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異象:既是吉兆,也可能帶來災禍

不知何時起,飽腹之餘,我們遠祖在夜晚的篝火旁,開始了仰望天際,思索未知的歷程;這是個美麗的偶然。透過觀察星空,人類逐步理解星體的運行法則,掌握規律。就民生價值而言,日月星辰軌道的偏移,透露了時節的更替,物候的遞嬗,與農業的興起緊密相關;另一方面,天空中偶爾令人出乎意料的一些跡象,則或許暗示了某種吉凶災變的可能性,對古人來說,這也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一件事,不可不多加留心。

在“禍福不定的流星雨”這篇文章中我曾提到,彗星近地運行後所遺留的大量星塵穿過大氣層,進而形成了流星雨,一場絢麗的天文奇觀由此產生,並保留在古人的文字記錄中,例如甲骨文。除此之外,還有些有意思的材料值得補充。正如前人早已意識到的,有一種天體的性質無異於流星,卻又特立獨行,運行更加規律,那就是耀眼的彗星。它們早已見於各類文獻且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在古籍中,彗星通常被稱為星孛、蓬星、長星或簡稱“彗”。它的出現往往被負責的史官詳加紀錄下來,《春秋經·文公十四年 》曾記載: “秋七月,有星孛入於北斗。”從現代的科學知識瞭解,這是哈雷彗星在中國被目擊的最早記錄,時值公元前613年。而對這件事,周國的內史叔服作出觀察,見於戰國時期成書的《左傳》,他判斷:“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君皆將死亂。”則隱隱透露出禨祥災異的思想。

在民間,彗星則多被稱為“掃帚星”、“掃把星”,這是因為當條件允許時,人們僅憑肉眼即可觀察到彗星的彗髮、彗尾,其型態與掃帚相當近似。《左傳》中又有這樣的記載:“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穢也。”(昭公二十六年),把汙穢掃盡,這就在意義上聯繫起掃帚的掃除功能了。這裡可以介紹一條材料,成書於戰國晚期的馬王堆帛書《天文氣象雜佔》是一部卜筮之書,其中附有當時人描繪彗星的手繪圖,非常罕見,如下圖所示:

天有异象:既是吉兆,也可能带来灾祸

彗星圖

這幾幅圖畫清楚地描繪出古人對彗星型態的觀察,各種型態也象徵了隨之而來不同的災異,例如左邊第二星的說解:“是是帚彗,有內兵,年大孰。”說的是出現了這個掃帚星,當年農獲將豐收,然而會有內亂。值得注意的是它們彗尾的部份大多雷同,確實相當近似以竹草編扎而成的掃帚形象,事實上,這種形象就是古人造“彗”字的象形根源。甲骨文中已經有了“彗”字,是北京大學的唐蘭先生所考證出來的,如下圖所示:

天有异象:既是吉兆,也可能带来灾祸

這個字從甲骨文演變到楷書的過程還是比較清楚的,沒有太多問題。“彗”又可在兩枝之間加上一些小點,表示出塵埃之形。甲骨文“雪”字結構上是由“雨”、“彗”所構成,是個形聲字,然而有人說雪字所從的彗表示的是如羽毛般落下的概念,其實這是把“彗”跟“羽”字弄混了,古人造“羽”字所根據的物象是鳥或蟲類的羽翅之形,如下所示:

天有异象:既是吉兆,也可能带来灾祸

昆蟲羽翅放大圖

羽字早在商代便已被人們拿來假借作同音的翌日之“翌”。至於“彗”本來是象蔧草束扎之形,合併二草枝而成彗,所以彗和帚在意義上可以相通,古書裡頭常說“擁篲前驅”,指的就是恭敬地為貴人掃地前行之意。甚至嚴格來看,兩者字形來源也是一致的,帚字所從的上部與彗是同一物,其實就是古人打掃環境所使用的蔧草,這種材料往往可由其他各式木枝、粗草所取代,端視生活環境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由此可知,今日我們仍常掛嘴邊損人的“掃把星”一詞,其實具有非常久遠的使用歷史,這個俗語的文化源頭可以一路上推到商代。到了魏晉南北朝之後,中國人對彗星的認識已經頗為深入,這從《晉書天文志》“彗星無光,傅日而為光。故夕見則東指,晨見則西指。在日南北皆隨日光而指,頓挫其芒,或長或短”的記載可略見一斑。

到目前為止,我們尚未見“彗”在商代卜辭中用作天體彗星的例子,大都假借為人名,因此很可惜尚未能得知商代人對彗星的吉凶觀。不過,它倒是另有一種引伸為治癒疾病動詞的用法,頗值得注意。西漢揚雄撰寫的《方言》便提到“彗”與“愈”“瘳”等詞都表示疾病的痊癒,同時在古代文獻中“彗”也確實存在表示“治癒”的用法。而甲骨文中有如下的辭例:

