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的對峙

她是老公的姨婆,終生未婚,無子女無財產,老了只得靠老公的父親養活。在我與老公婚後的第四年,老公的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擺在我們面前的現實是,除了我們,這位已經81歲的姨婆再無別的依靠。一時間,我根本沒法接受自己的人生,除了孝敬父母,照顧丈夫女兒,還要額外增加一位隔了幾層的長輩。而老公的態度很堅決,姨婆相當於父親的半個母親,深得父親敬重,他不能讓九泉之下的父親不安。

最親的對峙

這年我30歲,女兒兩歲,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平淡且幸福。我不願意失去這平淡的幸福,於是妥協了。

半個月後,姨婆打包了簡單的行李,來到了我們家。每天早上5點起床,卻也不做什麼,就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7點,我起床了,做了早餐,她必定第一個衝到餐桌旁。吃東西的過程中,她嘴裡總是發出巨大的聲響。

老公上班去了,屋子裡便陷入令人難堪的寂靜。我們各做各的事,我做家務,照看女兒,看書看電視上網。她躲回臥室裡,把自己從老家帶來的收音機開得很大聲,貼著耳朵聽。於是,雖然兩個人不說話,但是弄出的響動互相干擾。我不得不推開她的門,說,你把收音機關小點,有點吵。

我沒想到這話說了沒用,她把聲音關小了,可是不一會兒,又開大了。我再次推開她的門,你的聲音能小點嗎?這次她反攻了,說,聲音小了我聽不見。她說,再說,囡囡又沒有在睡覺,吵不著她。

我氣不打一處來,可是吵著我了。她一臉天真加茫然,你也沒有在睡覺。砰的一聲,我把她的門用力帶上。

最親的對峙

每到換季,我都要清理自己的衣櫃,然後把不穿的舊衣服打包扔出去。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記得把舊衣服放在了門口,準備晚飯後散步的時候扔掉的,可是一開門,奇怪,衣服不見了。我以為是有人路過撿走了,也沒當回事。可是第二天,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些舊衣服竟然重新回到了我的衣櫃裡,還一件件掛得整整齊齊。我差點沒崩潰,立刻就想到了她。

我衝到她房裡,姨婆,是你把舊衣服給我撿回來的?她眨巴著小眼睛,舊衣服別隨便扔掉。我吐一口氣,不扔掉怎麼辦?櫃子裝不下了,您真多事!然後我氣呼呼地把那些衣服取下來重新打包,扔到門口。

崩潰的事捲土重來。我衝回臥室,只見她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衣服一件件地掛進我的衣櫃。你到底想幹什麼啊?我大叫。她仍然不緊不慢,舊衣服不能扔,不吉利,我們老家沒人這麼幹的,除非——人不在了。

我眼前一黑,你說什麼胡話呢!扔不扔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伸手去搶她手裡的衣服,她一邊躲閃,一邊推我,嘴裡不停地咕噥,不能扔不能扔,不吉利!

最親的對峙

我實在沒招了,坐在床邊,喘著氣瞪著她。

她暫時取得了勝利,笑眯眯地把衣服全部掛好,才轉身對我說,我是為你好,你要是有了啥災,我侄孫咋辦?囡囡咋辦?我恨得咬牙,你這是為我好呢,還是咒我呢?為你好,為你好,她仍然笑眯眯的。然後說,不許扔啊!你扔一次我撿一次。

我就不信這個邪,我才是這個家裡的主婦,沒道理讓一個老太婆制住了!當天半夜,我聽得她房裡響起了鼾聲,於是開了門,躡手躡腳把那包舊衣服提下了樓,扔進了小區的垃圾桶裡。當我重新回到屋裡時,心裡竟有一種打游擊戰的快感。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我心裡也不得不承認,她來了,但帶來的麻煩,遠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多。雖然她偶爾還是會把內衣扔在洗臉池裡,甚至因為老眼昏花,用錯我和老公的毛巾;仍然不會使用微波爐等一切家用電器,因此也不能指望她做飯,但好在她胃口不錯,從不挑三揀四,我做什麼她吃什麼,而且吃得很香。但我不能容忍她接觸我女兒,不是說她不夠慈祥,而是她不太愛乾淨。

這天,我出去買菜,剛一進門,便看到令我怒火中燒的一幕。她和女兒竟然一起坐在地上玩玩具,女兒像個小髒鬼,臉都黑了一塊。我救火般衝過去就對她吼,你還有沒有點老人相了!我說過多少次不要讓她坐地上。

衝到她面前,搶過女兒才發現,她的表情有點不對,好像在忍著什麼疼痛。我問,你怎麼了?她咧咧嘴,努力不讓呻吟聲過於誇張。她說,囡囡趁我不注意爬桌子上了,栽了下來,還好栽我身上,沒摔著。

我趕緊看看女兒,沒什麼事,又看她,你呢?有沒有事?她搖頭說,沒事,就是腿磕了一下,一時半會兒起不來。我放下女兒,試著去扶她,可是一使力,她便忍不住叫出聲。女兒好歹也有二三十斤,她畢竟80多歲了,這樣摔到她身上,真是不敢想象。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扶回床上,她已經疼得滿頭是汗,我只好脫下她的外套,卻意外地發現,我那以為已經扔進小區垃圾桶裡的其中一件毛衫,竟被她穿在了裡面。

她有些尷尬,真的不能扔的,既然你一定不要,我就拿來穿了。

我愣住了。她腦子裡的老迷信,是真的,但她心疼那些被扔掉的衣服,也是真的。只是她知道我不喜歡她,於是連索要都不肯開口,這是她的驕傲。

一轉眼,她來我家已經兩年半了。這天,老公回來說,像姨婆這樣的情況,可以在我們社區購買社保,只要繳1.7萬元錢,以後每個月,國家給她發養老金。她自己是沒有積蓄的,大半輩子沒有工作的人,哪來的錢。老公說,不過一萬多塊錢,繳上了,對她今後也是一種保障,咱替她繳。這是老公的孝心,我沒有異議,況且1.7萬元,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問題。

最親的對峙

可是她聽見了,拄著柺杖就衝到我們房裡,聲嘶力竭地反對。這錢不能繳,她說,我還能活幾天呢?繳了有啥意思?白瞎了那麼多錢。老公只好給她做工作,闡述繳社保的好處。可是她的態度十分堅決,一心認定就算錢繳了,她也花不了多久,與其白白扔水裡,還不如留給囡囡上大學。我們說服不了她,決定揹著她把這事辦了。

然後她的眼神越過老公的頭頂,落到我臉上。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給老公的,仔啊,你老婆的脾氣,和我年輕時一樣。人好,你倆都好。她就這樣去了,沒有拖泥帶水,沒有折騰任何人。

她留下的遺物,只有一隻木頭箱子,年頭很久,鎖釦什麼的卻還很好用,她的幾件舊衣服,以及後來我給她買的新衣服,裝進去,輕輕一扣,啪嗒一聲,便將她的整個人生裝進去了。就像她這個人,乾脆利落,生怕給任何人添麻煩。


文:紫蘇水(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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