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史傑鵬的詩詞課:錯誤的讀詩方式,是把偉大者想象得和自己一樣平庸

一年吃不上十頓肉,家裡除了課本幾乎看不到其他帶字的東西,在這樣的情況下,70年代初出生於江西農村的少年史傑鵬愛上了詩歌。

他寫過一篇文章《讀詩詞的回憶》,回想初高中時的自己對古詩詞有多麼狂熱。有一次,有同學在茶話會上朗誦《將進酒》,史傑鵬發現世上竟有這麼好的詩,磨了好幾天從同學處借來了《李白的故事》。書拿到手,他慌慌張張飛速把這首詩背下來,唯恐被別人看見搶了寶。由於買不起書,他就時常站在新華書店的書架旁邊強記,李煜的《虞美人》《浪淘沙》、李白的《蜀道難》這些詩詞都是這樣背下來的。

攢了些零花錢後,他買下了《宋詞》《詩經選》《楚辭選》,可是父親卻認為這些書無外乎“淫詞豔曲”,盛怒之下把書撕成了兩截,史傑鵬只能含淚偷偷撿回書頁,重新粘上藏好……

與很多詩詞愛好者不同的是,史傑鵬並沒有止步於讀詩和背誦。在閱讀古代文學的同時,他受到《人間詞話》作者王國維的影響,投入了對小學(文字、音韻、訓詁)的鑽研之中。他發現,世面上不少學者的古詩譯註都有問題,常常不夠精準,而且“你抄我我抄你”。

離開高校之後,史傑鵬開設了一門網課——“從詩三百到姜白石——古文字學者‘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梁惠王”這個藝名,最初是他在詩詞論壇上為自己隨便取的,現在已經變成了他的學生和粉絲口中的“大王”。史傑鵬告訴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這個課程賣了近兩千份,只有兩個人要求退款——他們認為這不是他們想聽的內容。“他們想聽的,估計是市面上比較口水化的內容,我的不適合,他們也聽不懂”。不久前,在這一課程教案基礎之上完成的圖書《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出版了。

【专访】史杰鹏的诗词课:错误的读诗方式,是把伟大者想象得和自己一样平庸

一、“市面一些詩歌註釋你抄我我抄你,我想傳遞精確信息”

界面文化:從書裡面可以看出,你從小就千方百計找來古詩詞來閱讀和背誦。詩詞對於你來說為什麼這麼重要?你又是怎麼想到要開古詩詞二十講的課程的?

史傑鵬:喜歡古詩詞是一種天性。我從小看語文課本上的詩詞,“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覺得古人的生活質量也不差,技術也可以,能建那麼高的樓。而且有插圖,圖上的古人仙風道骨,在山間採松子,感覺很浪漫,帶給我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於是就特別想要找古詩來讀,但那時候沒有網絡,找一本書非常難。現在我還是認為,古詩詞是我很重要的精神食糧,每次讀都很滿足。

2014年我出版過一部小說《楚墓》,有很多場景描寫是比較古典詩歌化的,裡面還嵌入了我自己填的幾首詞。陝西一位檢察官網友非常喜歡這本書,覺得很有古典詩詞的感覺,是他喜歡的知識分子小說,他為這本書寫過十幾篇評論。去年暑假之後,他就告訴我,有很多朋友都想聽我講詩詞,希望我可以開個小班,他們可以付費。後來另一個朋友說,不如面向更廣大的人群,我隨口答應了。他怕我懶散,特意跑到我家來,讓我當場敲定了所講的詩詞,催促我必須在幾周之內開課。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硬著頭皮寫稿子。由於我口才不是很好,每次講課之前,都會把稿子寫得非常詳細,一小時的課會寫好一萬字左右的稿子。這次出版成書,我又對一些內容進行了修訂。

在大學裡,我沒有教過古詩詞。因為大學開課都是要申請的,需要上面批准,基本不允許開本專業之外的課。我的本業是小學,上課講的是出土文獻、古文字學和音韻學。前年我向學校報了一門“《楚辭》課”,沒有得到允許;現在倒好,我可以想講什麼就講什麼,只要有聽眾付費。

界面文化:你是怎麼選擇詩人和詩作的?些大詩人——比如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高產詩人,你都只各選擇了五首詩作,而光是《古詩十九首》中就選擇了十首,是出於怎樣的考慮​?為什麼整本書到南宋文學家姜夔就結束了?