旬有咎。王疾首,中日彗。

壬子卜,貞:雍目有彗。

其實也都是關於疾病痊癒與否的卜問,上辭是說:“卜兆顯示,接下來的十天會有禍患。果然王頭痛,到了中午就平復了。”下一條則卜問:“雍這個人的眼疾,將會治好了吧?”至於為什麼“彗”具有這類的用法呢?楊樹達先生早已指出,這是因為“彗”為打掃用的竹帚,職司清掃汙穢,古人將之引申出“去除”之義,用在占卜疾病上,就表達去除病痛(治癒)之義了。我們認為他的說法是十分具有說服力的。

古人對異常星體的興趣尚不僅於此,除此之外,在甲骨文中又有這樣的記載:

辛未,有戠新星。

這是一條記載應驗現象的“驗辭”,在這版牛骨的正面,商王問了這一旬(十日之內)的吉凶,卜兆所顯示的可能不太好,果然,在後來的“辛未”這一天發生了“有戠新星”這樣的異象。“戠”(象敲擊插土中的錐子)上古可讀為“異”,表示“奇特、怪異”;這條驗辭指的就是在辛未這天,天空中出現了奇異的、從未見過的新星,或許預兆了某種禍患即將來臨。

天有异象:既是吉兆,也可能带来灾祸

“有戠新星”在最左邊一行

我們現在知道,早在商代,專門負責觀測天象的史官業已存在,許多記錄了夜半凌晨時分天象的卜辭證實了這一點。試想,在長期觀測天象的史官眼中,天體星辰的正常佈局與運行對他們而言再熟悉不過,符合時令節氣的天文預示了人間的和諧。此時,一顆“不守規矩”的新星橫空出世,擾亂了常規,給觀測者帶來的震撼想必不小,“究竟是吉是兇?”他們做如是想,憂心忡忡,在卜辭中的體現,便往往將此類異象作為反映占卜結果的證明,例如占卜一旬之吉凶,商王親自觀卜,得出“有咎”(將有禍害)的結論,果然,後來發生的天文異象證明了商王的“睿智”判斷。

這種“異星”乃相對於習見的星辰而言,所以稱為“新”(象以斧斤劈柴取薪)。有時也會在“新”之後加上形容詞“大”,直接稱作“大星”,例如下面的例子:

…大星出…南。

“大”字前面有殘缺,此辭可能表示南方天空出現了前所未見的大星。這種新星的出現位置往往可透過相對其他星宿來了解,例如下面這條辭例:

…七日己巳,夕向[庚午]…有新大星併火…

說的是在占卜過後的第七天己巳日,當晚與庚午日交界的半夜時分,天空出現了耀眼新星,位置正好鄰近(象兩人肩並肩並立)著大火星,也就是現代所稱的心宿二,天蠍座α。由於商人觀察大火的運行作為制定曆法的參考,任何有關於主要星宿的變異都將引起注意,因此,此類特異的天文奇觀正反映著占卜的某種不吉,這其實與後世所謂“客星見於房”、“熒惑守心”等認識是十分類似的。

關於天空中出現的異象,除了星體之外,還有日、月食的發生,同樣給古人帶來深深的困惑。目前所知,商代人們尚不具有預測日月食的能力,因此每當日月非時而虧,尤其是天地為之變色的日食降臨,給商人帶來的震撼恐怕相當巨大。可惜的是,我們目前仍未發現記有確切日食記錄的卜辭,曾有些學者透過解讀某些殘斷的卜辭以及運用現代天文學知識,試圖找出商代日食的發生時段,最後皆因文本的不足,以及超過3000年的自轉歲差等因素無法得到令人信服的結論,算是件憾事。

目前我們可以掌握的有甲骨文中五次月食記錄,可以下面這條卜辭作為例子:

癸未卜爭貞:旬無憂?三日乙酉夕,月有食,聞。八月。

所卜問的是,在癸未日這天接下來的一旬十天,不會發生禍事吧?然而後來所應驗的,是在三天後的乙酉日夜晚發生了“月有食”一事。甲骨文的“食”與現在的楷書差異並不大,可能表現出以口就食或加蓋於盤簋上的意涵,古人應該就是認為日月被某種東西所吞噬了,至於是不是“天狗”那就另當別論。某些學者認為,這條卜辭最後的“聞”字假借為上古同音的“昏”,表示因月食導致月光泯滅,天地昏暗之意。由此可見,商代人確實將月食當作一種令人擔心害怕的現象來看待,偶然觀測到便慎重地加以紀錄,一方面也顯示出當時天文學推譜知識的侷限性。值得一提的是“聞”這個字的結構,像一個人跪坐著,仔細看看他伸手在口邊,誇張耳朵及嘴巴的模樣,將人“聽聞”消息的情態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是不是十分符合這個字所想表達的原意呢?

天有异象:既是吉兆,也可能带来灾祸

總而言之,對古人而言,頭頂上本應遵循規律運行的天體,突然發生不可預測的異變,無論怎麼想都是件可怕的事,到底是自己做了什麼才導致變化的發生呢?商王或許會這麼地問著吧,想知道答案,便透過占卜去試圖窺探這些未知。而如此的疑懼,這樣的質問,至今仍在這片土地上延續呢喃,三千多年的餘波依舊未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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