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人生,年輕的情人,和血色生日夜|戲劇時刻

孤岛人生,年轻的情人,和血色生日夜|戏剧时刻

今天為大家推薦「一次聚會」組參賽作者林津鱸的小說《生日快樂》——

這是一次海島上的生日聚會,女主人是這天的主角,可前來相聚的除了同齡的好友們,也有「不速之客」——她是年輕、好看又機靈的姑娘,是男主人出軌對象。與此同時,這座海島上正在通緝一名入室劫匪。

生日之夜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能真的快樂嗎?

孤岛人生,年轻的情人,和血色生日夜|戏剧时刻

愛德華·霍珀 Room by the sea (1951)

生日快樂

林津鱸

那句話是對的,「萬物皆毒物,毒性只關乎劑量」。劑量一到,陽光也能殺生。

1

剛過 11 點,院裡傳來兩記關門聲。砰砰。我抬頭望,隔著德國玻璃,王伏虎和陳莉衝我傻樂。王伏虎提一隻行李袋,陳莉摟一束花。

我的房子,在全村乃至全島眼裡恐怕都很古怪。改造了二十個月,九個月前入住。隔三岔五就有小孩跑來看。躲在院門後頭,滑過來滑過去,不敢再靠近。

房子是老劉設計的。圖紙很早就畫好。那陣子不一樣,他樣樣事都做得認真,角角落落都照顧我的喜好。施工階段認真監理,市裡島上來回跑。上一趟島,高速,輪渡,即使路況好也得搭進去三個鐘頭,不容易的。你想想。

人心起變化的時候,你預測不了。

廚房很寬敞,和前院只隔一層玻璃。當初老劉對玻璃也講究。挑過來挑過去,定了德國產的一種,通透,結實,貴。晴天,要是站在外頭朝裡看,巨大的水槽、島臺,全在玻璃後頭亮晶晶、熠熠生光。

雅緻極了,像覆了糖霜。

後來老劉不太回來了。一個人住日子長了總會習慣,但並不是說習慣是容易的。一個人做飯,吃飯,數時間,晃來晃去。屋子大,到處安安靜靜。以至於,假如樹影投進屋內,樹影也顯吵。

空間一點都不堅固的。空間會膨脹,會收縮,取決於你往裡頭放什麼。時間也是。一個人的時候,空間和時間膨脹得厲害,好像無論朝哪個方向出發都永遠到不了頭。

半年以前,我的房子開始出現在我的畫布上。灰白外牆,大塊玻璃,寬敞廚房,浮冰樣的水槽和島臺。視角是從外朝裡,近似窺探,斜的,側的,遠的,隔著灌叢或樹枝。我並非刻意模仿愛德華·霍珀或者哈默修伊,但自然而然就像了。有人說他倆大約都有抑鬱症,我挺贊同。為此我有些自責。你能理解嗎?

前一天有巡警上門。村裡的巡警通常騎自行車,肩上挎揚聲器,車後綁小紅旗。前一天上門的巡警不一樣:開警車,戴墨鏡,五十倍的嚴肅。一共兩個人,不按門鈴,使勁拍。

是縣局的警員。說五日前島上出了入室劫案,疑犯在逃。他們留給我一張印著素描肖像的通緝令,問了些話,又叮囑鎖好門窗、留意海島電臺或電視節目、遇可疑事立即報警,等等。

警車開走後,我心裡起了細微的焦慮,焦慮隨夜幕降臨沉澱為恐慌。我早就不看電視了,因此房子裡連電視機都沒有。我只好讓收音機一直開著。午夜過後便只剩沙沙的白噪音,從臥室門縫流出去,沿樓梯一直往下淌,像昏昧不明的液體。

徐珠本來睡客臥。出了那樣的事,就來主臥和我睡一張床,但也並未增加多少安全感。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收音機裡又傳出人聲,恐慌重新萎縮成焦慮。焦慮總比恐慌強。

早上,徐珠出門前,我勸她:索性別去了,嚇人。

徐珠不聽。天一亮,徐珠膽子又肥起來。她常上島,一上島就住十好幾天,早就培養出熟門熟路的自信。這個女人像男人一樣果斷,甚至有些專橫,許多人吃她不消。她靠一份好職業輕鬆暢快活著,這種自由又反過來助長她的果斷。