史傑鵬:我特別喜歡漢代的東西。古書裡我最熟悉的就是《漢書》,比《史記》要熟,平時讀的漢代出土文獻材料也比較多。那些材料基本都是司法文書和案卷,描寫當時的普通人的遭遇,以及官員如何斷案,有很多生活的場景,在正經的史書上都看不到的。《古詩十九首》也是寫普通人的家常生活,有一種悲涼感,也很親切。我讀到它,腦海裡彷彿就會出現漢代人的生活畫面。當然這也和我的經歷有關,小時候我在鄉下,也沒有電,也吃不上肉,和漢代可能也沒有太大差別。我後來寫漢代的小說,常常寫這樣的場景,也是源於我的生活經驗。

我中學時候不大喜歡姜夔,因為他喜歡自度曲,押的韻入聲韻比較多,讀起來不順口。但在大學之後有了音韻學的知識,覺得也別有一番滋味。姜夔的詞一般被評價為“清空”,“野雲狐飛,來去無跡”。他描寫的那種意境,人必須在有一定社會閱歷之後才能夠理解。他是我最喜歡的宋代詞人之一,也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所以以他壓卷。當然宋代以後也有一些好的詩人,比如清代的龔自珍。但是因為在大學裡一門課也就是二十講,覺得已經夠累了,不想再講下去。以後有機會的話,當然還可以繼續講。

界面文化:這本書有非常學術的部分,但也有日常的大白話甚至流行語,比如白居易關心時事是“就公共問題發言”、李白是謝脁的“腦殘粉”等等。這樣寫作是出於什麼考慮?

史傑鵬:講到《詩經》和《楚辭》的時候,有一個大問題就是怎麼理解文字,和唐宋詩詞不一樣,它們很古奧,需要解釋。目前市面上出版的一些《譯註》、《譯註》都不夠學術化,主要原因就是作者不懂小學,於是註釋都是你抄我我抄你。於是我想,我講先秦詩歌,一定要給讀者傳遞精確信息。在這方面,我也不敢說自己一定正確,但作為一個念小學出身的人,我在字詞解釋方面可能比大多數作者的修養要高一些,至少知道哪種說法更有道理。

但同時,這多少也是有點兒商業性質的課程,雖然學術性重要,但通俗易懂、迎合聽眾也是必須的,所以我經常舉很多通俗的例子,儘量多用比喻,儘量講得生動有趣些,讓大家都可以接受。只是碰到需要精確傳遞的東西,我也不會妥協,希望能夠藉此提高普通讀者的古代漢語修養,至少告誡他們,以後看到其它譯註的時候,不要盲目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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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很多人心靈貧瘠,把偉大者想象得和他們一樣平庸”

界面文化:在《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這本書裡,你得出的一個結論是:擅長做官的人,文學才華都不高。好像文學和做官是一對矛盾,不是也有王維、歐陽修這些人嗎?

史傑鵬:我感覺這是一種比較普遍的情況,但在書中我也說了,並不是絕對。王維、歐陽修現在看來都不算最頂尖的作家(當然只是我個人看法),李白、杜甫、李賀、白居易、蘇軾才是最頂尖的。李白沒有當過官,杜甫怎麼也考不上進士,李賀估計也夠嗆。姜夔、晏幾道、蒲松齡也考不上。我覺得最偉大的作家好像考試都不太行。也許是他們的心靈太豐富,思維方式和別人不一樣。而考卷都是標準化的答案,答得太豐富,就進入了文學層面了,考官如果無法欣賞文學層面的東西,就會覺得寫得不好;或者即使其中有人能夠欣賞,也不能自作主張,必須和考官商量。不是所有人的心靈都那麼豐富,再說評卷也沒有那麼多時間,所以最後很可能是乾脆刷下去算了,取標準化的答案。

