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守著

短篇小說:守著

1、

臘月十六早上,黑嬸起得額外早,小閨女嘉寶還在睡。她先去堂屋裡把封死的火爐子捅開,悶了一晚上的爐火隨著那根鐵棍子就竄了出來,像一條火蛇纏在了棍子上。黑嬸捂著嘴巴輕聲咳嗽了一聲。一棍子捅下去,除了火,還有煤灰騰騰地飛起來。

黑嬸掀開門簾往屋裡的炕上看了一眼,嘉寶正睡得小臉通紅。她微微笑了笑,心想,爐子封好了,炕燒得暖和,閨女就是睡得舒坦。

頭些年,黑嬸還不會封這火爐子,她每次都把火爐子封滅了,黑叔乾脆也不讓她封了,但她還是會在一邊看著,心裡記下步驟來,夜裡偶爾會趁著黑叔還沒封爐子的時候,去試一試,但是都不行。第二天早起,炕是涼的,爐火是滅的,整個爐體都是冰手的。黑叔就笑,你個娘們兒非要逞能,你是給爐子生火上癮了吧。

爐火滅了很麻煩,不光炕涼了,整個屋子好像都下降了好幾度,早起她要先把灶火生起來做好飯,然後再就著灶火把爐火生起來。生爐火的時候整個堂屋裡都是煙,嘉寶就會嚷嚷:“娘,娘,咋這麼嗆啊。”黑叔就朝屋裡喊:“你娘玩火呢,可好玩了,你趕緊起來看。”黑嬸抹著被嗆出來的眼淚笑,伸手再給黑叔一拳頭。

今年的煤說是無煙煤,也還是有煙,黑嬸抹了抹眼角的淚,自言自語地念叨,這封爐子的事,她總歸還是學會了。她在小鍋裡添了點水,又把紅薯削了皮切成塊放了進去,然後就把鍋放在正竄著火蛇的爐子上。今天早上吃紅薯棒子麵粥,一會兒再給嘉寶煮倆雞蛋,小丫頭正長身體呢,吃的多,嘴也饞著呢。

嘉寶饞棗。往年八月十五之前,會摘那些青裡帶點紅的棗子下來,做成醉棗,等過年的時候給嘉寶吃。今年不行了,院子裡的那棵老棗樹被挖掉了,只剩角落裡那棵小一點的棗樹還能結些棗子。棗樹開花坐果的時候,正趕上颳風下雨,地上落了一層的棗花兒,樹上哪還能剩下多少?又是一顆小棗樹,本就結不了多少果子,今年更少了。

棗打下來晾乾後,黑嬸就把棗收了起來,她知道嘉寶保準要吃的,可她一吃起來又沒有節制,就那麼一點棗,吃完了,過年的時候拿什麼蒸棗饃饃,蒸棗糕。棗饃饃不吃可以,可棗糕不能不蒸,棗糕寓意著新的一年裡,日子蒸蒸日上,步步登高,黑叔說過,這是老禮兒,是念想,不能丟,再說,黑叔也愛吃,這棗糕得年年蒸。

今年嘉寶吃不上棗了,小丫頭倒也沒吵著要,她或許也知道,那顆棗樹沒有了,她以後吃棗也不會那麼闊氣了。嘉寶安安靜靜地度過了沒有棗吃的一年,黑嬸想想,眼圈就又有點發紅,她又拿出了兩個雞蛋,在碗上輕輕一磕,蛋黃帶著蛋清就流到了碗裡。黑嬸倒了一點溫水進去,拿起筷子快速地攪拌了起來。很快調勻了,她沾了點鹽放進去,然後把碗放到鍋裡的篦子上。連續幾個早晨都是煮雞蛋,今天給小丫頭蒸雞蛋羹,黑嬸嘴角翹了翹,閨女嘴饞,雞蛋羹她保準愛吃。