徐珠說,不行,燻肉一定要買到,否則那幫饞老呸又要叫。腳伸進鞋裡,又轉身:臨到生日碰上這種事,晦氣是晦氣,你也別多想,找點事做,分分心,門窗鎖好。

我就一個人聽收音機,做些洗切配,直到王伏虎和陳莉來敲門。

五年前,老劉和王伏虎合夥開事務所,關係甚篤。後來陳莉也加入,成了小圈子的定員。陳莉是個大嗓門,終日很快活的樣子。所以門一開,陳莉和她的熱情就像海水倒灌一樣進來,王伏虎則是浪頭上一隻皮球。陳莉直爽、沒遮攔,輕易就能讓場面生龍活虎。

在我看起來,王伏虎和陳莉是模範的一對。

我和模範的一對擁抱,然後從隱藏鞋櫃取拖鞋。

不出所料,收音機裡的「緊急通報」讓陳莉安靜了幾秒。他倆聽得出神,換鞋動作也遲緩下來,做成一條慢鏡頭。

我拿出通緝令——我本已收好了的,因為上面的人臉讓我害怕——我們三個對著那幅素描畫像看了一陣,討論了案情、面相學、時運和可能的危險。我把通緝令貼在隱藏鞋櫃上方的牆壁上。空氣中出現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僵硬的東西。

好像是為了消解那個東西,陳莉笑嘻嘻推我去插花。

刀尖從扎得緊緊的繩縫裡斜插進去,一剪。抽掉斷繩,展開半溼報紙,嫩綠的花莖就露出來。擇去腐葉。一刀一刀給花莖打斜口。

陳莉捧來一隻花瓶,接水。她的齊肩發新做過,指甲看著也新。我倆剪了一會兒花莖,誰也沒說什麼。但我覺出陳莉嘴裡含著話,我就故意什麼話頭也不起,等她開口。

她憋不住的,她每次都憋不住。她問:老劉呢?還沒到?

我只答:不管他。

整理好的花枝一支一支扔進瓶裡。瓶在我和陳莉中間,盛著半截自來水。王伏虎在客廳聽收音機。

花插好了。我和陳莉大大地誇讚那瓶花,捧著它滿客廳走,探討放哪裡才最合適。我倆用超出正常水平幾倍的音量探討花瓶的位置問題,用力表現雀躍之情。

接著到的是陸喬、周舟和高敏敏。周舟開車。一進門就聒噪迷路的事。

其實只有陸喬在聒噪。陸喬的聒噪是出了名的。他抱一盆掛了苞的梔子,精神抖擻地聒噪:上島沒多久就迷了,不是有一段沒信號的路?我說在第二個路口右拐他不聽,非要槓死了往前開,在小石橋那兒白轉好幾圈。

我還是從隱藏鞋櫃拿鞋出來。我喜歡所有儲物空間都是隱藏的。家中物什,多多地收藏,少少地露出,這樣才好。

他們望見牆上的通緝令,話題即刻偏轉,像被大風颳的。

王伏虎接過梔子花,問我放哪裡。我就忙慌地給王伏虎帶路,一路帶去後花園。後花園在樓背面,朝南,光照很充足,再過兩三個月恐怕是要充足過頭。那句話是對的,「萬物皆毒物,毒性只關乎劑量」。劑量一到,陽光也能殺生。

是啊。我腦子裡淨生些怪念頭。

後花園已經很滿了。你種花嗎?哦,可惜。一座密密麻麻的花園,主人要麼每天有大把閒工夫傾在園子裡,要麼僱了園丁。半年時間足夠讓我把地種滿。有觀賞區,也有食材區。我還做了花境。反正是消磨時間唄。