界面文化:但很多詩人又很想做官。

史傑鵬:這和文化傳統有關係。詩人從小讀四書五經,人們對他們有期待,覺得讀書人就應該去治理國家。而對於讀書人自己而言,只有做了官,才能過上好日子,才能欺負別人,不做官就沒有薪水,只能被人欺負。因此,不論是為了實現自身價值,還是為了提高生活質量,也必須要做官。這是家族和社會對他們的要求,不一定完全是他們真正想要的。當然也有陶淵明這樣的反抗者,實在是受不了每天朝九晚五上班,他也不懂得怎麼討好上司,上班也不痛快。那時又沒有《為首長服務的藝術》這種書看,無法提高這種能力。李白、杜甫其實也是這樣的心靈反抗者,他們想做官但是做不了,就是因為他們不懂得去奉承別人。雖然李白寫東西的時候是很會奉承別人的,但是現實中,不一定真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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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化:詩的常態或許還是歌功頌德,你選的詩其實不是常態?

史傑鵬:選這種詩多沒勁。這也說明時間是公平的,你現在很得意,上躥下跳,但是你寫的東西未來大家不會去看。老百姓雖然是崇拜權勢的,但是潛意識中還是有一種特立獨行的需求,不會喜歡讀老幹部寫的東西。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批評儒生用“時刻講政治的眼光”去看《詩經》這樣的作品。你認為古代儒生這種錯誤的讀詩方式是怎麼形成的?

史傑鵬:不管什麼時代,平庸的人總是佔大多數。讀書人也是這樣,有才華的其實也是佔少數。很多人雖然讀了書,但是心靈很貧瘠,不能理解人性的豐富,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自己寫不了豔情詩,看到歐陽修這樣的人寫豔情詩,就會本能地為他辯護,找理由說那是別人寫的,是栽贓。他們覺得歐陽修應該是“我們的人”,但實際上歐陽修不是他們的人。這種錯誤的讀詩方式,就是把偉大的人也想象得和他們一樣平庸,使勁往他們自己身邊拉,可能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

把愛情詩解讀成政治詩,有文以載道的需要。這些人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覺得詩人不應該寫愛情詩這種東西,但《詩經》是文化經典,又避不開,不能不講,只能往政治詩這個方向解釋,才能說服自己、說服別人,否則就怕教壞人心,領導也不滿意了。

界面文化:在你看來,這種讀詩的方式是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的?

史傑鵬:從戰國以來,特別到了西漢“獨尊儒術”之後,儒生就開始這樣解讀了,這也是政府對他們的要求。西漢時代,儒術成為主導思想,也是經過了一番競爭才勝出的,那麼多流派,最後由皇帝加以抉擇,就是因為儒術對於加強統治有用。皇帝養著儒生,不會白養,如果你對我的統治沒用,我就必須換人。儒術可以發揮洗腦作用,可以讓皇帝隨心所欲除掉想要除掉的人。比如人家說了一句話,就可以說那人道德上有瑕疵,把他給殺了。當時連漢文帝的老婆竇太后都覺得,儒生的殘酷比商鞅還厲害。後來發展到“春秋決獄”(一種審判案件的推理判斷方式,由西漢儒家代表人物董仲舒提出,主要是用孔子的思想來對犯罪事實進行分析和定罪),腹誹也要殺,也就是說,有些事,你想都不能想,想了都犯了死罪。余英時說,這是儒家為了迎合皇帝的法家化表現,先秦時代的儒生不是這樣的。

這一切結束是在西方思想傳過來之後,民國上演了《子見南子》這樣的話劇,把孔子拉下了神聖的殿堂。所以我們說,五四的成就無論怎麼估量都不過分。很多人覺得五四消滅了傳統文化,但是實際上,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不會知道道德殺人的可怕。清朝的戴震說過:“以法殺人,猶有憐之者;以理殺人,其誰憐之。”這有點像加繆寫的《局外人》,母親死了,主人公竟然不當一回事,還跑到外面去玩,群眾的道德感就被激發出來了,都高呼殺了他,沒有人因此有道德歉疚,都覺得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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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古代也不是鐵板一塊,比如唐代的時候還算寬容,白居易批評了軍隊,也沒有把他抓去法辦。換在魏晉時代,這種人很快就會死掉。唐代鬆一些,宋代又緊一點,元代又鬆了,文人寫反詩,元代統治者不在乎,覺得文人能有什麼用,就是發發牢騷。明代就不行了,清代就更厲害。同一個朝代,不同皇帝當政時,情況也不一樣,要看統治者的心情。

三、“最上乘的詩歌,是三分隨便七分煉字”

界面文化:你說,“古人認為不值得描寫的瑣事,卻是我們今天認為最有價值的,比優美但可有可無的詩歌更有價值。”瑣事為什麼是最有價值的呢?