黑嬸做好飯,又把院子掃了一遍。掃完院子,她從西屋窗戶上結了一根繩子出來,另一頭栓到了角落那顆小棗樹上,預備著一會兒曬被子用。

今天是掃房的日子,早年黑叔定下的,臘月十六掃了房,他們家的年,就正式拉開序幕了。

2、

嘉寶最喜歡掃房子,對她來說,掃房子簡直就是個尋寶遊戲。搬開的桌子底下,挪出去的罐子下面,說不定都有被遺落在那裡的小玩意兒,給嘉寶一個個小小的驚喜。有時候是幾枚硬幣,有時候會是被遺忘了很久的照片,不管是什麼,都能讓嘉寶高興得很。

嘉寶幫黑嬸把小櫃子搬到院子裡,以前這些事都是黑叔和黑嬸幹,嘉寶只管“探險”撿東西,現在就剩娘倆了,黑嬸就把那些大件的傢什找了布蓋起來,一些小件的櫃子或者罐子搬出去,好騰出地方,徹底把房子掃一下。

娘倆折騰到快中午,才把三間屋子打掃乾淨。今天的太陽很好,黑嬸所幸把褥子,被子都拿出來曬曬,晾曬在繩子上的被子、褥子又成了嘉寶捉迷藏的玩意兒,小丫頭在裡面鑽來鑽去,玩得開心。

“嫂子,這麼早就掃房啊?”黑嬸正邊收拾東西邊看著嘉寶玩兒,後鄰寶柱家的就進了院子。

寶柱家的最近總往家裡跑,黑嬸心裡並不是十分歡迎她。寶柱家的三十多歲,個子不高,長得白白胖胖的,見人就笑,在村子裡人緣挺好的。她們兩家是前後鄰,以前農閒了,她就湊到黑嬸家跟著黑嬸學點針線活,黑嬸手巧,剪出來的鞋樣子漂亮,人又溫柔,寶柱家的手笨,一個花樣得學半天,要是換了別人,早教煩了,黑嬸不煩,她的耐心彷彿總也用不完似的。

黑嬸其實也不煩她這個人,她煩的是寶柱家的另一個身份,媒人。遠近的幾個村子,都知道寶柱家的,她能說會道,又會來事兒,誰家想嫁閨女說媳婦的,都找她,她是出了名的能管事兒。

寶柱家的手裡提著籃子笑盈盈地看著黑嬸,黑嬸直起腰,打量了一下她,“她嬸子,我正掃房,屋子裡進不去人,就不讓你屋裡坐了。你找我有啥事啊?”黑嬸問,“嫂子,坐啥坐,我是來給你道喜的。”寶柱家的上前把黑嬸從一堆傢什里拉出來,“嫂子,上次我給你說的那個事兒,你往心裡走了沒?我給你說,人家可上心了。就你這品行,十里八村的找不著,只一提你,人家就願意。看見沒,這籃子裡的肉,是人家讓我給你送來的,馬上就過年了,說表表心意。”寶柱家的說著,就把籃子往黑嬸懷裡塞。

黑嬸的火騰地就燒起來了。黑嬸出了名的好脾氣,自嫁到這個村子以來,十來年了,沒跟誰紅過臉,是個寧願自己委屈點,也得讓別人合意的人。她使勁兒把籃子往外推,胳膊也從寶柱家的胳膊裡抽出來,她低著頭不說話,寶柱家的臉上就有點掛不住:“嫂子,人家一片好心,你這是幹什麼?”