我讓王伏虎把梔子花放去靠南的角落。

我倆回屋時,陸喬還在講逃犯。陳莉在客廳坐著,聽廣播,剝橘子。她遞一顆剝好的橘子給旁邊的周舟,對高敏敏只是點點頭。

有時我覺得,他們和高敏敏保持距離,是做給我看的。而他們不和高敏敏搞僵,則是做給老劉看的。

一張桌子,你既要掀,又要不掀,到底如何才好?很為難的。

我必須時刻忘記這些人的兩難。否則我就無法對他們笑臉相迎、擁抱他們、和他們碰杯、感謝他們賞光參加自己的生日聚會。

我結婚早,早就丟了自己的圈子。我對圈子的需求很低,比一般人低。我也樂得在老劉的圈子裡做一個陪襯。

我原以為陳莉也是個陪襯,沒想到她逐漸變成主角之一。她在規劃局工作,手上抓了很多資源。此外,她也有反客為主的天賦。

和陳莉一樣,我對高敏敏也只是點頭。我還能做到——給她沏一杯熱茶。

高敏敏穿一件無袖連衣裙,腰身收得緊緊的。在我的年紀不敢那樣子穿。我雖然不胖,但腹部已經堆起頑固的脂肪。皮膚日漸鬆弛,這個我也知道的,一切都在鬆弛、下墜。什麼該穿,什麼不該穿,要想一想的。

高敏敏不必有這些顧慮。穿就是了,管它是什麼東西。

一個鮮嫩小姑娘,混在我們一幫中年人當中,有什麼意思呢?——我常常這麼想。畫畫的時候,切菜的時候,夜裡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的時候。

在我看來,高敏敏一直得意洋洋。她彬彬有禮,得意洋洋。挺著小胸脯登門,乖乖巧巧坐在那裡,小貓一樣舔我端上的熱茶。

不能多想,你明白嗎?

這是她第三次來我家。此外我還在幾個公開場合見過她。我儘量快快地看她、適度地看她、恰到好處地看她。把控眼神是需要訓練的。這對我而言是重負。對,我不需要工作掙錢,不需要生兒育女,但我也有重負。

周舟一邊把橘核吐進手心,一邊說他們見著郭海寧的車了。他問郭海寧到沒到。

郭海寧、老劉和我是大學同學。那時的郭海寧、老劉和我一定想不到,二十年後的我們會遭遇這樣的命運。

我說陳莉和王伏虎是今天最早到的。

他們說就在迷路那段,看見郭海寧那臺很打眼的車子停在村路邊的打穀場上。大約是公路到小石橋之間的什麼地方。

我說我得去刮魚鱗了。陳莉要給我打下手。我倆就把他們幾個丟在客廳。我最後看了一眼高敏敏,我看得很快,就像不經意的樣子。我看見她小口小口嘬茶,雙膝併攏,一個人坐一張三人沙發。她背後的牆上掛著我的新畫——我畫得特別隨性,原意是給客廳添一些顏色:一片斜的、烏紫烏紫的四邊形插進慍怒的黑色塊裡。

人一多,逃犯的陰影就被稀釋得很淡了。收音機裡隔一陣就通報的「緊急通知」,好像變得遠在天邊、無關要緊。

我快快地刮魚鱗。陳莉快快地剁蒜。我現在還記得亮亮的鱗片飛起來,院門口那棵穗花牡荊緩緩地隨風晃。還有呲呲呲的刮鱗聲,篤篤篤的剁蒜聲。魚鱗叢隱隱反推我的刀,蒜味散出來。魚鱗刮完,就把魚旋半圈,刀尖噗一下扎進魚肚,再朝魚尾拉過去。

不管怎麼說,煙火氣是很實在的。年少的我見過黃昏的炊煙升起來,聞過柴薪燃燒的氣味漫過平原。不管世事如何兇險叵測,好像煙火氣總能一下子穩住你。

不多久,徐珠拎著燻肉回來。燻肉用油紙包牢,細細長長一條。又是一輪嗚嚕嗚嚕的招呼。他們問了些近況,尤其是徐珠在島上住得慣不慣、好不好,又搶過紙包,連看帶聞。鬧了一陣,才男男女女地散開,女人在廚房,男人在廳裡。

高敏敏也在廳裡。

陸喬關掉收音機,把電動幕布降下來。幾個男人和高敏敏就在廳裡看碟片。

我們要把晚飯的料都備好。徐珠回來之後,活幹得飛快。魚已經變成魚片,纖薄、半透明,魚頭魚尾和魚骨架子窩在垃圾桶裡。我把魚片抹進玻璃大碗,碗裡是糟滷汁、冰塊。完了我們就去後花園摘菜。