史傑鵬:瑣事就是生活。很多人認為瑣事沒有什麼價值,普通讀者看網絡小說就是看一點傳奇故事,喜歡看王侯將相、才子佳人,你打來我打去,沒有任何生活場景的描寫。但是,一個靈魂比較豐富的人、閱讀慣了純文學作品的人,可能就不大習慣這樣只有情節、沒有任何生活的東西。金庸小說裡的人不生活,他們出生的目的好像就是練武、打打殺殺,都不用吃飯。夏志清說,自己在酒店裡無聊,手頭沒用書看,翻遍酒店抽屜,終於翻到一本金庸的小說,但怎麼看不下去,他不明白為什麼很多人喜歡看——就是這個道理。

界面文化:你在書裡引用愛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美國人類學家、語言學家)的話說,文學就是把大家常見的東西寫得很有意思。你說自己判斷有沒有意思是看重思維方式。這該怎麼理解?

史傑鵬:“有意思”有兩方面的內涵,首先就是思維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比如畫一個獨眼龍的國王,如果你就畫成獨眼龍,國王肯定不高興,但是畫他射箭的時候,睜著一隻眼就不一樣。同樣一件事情,為什麼有的人寫成了流水賬,有的人寫得又引人入勝,有種“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的感覺呢?因為思維方式不一樣,切入點不一樣。

我們看短篇小說,最難讀的一種短篇小說,就是把一件事情從頭到尾按照順序寫,像流水賬,看得人昏昏入睡。會寫作的人,一般會找到這件事裡最深刻和最讓人觸動的東西,從這裡切入,中間來一些順敘、插敘,來一些聯想,偶爾加一些議論,就會很豐富,很有層次感。寫詩也一定要和別人思維方式不一樣,不然的話,就寫不出文學性的東西,只能寫一些“我把日來吞了,我把月來吞了”之類的破玩意。哪怕是歌頌領導,也有歌頌得好的和歌頌得不好的。古代人的詩集裡有很大部分都是老幹體,比如陪著皇帝去遊覽啊、參加皇帝的生日爬梯啊,於是寫詩祝賀之類,但也有寫得好的,比如“萬國衣冠拜冕旒”,至少能寫出一種氣勢來。

“有意思”的第二點是語言表達。語言表達要經過不斷的訓練,用詞不能按照常規,要出人意料。我前段時間寫了一篇文章,說俄國人的愚昧讓我歎為觀止。有一個跟帖說,你這種用法是錯的,因為歎為觀止都是對很美妙東西的讚歎,我是中學語文老師,我很瞭解這些。我認為,這人就是思維方式被禁錮了。用本來正面的詞來講一個反面的東西,會產生一種獨特的修辭效果,可她不理解,看不出意思來。另外就是詞彙的要求,如果一個人的漢語詞彙只有兩三千,可以寫論文、隨筆,可是離寫詩差得遠了。因為寫詩對文字精準的要求非常高,特別是古典詩詞,除了意思要表達清楚之外,還有格律的要求,選一個字是很難的。很多人能寫白話詩,寫不了舊體詩。

界面文化:那就是煉字,但你不是說“最上乘的語言,總是寫起來帶三分隨便的”?

史傑鵬:那還有七分不隨便呢。不隨便就是煉字,就是不斷地刪改、修改,李白、杜甫都煉過字,我們現在看到的李白詩稿的不同版本之間差異很大,一般認為,有的是原稿,有的是修改稿,說明李白寫詩很認真,很多都經過了精心的修改。但他們也有三分隨便,很多詩就是脫口而出,但就是寫得好。如果所有的文字都是錘鍊的,缺少那三分隨便,恐怕也很難寫出好詩,所以說,還是要有一定的天賦。

四、“傳統文化產業的市場很大,騙子們也蜂擁而出”

界面文化:你說中國廣大的古代文學史教授群體之中有很多“不懂得作詩的外行”,這聽起來有些聳人聽聞,你是如何得出這個的?