黑嬸抬起頭,臉上很冷淡,“她嬸子,我知道你是好意。這事我也早就跟你說過了,別惦記我了。嘉寶她爹走的時候,我就說過我要守著他。你把人家的好心收下了,這就是打我臉呢。她嬸子,以後咱倆還一堆裡做活,但你要是再為了這事來,那你就不要來了。我不樂意,嘉寶他爹也會生氣。”

“嫂子,你怎麼就這麼倔呢。”寶柱家的不死心,“家裡就剩你們孤兒寡母的,日子可怎麼過?你看看誰家掃房是女人掃,這搬搬架架的沒個男人行嗎?”,黑嬸低著頭揪著自己的衣角,她想起黑叔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每年掃房的時候,她從來不靠前,也就是曬曬被子還能上手乾點活兒,黑叔說,娘們靠邊,辛苦了一年了,過年這點事,爺們來弄。

想著想著,眼淚就要掉下來,但她不願意讓寶柱家的看見,就轉身去拍打曬在繩子上的被子。“嫂子!”寶柱家的還想勸,卻看見嘉寶從被子底下鑽出來,小臉通紅,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她後面的話就嚥了回去。她想起第一次給黑嬸提改嫁的事時,黑嬸的態度就很堅決,她說,她不能改嫁,她還有嘉寶。

寶柱家的看著這娘倆,心裡也發酸,黑嬸剛剛三十五,還很年輕,可家裡沒了男人,就像房子沒了頂樑柱,這家怎麼撐得起來?嘉寶剛八歲,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嫂子,你再想想吧。嘉寶小,她總有長大的時候,長大了就得嫁人,到時候就剩你一個人,你要怎麼辦?再說了,嘉寶得上學啊,上學不得花錢啊,你一個人去哪弄啊?”

“她嬸子,你別說了。有我在,這個家就在,我也不會讓嘉寶上不了學,我有手有腳,頂多就是辛苦點。以前當家的在,我享了福了,夠了。”黑嬸背對著寶柱家的,聲音雖然輕柔,卻擲地有聲。

寶柱家的說不出話來了,作為女人,她心疼黑嬸,也佩服她,這事要是換到自己身上,她覺得自己做不到這麼堅決。為了孩子也好,為了自己也罷,往前走一步,才是最輕鬆的活法兒,可黑嬸這個平時看著不言不語的人,在這事上, 竟是這麼倔強。

寶柱家的拿起籃子,又打量了一下這個小院,女人在拍打晾曬著的被子,小丫頭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地笑,曾幾何時,這院子裡也還有一個男人穿著單衣進進出出的忙,揮汗如雨。那時候,他們還都在笑。

寶柱家的抹了抹眼角,“嫂子,過年有啥需要幫忙的,來叫我。”說完,便快步走出了這個小院。

“娘。”嘉寶輕輕地喊著,走到黑嬸身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衣角,黑嬸忙把眼淚擦掉,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問:“嘉寶,中午想吃啥,娘給你去做。”

3、

臘月十九和臘月二十四這兩天,是趕花花集的日子,兒要買炮,妮兒要戴花兒,這是年前最重要的採購年貨的日子。黑嬸把過年需要準備的東西列了個單子,她怕集上人多,一擠一亂再給忘了。

“娘。”嘉寶喊她,她一邊把列了年貨的單子塞進口袋裡,一邊回頭看嘉寶,嘉寶的眼睛裡滿是期盼,“是不是嘴饞想吃好吃的了?”黑嬸就笑,“放心,娘都給你寫在單子上了,糖瓜,切糕,這上面都有。”,嘉寶還是看著黑嬸,“不夠啊?”黑嬸疑惑地說,然後又笑眯眯地對嘉寶說:“娘答應你,如果有賣酒心巧克力的,娘也給你買幾塊。”,嘉寶的眼睛亮了亮,但也並不雀躍。黑嬸就有點奇怪,這丫頭連酒心巧克力都不感興趣了,她到底想要什麼?