下午薰風一吹,蟬鳴就浪一樣起來。島上的夏天就是這樣,野野的,懶懶散散的。我們摘了歐芹、芹菜、菊苣、青瓜和西紅柿。西紅柿洗了現吃。另外四樣給老劉做蔬菜汁。

2

張小羽重新坐下。

「郭海寧什麼時間到的?」刑警問。

「大約下午 4 點。」

「周舟、陸喬和高敏敏在 5 月 25 日 11 點 20 前後看見郭海寧的車。據你所知,11 點 20 到 16 點之間,郭海寧幹什麼去了?」

「做風箏。」張小羽說。

郭海寧會做風箏。不只會做風箏,還會做許多小玩藝兒。上學的時候,他就能做全系最好的建築模型。

郭海寧從車裡鑽出來的時候,手上託一隻風箏。巨大,箏面是一隻鶴。我喜歡鶴,常畫鶴。郭海寧託著風箏,隔著德國玻璃,一上一下地揚,鶴的翅膀就起了波浪。

島上有個集市,賣特別好的竹篾子。郭海寧上過幾次島所以知道。實際 5 月 25 日他搭的是第一班輪渡。挑篾子,做風箏,一直做到下午,託著風箏來了。

人到中年很少做孩子氣的事了。郭海寧送我的這個生日禮物是很孩子氣的。

郭海寧一進門我們就圍上去。風箏做得太好。輕,軟,乾淨。馬上就有人吵吵要去放。郭海寧生怕風箏被撕壞,一直護在胸前。特別好的一隻風箏。它一出現,好像所有人都年輕了。

我們約好第二天去坡上放風箏。

天暗得晚。島上沒有高樓。隔著玻璃望出去,能望見很遠很遠、平緩的地平線。樹冠擁在天底下。一種幽藍色從天頂慢慢沉下來。

四面八方都是這種幽藍色,看得心裡難受。

我就多多地開燈。一樓亮得像水晶盒,裝著玩偶似的我們。從屋外看進來,很奪目,比白天看更有意思。以往村民要散出來納涼的,伶伶仃仃幾個人,立在院門口笑嘻嘻地窮看。但那天傍晚一個人也見不著,大約都被逃犯嚇壞了。

幾點了?陳莉大喊一聲。

廳裡有人回:快 6 點半啦。

徐珠說,要不我打個電話。

我讓徐珠別打。

高敏敏倒是揹著手,逛過來。高敏敏說,師孃辛苦了,明明是生日,還要忙一整天招待我們,我給劉老師打個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到好嗎?說話的時候,彬彬有禮,落落大方。

陳莉看徐珠一眼。不是故意要給什麼眼色,而是下意識那麼做了。

應該快到了,不管他。我說。我順手揀只洋蔥,擱在砧板上切。你去看電影吧,廚房太亂。我說。

你看,沒有什麼是容易的。

可能是 7 點出頭一點,老劉的黑色奔馳駛進院子。車燈刺了我的眼,劃開,熄滅。

喲,回來了。陳莉說。嘴笑得歪歪的。

我們都停下手裡的活,看著。老劉鑽出駕駛座,又折到後座去,探身取出一隻大方盒、一束花。紅玫瑰,紅得發黑。

陳莉說,人還送花哎。陳莉倚住料理臺,胯部搖來搖去。

燈光投出去,像一片薄薄的黃冰擱在黑暗裡。所以說愛德華·霍珀是很有道理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常常短暫地出離自己,立在旁邊看,看著明,看著暗,看我自己不出聲地獨處,或是和別人做戲。

黃冰蓋住外形俊朗、好似年輕人的老劉。老劉衝我張開手臂,臉上帶笑。

我本想顯得冷淡些,可實在併不牢。我也笑出來。我希望高敏敏來看一看。

陳莉去開門。眾人全聚到門口,造出一陣騷動。

我走在最後,走在他們之外。我望見外形俊朗、好似年輕人的老劉在一叢後腦勺中央誠心誠意地微笑。那是我的丈夫。我心裡想。這個事實,除了我自己,沒人能改變。

他們嗚嚕嗚嚕讓開一條道,一頭是老劉,一頭是我。不知誰在起鬨:獻吻!哎!獻吻!

