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房間裡除了鐘錶按部就班的聲音，就只剩她踢嗒踢嗒的腳步聲。我能感覺到她在慢慢地靠近我，我深深地把頭埋進枕頭裡，可她的呼吸卻越來越近，近到每一口氣都像是吹在了我的後腦勺上。她停了片刻，我不由自主地將身子蜷縮起來，身體抖得不能自已。她得意的笑聲響了起來，充斥在整個房間裡，我捂緊了耳朵，用力再用力。
1、
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只有三四歲的樣子，喜歡待在某個角落裡，睜著一雙大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眼神憂鬱。
確切地說，她總會出現在我出現的角落裡，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忍不住靠近她，她便扯住我的衣角，跟我回了家。
她很乖，養她就像養一隻小貓咪。我曾經還擔心像我這樣的單身無法照顧這樣一個幼兒，然而她的到來不僅沒有影響我的生活，反而給我的生活增添了樂趣。
可不是嘛，她不僅可以好好的照顧自己，而且她沒有來之前，我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下班，一個人生火做飯睡覺，生活過得簡單而又無趣。
她來了之後，生活完全不一樣了，她不說話，喜歡傾聽，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優質聽眾的標準。我會把一天裡有趣的無趣的事說給她聽，把對一個人的喜歡和對另一個人的厭惡，統統傾訴給她。
她沉默地傾聽，安靜的樣子常常會讓我忘記她還是個孩子。我喜歡上了這種傾訴，從不擔心我傾倒出來的那些事情會被同事聽去，惹來一場雞毛蒜皮；也不會擔心被人窺視了心事之後會難堪尷尬。她就像一個深邃的樹洞，在無數個夜裡分享我所有的隱秘。
2、
“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我興奮地對她說。她坐在沙發上，很安靜。現在的她，長大了一些，無辜的大眼睛，已經沉靜如水。
她還是幾乎不說話，我曾經懷疑她是個啞巴，直到有一次，我給她講了單位某個同事的笑話，她沒有忍住，跟著我哈哈大笑，我才知道，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你知道嗎？他是個非常不錯的男人，長得又帥，非常紳士，又很有才華，真是棒極了。”我仍舊很興奮。她像往常一樣，安靜地聽著，並不在意此時我由於激動興奮，而變得語無倫次。
“他今天對我笑了三次，那笑容簡直像天使。原來小說裡描述的那種場景是真的。就是當男女主角一見鍾情時，彷彿會有粉紅色的泡泡在他們之間升起來。我感覺到了，沒錯，真的是粉紅色的。”我仰著頭，閉著眼，雙手交錯著放在胸前，腦海裡又浮現起白天跟他深情對視時的場景。
“噗嗤。”她沒有忍住笑出了聲，“你是白痴嗎？”她說。我猛地睜開眼，“咦，你開口說話了。”我很詫異地問，完全沒有注意她剛剛對我說了什麼。她沒有理會我，又恢復了剛剛的沉默。
“當然不是。”我回過神，想起她剛才懟我的話，“我說的都是真的。”，她又笑了：“你不是白痴，你是花痴。”她說。
“你是嫉妒我，我知道。”我才不跟她一般見識，關於愛情，她還是個懵懂的小孩兒，她怎麼會懂那一刻的深情。
我開始轉移話題，跟她吐槽這幾日煩心的種種。她又恢復了沉默，靜靜地聽著，像一個稱職的樹洞。
3、
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事事都不如意。先是板上釘釘的升遷被一個剛來不久的女人頂替了，“你說，連報表都不會做的人，憑什麼就坐上了那個位置。”我氣憤地對她說。
“她的胸比你大，腿比你長，比你會說話，長得也比你漂亮，很多大客戶喜歡她，關鍵是領導也喜歡她。”她突然像機關槍一樣，把我心裡的話都說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然後尷尬地訥訥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她笑了笑，又恢復了沉默。
