,向後倒退著,眼裡充滿驚恐。

“去吧,奶奶叫你呢!”山嫂走過去拉起潤生的手,一股涼意自潤生的手傳遞到她身上,令她後背一冷,忙伸出另一隻後,雙手握著潤生的手摩挲了幾下,才把他拽到了床前。

“孩、孩子!奶奶……不、不是人啊!那年,我看你娘走了,怕你拖累你爹再娶,故意把你推、推到糞坑裡的。這些年,多虧你娘啊!你娘是、是好人,今後,你要好、好好孝、順、她……”

後孃抓著潤生的手,面如蠟紙,吸呼急促,聲音細得像風中的絲線。

聽了後孃的話,山嫂的臉色瞬間變成了死灰色。她顧不得臉色越來越差的後孃,而是疼惜地看著潤生。只見潤生的臉不停地抽動,嘴巴不停地翕動著,似要發病的樣子。山嫂趕緊扶住潤生,一邊揉潤生的人中,一邊焦急地問:“潤生,你咋了?”

潤生嘴角又扯動了幾次,身子一激靈,忽然張口叫了聲“娘!”

山嫂怔住了,男人也怔住了,二毛小丫頭都怔住了。

“二哥,大哥會說話了!”還是小丫頭清脆的歡呼打破了沉寂。於是,山嫂、男人、二毛、小丫圍成一團,和滿頭大汗的潤生抱在了一起。

床上,後孃的氣息越來越弱。隨著老黃狗一聲淒厲的吠叫,後孃腿一蹬,脖子一歪,倒在了一邊。

待三人轉過頭去,後孃已緊緊閉上了眼睛,乾癟的嘴唇,閉成了一個休止符。

“娘!”

“奶奶!”

“汪汪汪!”

床頭的煤油燈跳動了幾下,忽然熄滅了。只有門外椿天樹上的月亮,又圓又亮,像是一塊大餈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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