合法的起鬨。合法的快樂。合法的吻。

我希望高敏敏好好看一看。

老劉一手盒子一手花地擁抱我。他把嘴唇貼在我的耳廓上,低聲預祝我生日快樂。

我們坐下來吃晚飯。九個人圍著大飯桌,桌上全是菜,開了七瓶酒。我們一度沉湎於金色的回憶之河,徹底交出己身,泡沫似地隨波翻騰、載浮載沉。我們唱起多年不唱的老歌,一個個熱淚盈眶。老劉得體地吻了我。我遠遠望見我倆像一對和諧、美滿的伉儷。

高敏敏也得體地合唱、鼓掌、歡笑。一桌不堪的中年人當中,兀自坐了那樣一個鮮嫩少女,醉眼朦朧地看過去,實在很迷人。可那又如何呢?彼時彼刻,我才是接受祝福的,被丈夫擁吻的,唯一的女主人。

高敏敏要趕最後一班渡輪回市裡。老劉本來想送,可郭海寧堅持要去。老劉和郭海寧爭得幾乎打起來。你真應該看看。

最後高敏敏是郭海寧送走的。我實在很感激郭海寧。在生命中的許多場合,他憐憫我,使我一次次倖存,免於受辱。

你說酒駕?我想是的,郭海寧應該是酒駕。怎麼,他會被追究責任嗎?

3

「你認為死者和高敏敏是什麼關係?」

「我前面表達得很充分了,情人關係,」張小羽說,「非法的,不道德的,可恥的,情人關係。」

「說說高敏敏。」

呵。高敏敏。

年輕,好看,機靈。你上學的時候,見過那種愛在講座提問環節出風頭的姑娘麼?盛裝打扮,高舉手臂,一舉就是一個海枯石爛;叫到她了,站起來,風情萬種地朗誦一個精心策劃三小時的問題,像是朗誦一段情詩;等到講座全部結束,就泥鰍似地鑽上臺,偎依在演講人身邊,香噴噴,甜絲絲,就方才的提問或者天知道什麼玩意兒繼續折騰下去。

高敏敏就是這種姑娘。

我意識到他倆關係的時候,眼前一黑。老劉是客座講師,高敏敏是研究生。他倆的關係往大了鋪張可以成醜聞、砸前途,往小了蓋,也就蓋住了。

我是不希望老劉砸前途的。冰面牢固,冰下再如何翻江倒海、驚濤駭浪,沒有關係。冰面若是折騰碎掉,落進冰窟窿,對誰有好處呢?

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們要做老來伴的。老劉說。前半生隨意點兒,女人都是過客,老了是我倆做伴的。老劉說。

不要做絕了。老劉說。

沒有誰告訴我,我自己發現的。老劉做得太過——怎麼說呢,也可能是一種懶散,一種輕慢,對我,對高敏敏,都是。

開始老劉介紹說,這是周舟的學妹,一塊玩兒的。

我當她是周舟女友。但你說怪不怪。真正到了眼皮底下,好多細節放不過去。妻子的直覺,和你們警察同志的直覺,大約可以類比的。

何況我還是個無所事事的全職太太。

她戴過一款耳墜子,老劉送過我一模一樣的一對。

見到耳墜子是將近一年前的事。同業晚宴。普普通通一個在讀研究生,穿了凸顯身段的平口小禮服,泥鰍似地穿梭。說她沒有靠老劉上位,你信嗎?

那對耳墜子,珍珠的,一整晚,傍著她的頸子晃。頸子是好頸子,白,修長,彎彎軟軟。頭髮盤起來,一邊喊「老師」、「師孃」,一邊掩嘴笑。

當晚到家我就跟老劉鬧。我質問他。耳墜子是怎麼回事?我散著頭髮喊。我摔東西。

我把他送我的那對扔了。嘩地拉開窗,奮力一甩,甩進黢黑夜空。

那時島上房子在施工,我和老劉還住市裡。搬上島後,市裡的房子我基本不去了。老劉就一個人住。

怎麼是分居呢?當然不是分居。我和老劉從來就沒有分過居。

你應該結婚了吧。這種遭遇,獨自捱不過去的。我只能找徐珠。

徐珠,我問,男人為什麼會給兩個女人送同一樣東西?