她坐在沙發上，看上去已經跟我差不多高了，“你最近長得很快啊。”我有點疑惑，其實是沒話找話，剛剛的尷尬，我還沒消化掉。
她深深地盯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只要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就總有一種想傾訴的衝動，她如黑洞一樣的眼神彷彿在對我說：“快來傾訴吧，還在等什麼。”
事實上，這或許只是我的錯覺，因為即便她不看著我，我也還是要對她傾訴的。對於我這樣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單身女人來說，有人能聽我的傾訴，簡直就是對我生活的救贖。
心中那種沮喪的感覺更加濃烈了，真希望她還是那個懵懂的幼兒，是靜靜地聽我傾訴的樹洞，而不是如今這個總是嘲笑我，能用隻言片語就能戳進我心窩的女人。
“不要傻了。他在耍著你玩呢。”她停止了嘲笑後，只冷冷地甩給我這樣一句話。確切地說，她這句話是直接甩在了我的臉上，此時的她離我很近，眼睛逼視著我，讓我躲不開又逃不了。
“不可能。”我大聲說，“他在我傷心的時候安慰我，會記得我的生日，會給我買可愛的禮物，會親吻我的鼻頭和耳垂，會親暱地給喊我甜心......”我慌亂地反駁她的話。
“他安慰你只是因為他湊巧有空，而你又貌似很好泡的樣子，記得你的生日也僅僅只有剛泡你時那麼一次而已。可愛的禮物？真是可笑，就是你懷裡抱著的那個烏龜嗎？說不定也只是哪個促銷活動的贈品。親吻鼻頭和耳垂？哈哈，那隻能說明他想跟你上床而已，真正喜歡你，會連唇都不想吻？那些只喜歡親吻鼻頭耳垂的男人，只是在告訴你，來吧，脫掉你的衣服吧，傻瓜！至於甜心，很可能是他忘記了你的名字。”
她說起話來刻薄得像一把匕首，根本不在乎會不會傷人。可是，我卻無言以對，這讓我恐懼，因為我發現，我竟開始不由自主地認為她說的全是對的。
4、
我疲憊地打開門，屋裡一片漆黑。我機械地換下拖鞋，把包掛在門口，然後拖著好像殘疾的雙腿，把自己摔在沙發上。
她此時應該已經坐在沙發上，沉靜如水的眼睛也正盯著我。正如我所想，她確實如此，我睜開眼睛時，她正俯視著我，我們在黑暗裡對視，顯得特別詭異。
良久，她慢慢移開她的臉，回到了剛才坐過的位置。我已經習慣了她這樣的行為，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我有點忘記了。
她坐在沙發上的身影早就已經跟我一般高了，靜靜不動的樣子，就像一座山，壓得我心裡喘不過氣來。
“你最近又長了很多。”我幽幽嘆了一口氣，“嗯，最近吃得很好，所以長得很快。”很難得，她竟然回答了我這個沒話找話的問題。
我坐起身，“阿語約我週末去爬山。”我強做開心地說。
阿語是我最好的同事兼朋友了，我們一起吃午飯，看電影。偶爾她還會給我買好喝的奶茶，雖然我不太喜歡喝奶茶，但是被朋友關心的感覺還是很愉快的。
我的週末很少有約會，從前有他，可是自從我認可了她的話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事實上，也並不只是她的話起了作用。為了證明她說的是錯的，我曾經偷偷地跟蹤過他。才發現，他身邊又有了新的女伴，而眾多的調查資料裡，還包括了他已經結婚了的事實。
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對的，沒有男人是可信的，而我，這樣白痴一樣的女人，最好別再去碰男人。
不碰男人以後，我開始嘗試交一些女性朋友，我積極的希望，我的生活可以多姿多彩起來。
我越來越害怕單獨面對她了，她挖掘著我心裡所有陰暗的能量，我覺得自己在一步一步跌進她的陷進裡。她有秘密。
我希望有人能像陽光一樣照進我心裡來，讓我面對她如黑洞一樣的眼睛時，可以有更多抵抗的能力。
黑暗裡我能感覺她在審視我，“你還在自欺欺人，不累嗎？”她冷幽幽的聲音，在這暗夜裡像極了三九天裡的冰凌子，掉在心上，化掉，只剩一個血淋淋的洞在那裡。