對於文學作品,文學評論家可以借用一些西方文學理論,進行工業化的流程評論,這沒什麼關係。但是指導別人寫作,則一定自己要會寫作,不然就無法真正地領略寫作的甘苦。美國那些教創意寫作的老師,本身基本就是作家,但中國的類似老師,很多自己根本不會寫,或者寫得稀爛。不會寫,怎麼知道寫作到哪裡是難的,哪些地方是容易的呢?寫的過程中會領略很多東西,不管寫的是詩歌還是小說,文學都是相通的。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提到,好的古詩大多是大白話,沒有矯飾。但是現在的口語詩又很氾濫,遭到批評。如果把新詩和古詩詞進行比較,你覺得兩者最大的差別是什麼?

史傑鵬

:有沒有詩味,不是看否是大白話,而是看有沒有內涵。《古詩十九首》都是大白話,但有內涵,能夠從文字中看出被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感覺。詩歌中有一些體驗,也是別人想不出來的,比如“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有心靈的敏感,用白話寫出來,這是好詩。如果沒有心靈的敏感,寫一些大家都能表達的東西,那就是壞詩。詩寫得好不好,還是看心靈(也就是前面所說的思維方式)是不是和別人不一樣,是不是豐富和敏感。其次才是語言。

我讀新詩讀得很少,但白話的新詩也有一種韻味,有點兒像國外的短篇小說。比如說,在我們心目中教師很崇高,但是如果有一個人描寫他看到的中學老師,他們的語言、表情、生活都和普通人一樣平庸和猥瑣,讀起來就很有文學性,因為它有一種顛覆感。有的白話詩把看似崇高的東西進行庸俗化表達,就可以看到對崇高的消解,這就是有詩味的。

界面文化:你還寫道,我們寫不出古詩,也無法用古詩體創造出現代的名作。那麼,今天的寫作者會向古人那裡尋找什麼?

史傑鵬

:古詩的審美已經固定化了,它描寫的東西一定和農業社會有關;如果描寫工業社會,就和古典的審美格格不入,怎麼寫都寫不出那種意境,因此必須創造出一種新體來描寫我們現在的生活。

我們不一定要向古人那裡尋找什麼,通過讀古詩來提高審美趣味,就行了。心靈逐漸豐富起來,才會和別人想法不一樣。一個人心靈豐富到什麼程度,就會特立獨行到什麼程度。心靈貧瘠的人,不可能和別人不一樣。

界面文化:現在為了弘揚傳統文化,有很多古詩詞相關的綜藝節目,你是怎麼看的?

史傑鵬:大部分是當作產業來做,純粹是掙錢的,由於市場很大,於是騙子們也蜂擁而出。曾經有私塾聘請我剛畢業的研究生去教書,這位學生後來告訴我,去了之後發現上當,老闆基本是半文盲,穿著長衫,神神道道的,請一些古典文學、古代文獻的學生去教課,帶著一些十來歲的孩子,像瘋子一樣朗誦,有一點兒神經病的感覺。這些私塾很多在山裡,搞得神神秘秘,真有不少家長受騙,把孩子送進去,而不接受正規教育,真的毀人。很多國學節目也是這樣,因為有商機,就一窩蜂往上湧。我認為這些節目大部分是垃圾,因為有很多本身水平不夠的人在講。其實不要說他們了,就是不少正經大學的古代文學教授,寫一首詩詞也往往平仄不對、狗屁不通。

古典詩詞還算是好的,雖然有很多騙子,但讀一讀,多少還能提高審美;至於有些別的傳統玩意,完全是沉渣泛起,挺害人的。我總感覺中國人真的再也不能這樣走下去了,這是重複以前的愚昧,在外國人看起來,我們還是像一群猴子。以往一百多年的教訓已經夠大了,如果我們還不吸取,那真的會萬劫不復。

【专访】史杰鹏的诗词课:错误的读诗方式,是把伟大者想象得和自己一样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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