徐珠走來走去地忙。徐珠是一個坐不住的人。她一旦進了我家門,我就變成客人,她就變成主人。她單身未嫁,有的是時間到我家裡把我變成客人。不管我住哪兒,屋裡永遠有她的專用拖鞋和水杯。

徐珠走來走去不知忙什麼。她喜歡物件有條有理、一塵不染。徐珠說,大約為了省事。

關於男人,徐珠很有一些理論。她寫女性小說,自然要掌握這些東西,雖然她的主角大都愛而不可得。她輕易不賣弄她對男人和世界的見解,必要時才刀子似地擲出來,扎進人家心窩裡,扎出傷也不管。

徐珠說,其實,老劉和高敏敏的事,我們知道得比你早。我們夾在中間,很為難。

他愛她嗎?我問。

徐珠說,老劉未必在乎這個。對許多男人來說,二十六歲一過,愛就是無用的東西了。

我不懂何以是二十六歲,也沒心思深究。

我嚎啕大哭。

狠狠地、不要命地哭,只那一次。哭完,想起老劉的話:我們要做老來伴的。咬緊這句話,像咬緊救命稻草。

事已至此,我不怕你笑。這是我選擇的生活,我對自己有評價。不過是有點兒軟弱,並不是壞,也不是可恥。

可恥的不是我。

4

我預感到零點會有慶生儀式,你知道的,蠟燭、許願、蛋糕之類的套路。只是高敏敏一走,彷彿憑空裂出一個大洞。我不知該如何跨過那大洞,將眼前的乾澀時光與歡欣雀躍的零點時刻接駁。

你要笑我吧?高敏敏一走,我竟然也覺空虛,好像堅挺的大理石雕像一下子散掉,散成一攤沙,流得到處都是。

我只好磨磨蹭蹭地收拾。徐珠似乎覺出我的尷尬,也磨磨蹭蹭地陪我。其他人託了酒杯,散在客廳閒聊。收音機不知被誰打開了。

我借擺弄碗碟的空檔望過去,望見一派綿軟詭異:半醉男女,空曠廳堂,半壁漆黑夜色做背景。已聽得耳熟的男聲像一條盤亙不去的蛇,低沉地警告疑犯在逃。在那些個歪斜、迷離的人體中間,老劉俊朗如年輕人,臉上卻是心灰意冷的哀愁。他口唇懶懶地開合,不充分的笑容因酒精而虛浮。

不祥預感大約就在那一刻降臨。很奇怪的。對慶生儀式的甜蜜預感,和對莫名之物的不祥預感,疊加如雙重曝光,疊出一個前所未見的幻境。

郭海寧送人回來是 10 點前後。陸喬拍拍手,講句「人齊嘍」。老劉慢慢起身,將杯底酒一飲而盡,說:大家在屋裡捉迷藏,直到零點,好不好。

你可能覺得這不像老劉會說的話。假如你來不及這樣覺得,那麼我告訴你:這不像老劉會說的話。

不像話。我說。我一邊說一邊臉紅起來。

乍一聽,這個主意相當荒唐。「中年人捉迷藏」——它激發一種明晃晃、毛喇喇的彆扭,很像一個打扮成女米老鼠的老婦所激發的彆扭。它根本不像老劉會有的主意,可你要如何解釋這個主意才好?我立刻想到高敏敏。我立刻想到,在只有喘息聲的黑暗中,在那些朦朧暗處,鮮嫩欲滴的高敏敏咬唇靜待她的獵人。她會嬌嗔地尖叫出聲,扶住那雙突然握住她細腰的中年男人的手,清脆地發笑,更深地喘息著,貼向獵人熾熱的、俊朗如年輕人的身體。

是這個虛構場景讓我臉紅嗎?很難說。陳莉興致勃勃。其他人大約心領神會,紛紛配合。

這是年輕人的遊戲。我說。我站在原地,竭力清除高敏敏的幻象。我們加起來都快四百歲了,不像話。我說。

老劉亦堅持,卻帶著公事公辦的淡漠。瞎講。他說,當著眾人摟住我,酒氣衝在我臉上。咱樂意幾歲玩,就幾歲玩。你上次捉迷藏是什麼年月?