“說把,想要啥?”黑嬸所幸直接問她,嘉寶低著頭想了一下,然後抬頭對黑嬸說:“去年趕花花集,爹說,人家閨女有長頭髮戴花兒好看,我頭髮太短,戴上不好看。爹說來年不買花了,要給我買一頂八角帽。”嘉寶說著,眼睛裡就含了淚花。

黑嬸的心裡像是堵了一塊石頭一樣那麼難受,她使勁兒咬著嘴唇,不讓嗓子眼兒裡的哽咽冒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拉著嘉寶的手往外走。等鎖上大門,黑嬸對默不作聲的嘉寶說:“嘉寶,把頭抬起來,娘領你去趕花花集,娘給你買八角帽,咱要歡歡喜喜地過這個年。”

嘉寶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反正有娘在,她的年跟別人家的年就能一樣過。

臘月二十三祭灶。

轉過天來娘倆又去趕了一趟集,總算在一個攤子上買到了嘉寶想要的八角帽,嘉寶開心得不得了,晚上做夢說夢話,直喊爹,八角帽。黑嬸緊緊摟著嘉寶的身子,瞪著眼睛看著窗戶外面黑漆漆的天,她嫉妒嘉寶,她很想問問黑叔,快一年了,孩子都夢見他好幾次了,為什麼他就從來不入她的夢?眼淚很快流了下來,她親吻著嘉寶的臉,頭頂頭跟她躺在一起,心想,這樣他會不會就能拐彎也進我的夢裡看一看?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連著三天,黑嬸都忙得腳打後腦勺了。蒸饅頭,蒸棗糕,燉肉,燻肉,炸豆腐,炸果子,炸丸子,炸魚......以前有黑叔幫襯,倆人幹這點活有說有笑,很快就弄好了。現在嘉寶也能幫上忙,她在灶下添柴燒火,倒也有模有樣,娘倆忙活著,也慢慢忙出了年味兒來。

年三十那天包餃子,黑嬸很快就把面揉好了,餃子餡做了兩種,一種白菜豆腐素餡的,她和嘉寶愛吃,一種燻肉餡的,黑叔愛吃,煮好了要給他放到供桌上去。嘉寶很會擀餃子皮,娘倆分工,早早就包上了。

寶柱家的進門的時候,娘倆已經開始收拾了,桌子上三大蓋簾的餃子,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那麼圓滿。“嫂子。”寶柱家的喊,“她嬸子來了啊,快坐。”黑嬸掃了掃炕,讓寶柱家的坐。“我不坐了,本來還尋思讓你們娘倆別包餃子了,去我那邊過年,你這倒快,都包完了。”寶柱家的笑著說,“吃完餃子,咱們湊一堆兒看春節晚會,我帶我那幾個崽子過來陪嘉寶玩,咱一塊兒守歲。”嘉寶開心地叫著好啊好啊,她最喜歡熱鬧。黑嬸也笑著點頭說:“我準備了不少好吃的,讓孩子們來,都給他們吃。”

夜裡十二點,出去跟爺們兒們侃大山的寶柱也回來了,他拿了幾個竄天猴兒(一種炮仗),一串火鞭過來,跨年了,得有個響聲。他用香把炮仗都點上,噼裡啪啦的響聲震得窗戶嘩啦啦也跟著響。孩子們擠在門裡哇啊哇啊地叫,黑嬸和寶柱家的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笑。

黑嬸眼裡,院子裡的那個男人漸漸變成了黑叔的樣子。他更高一些,也更魁梧一些,他點炮仗的時候,不用香,他都是把煙湊過去將炮仗點著了,再把煙放回嘴裡接著抽。炮仗噼裡啪啦得響,他就站在那些花火裡,轉身衝著窗戶裡的她笑,黑嬸也笑。

炮仗放完了,寶柱把黑嬸準備好的芝麻秸稈撒在院子裡,迎接一大早來拜年的人,意在祝福主家兒和來拜年的人,新的一年裡都能芝麻開花節節高,這也是老禮兒了。

忙活完了,孩子也玩累了,一家四口給黑嬸拜了個早年,就回家了。

嘉寶睡下了。黑嬸從衣櫥裡拿出一個黑布包,她打開得很輕柔,嵌著黑叔照片的相框露了出來,黑嬸輕輕撫摸著黑叔的臉,“當家的,這是第一年,我好好地過來了,你放心,以後每一年,我都讓它好好的。”

“你來守著我,我來守著家。”黑嬸把黑叔抱在懷裡,溫柔地笑著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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