“你不是聽到了她對別人說你就是個傻瓜？”她陰森的聲音再次響起，我不禁冷得一哆嗦。
“她曾經關心過我的，給我買過奶茶，你還記得吧。”我辯解道，“她還跟我一起逛街看電影，這不就是朋友之間會做的事嗎？你看，她怕我週末寂寞，還約我出去爬山。”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在她的注視下，我彷彿看見自己心裡的勇氣在快速溜走。
“奶茶？她明明知道你只喜歡喝白水啊，那些送給你的奶茶只是不合她的口味而已吧。逛街看電影？哪一次不是你請客，刷信用卡給她買大衣，她沒有說錯，你確實是個傻瓜。爬山？別逗了，是不是還有野餐啊，你剛剛提進來的，是不是都是她最喜歡的零食。”我沮喪得想哭，她都說對了。
而事實上，這些也只是一部分。
小語有很多的朋友，我很羨慕她，所以我努力接近她，也想做她的朋友。有朋友的人，應該會有很多燦爛的陽光吧，我也想分一些陽光給自己。
事實上，她對很多朋友都很好，除了我。她說那是因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才會把最真實的一面留給我，所以她會罵我白痴，會不顧我的感受，會任性地讓我為她赴湯蹈火。
我曾以為小語說的都是真的，直到我聽到她輕蔑地對別人說，我是個傻瓜，才不是她的好朋友。
我在黑暗裡閉上眼睛，可是，我發現即便閉上眼睛，我仍能看到她凝視著我的眼睛，那個望不到底的黑洞好像在召喚我:“來吧，進來吧。”
我辭職了，疲憊已經讓我連起床都沒有了力氣。我開始不想說話不想見任何人。
既然都是假的，我又何必去認真。
失眠也已經控制了我，我已經好久沒有好好睡覺了。我不敢閉眼睛，耳邊是無窮無盡的如雷聲一樣的轟鳴。
黑暗籠罩了我，我眼睜睜看著最後一絲陽光消失在視野裡。耳邊是她巨大的吞食的聲音，她就像饕餮獸吞噬著我世界裡的消極情緒，不知厭倦，又永無止境一般。
眼淚控制不住地洶湧而出，最近我特別容易哭，一哭起來就歇斯底里，停不下來。我害怕極了，她主宰了我的世界，止不住的興奮讓她在黑夜裡發出猙獰地笑聲。
我試圖反抗，用盡我所有的力氣，可是不管用，真的不管用。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我不知道我還能往哪裡去，那猙獰的笑聲如鬼魅啃髓噬骨，我無所遁形。
痛，累，直至麻木，我知道我徹底失敗了。“拿去吧，我知道你想要我的命。”我閉著眼睛說。
她俯視著我，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我說話的時候，能感到嘴唇正擦過她的嘴唇。
她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我面前的盤子裡放著繩索，刀子和滿滿一盒藥丸。我最後一次看著她沉靜如水的眼睛。她黑洞一樣的眼神裡，滿是招我而去的鼓勵。
“你以負面情緒為食，壞情緒越多，你就越強大，直到你鎖定的人死去。是嗎？”我平靜地對她說著她的秘密。
“你終於聰明瞭一回。”她說，“你是你，我也是你，黑暗越多，你就越虛弱，而我就會越強大。”她得意極了。
“然後呢？”我不理解的是，如果我死了，她不是也就消失了？
“然後？”她笑了，“然後，我就有了裂變的能力，有更多的我會被傳播出去。”
“如果，我驚醒得早，戰勝了你，會怎樣？”
“我便沒有黑暗情緒吞噬，會逐漸變小，最終會變成你剛剛發現我時的模樣，直到再被別人找到，幸運的話，就再生長一回。”黑暗裡，她的面容開始縹緲起來，我漸漸無法看清楚。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是我主動把她帶進了我的世界裡，是我縱容她把黑暗帶進來，把生命裡的陽光擠出去。只是，很不幸，沒有人發現我的無助，也沒有人來救我。
我把那滿滿一瓶藥丸吞下去，意識漸漸模糊。意識完全消失前，我聽到她滿足的嘆息:“哦，又吞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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