二十五年前吧,我想。我還想起趴在樹幹上倒數的小孩、一窩蜂散盡的小孩、蕩在傍晚天空的孩童的尖叫、飯菜的香氣。

老劉宣佈規則:行動範圍限定在房子三層樓面以內,離開房子即為犯規。全程禁絕任何形式的光源,亮燈即為犯規。不允許給任何物件上鎖。第一個被抓住的躲藏者,即刻成為新的尋找者。不允許耍賴。

以及,為了強化氣氛,那臺收音機得開著。

我說我害怕。陳莉說越害怕越好。我求助地看著老劉,老劉並沒有看我。

周舟掀開薄薄的電箱蓋子,一隻手扶在總閘上。準備好了嗎?周舟環視我們,問。

陳莉和王伏虎已經擺好助跑姿勢,這兩個人笑得發抖。徐珠雙手叉腰,很凜然的樣子。陸喬不知在張望什麼。郭海寧一臉孩子氣,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老劉慢慢踱步,低著頭,像個百無聊賴的父親。

這就是黑暗來臨前,留在我視網膜上的,最後的影像。

趕緊地別廢話!陳莉笑著罵。

啪。

我聽見誰在笑。然後是悶悶的、急促的跑動聲。我們都穿著軟底拖鞋,因此造出的動靜不會很大。周舟開始倒數。他是從 150 數起的。太快了數得太快了你慢點兒!這是徐珠的聲音,聲音已經順著樓梯升上去了。收音機裡飄出一首流行歌。周舟數到 135。有誰拽起我的前臂,拽起就跑。我的脛骨撞在茶几上,我叫了一聲,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眼睛適應黑暗之後,事物的輪廓開始模模糊糊浮出來。島上夜色遠比城市的深濃,幻想中的夜視根本是痴人說夢。響動從各個方向窸窸窣窣傳來。周舟大聲數數。我被拽上樓梯,一直拽上三樓,沿走廊躡手躡腳疾走,憋著笑。周舟的數數聲越來越輕。別怕。郭海寧湊到我耳邊,用氣音對我說。待會兒你躲進衣櫃裡,我用被子把你蓋起來。郭海寧不出聲地說。我們滑進走廊盡頭的客臥,又慌又好笑地打開落地衣櫃,裡頭糊里糊塗一片看不清。郭海寧託著我的手肘,扶我在衣櫃角落坐穩。外頭不管怎麼樣你也別傻乎乎地自己出來。郭海寧說。周舟的聲音很輕很輕了,他正在數 103。我忙慌地問郭海寧:你躲哪裡?

管好你自己。郭海寧說。

他往我身上壓被子。然後我聽見櫃門咔噠一聲合上。然後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起初是純粹的黑色。奮力睜眼,奮力眨眼。眼前只有純粹的黑色和跳動的麻點,跟你閉眼時看見的眼皮背面一模一樣。你會誤以為眼睛仍閉著,於是你更奮力地睜眼、眨眼。你會聽見一片嗡嗡聲,耳鳴似的。還有心跳聲,像鼓槌,一下一下敲打太陽穴。汗滲出來。空氣慢慢變得渾濁。張開耳朵聽,什麼都聽不見。忍著笑。在那樣的黑暗中忘記自己的歲數,猛然又想起來。

不知等了多久。我聽見女人的喊聲、咚咚咚的跑步聲、男人說話聲,但聽不清。我覺得大約是有人被找到了,有不少人被找到了,便緊張起來,把身體縮得更小,嘴角向上,等著。又一陣嗡嗡的、渺遠的吵鬧過後,我清楚聽見有人推門而入,緊接著衣櫃門嘩地敞開,我一臉一身的被子一下子被掀掉,煞白燈光晃得我淚眼悽迷。

郭海寧站在那兒。

出來。郭海寧說。出事了。

我就以為慶生儀式開始了。我笑嘻嘻地爬出去。郭海寧緊緊抓牢我的手肘,像一個領你去加冕或受刑的侍從那樣。我故意什麼都不問,演一個天真單純、毫不知情的女主角,任由郭海寧將我帶向想象中的儀式高潮。想象中他將帶我去某個燭光燦爛的所在,他們的面龐被燭光照亮,他們地道地笑,地道地鼓掌,老劉手捧蛋糕,唱著生日歌,走向我。

我跟著郭海寧走。屋裡的燈全亮了,亮得有那麼一點不合時宜。我倆從三樓下到一樓,穿過空無一人的客廳。收音機已經被關掉了。這個小世界明亮、安靜得古怪。郭海寧領著我拐個彎,拐進畫室。那裡沒有燭光也沒有蛋糕,只有站成半圈的其他人。他們看著我。他們的姿勢和表情帶有一種絕望的徒勞,讓我的血瞬間凍住。

光滑的磐多磨地板上躺著老劉。雙目圓睜,嘴角向下咧著,頸上一道說不清顏色的深痕。畫室的窗開著。第一個發現老劉的徐珠已經報了警。

張小羽將頭髮向後壓緊,輕輕哆嗦了一陣。她眼窩凹陷,口唇如紙白。

「核對一下,確認無誤後簽名、按指印。」另一名刑警把筆錄推給她。

張小羽低頭看筆錄,眼淚落下來。她抹掉眼淚,在證人欄簽名、按指印。

5

一樓客臥窗戶有從外部被撬開的痕跡,畫室窗戶則是從內部正常開啟。好幾幅畫散亂在地。有三人指出在遊戲進行時聽到過疑似畫幅翻倒的異響。死者死於機械性窒息,死亡時間確定在 5 月 25 日 23 點 10 分至 23 點 40 分之間,兇器為直徑 3 毫米左右的索狀物。屋主被盜財物約合十二餘萬人民幣,其中首飾、現金等此前存放於三樓主臥內。

案發當日到過現場的八人,包括於 25 日 21 點 10 分搭乘最後一班渡輪離島的高敏敏,皆積極配合警方辦案。根據現場痕跡、證詞及財物損失情況推斷,疑兇撬窗入屋的時間極可能早於 25 日,在現場隱匿的時間極可能超過 48 小時。警方懷疑,25 日 23 點 10 分至 23 點 40 分之間,潛伏於畫室的疑兇被死者撞破,殺人逃逸。

兇案現場痕跡與五日前島上入室劫案痕跡極近似,初步判斷為一人所留。警方據此推斷,入室劫案逃犯在第二次犯案過程中,將死者殺害。

老劉的追悼會在三個月後一個雨天舉行。

漢白玉裝裱的堂子裡,站滿頭顱微垂的黑衣賓客,森然一片。堂子兩側花圈林立,濃白勝雪。

張小羽以墨鏡遮臉,穿一身黑套裝,執一方黑手帕,同每一位賓客握手並點頭回禮。她身邊是從山西遠道而來的老劉的表親,披麻戴孝。

和高敏敏握手時,張小羽並未表現出任何差別。

「師孃節哀。」高敏敏說。她把自己裹在硬質黑外套深處,伸出一隻蒼白的手去。

張小羽握住那手,點頭,鬆開。

殯儀館寬闊的平頂上升起青煙。

禮畢,賓客又做了最後的銜哀致誠,陸續離場。一朵朵黑傘篷開出來,散進灰的雨裡。

為了接待奔喪的劉家表親,張小羽訂了幾間酒店套房,又租了大巴。把表親從殯儀館運到飯店,再從飯店運到酒店,裡外打點好,出來,給大巴司機塞一條煙,結賬。一日事全部打發妥當,已近晚上 9 點。張小羽撐了傘,沿著路牙子走。

一輛黑色跑車安安靜靜貼上去。扁扁的,很打眼。

張小羽合傘,抖去雨珠,坐進副駕駛座。

起先誰也沒說話。終於在等待一個過分漫長的紅燈時,郭海寧開了口。

「怎麼樣?」

「一塊大石放下來。」張小羽答。

「後悔麼?」

「說過好幾遍了。不後悔。」

張小羽帶妝的面龐上滑過雨滴的影子。她目光微斜,顯得疲憊。「你讓他用捉迷藏製造驚喜,他聽完回以一臉厭棄,」她繼續說下去,「自從知道這個細節,就徹底不後悔了。」

郭海寧緩緩打著方向盤。

「再過個把月吧,答應老陳的那筆錢,要給他轉過去。」

「你那姓陳的朋友,我終日在想。」

「瞎想什麼?」

「當初你挑他,是看上他和老劉的圈子完全沒交集,和你的關係也斷了十多年。你說他這些年混得差,在島上租農民房半隱居的事沒幾個人知道,」張小羽說,「可是,他容許你在他那兒偽造現場,又替你報假案、作偽供,憑空捏造一個鳳眼塌鼻的通緝犯,這些個罪過加在一起,連你我的百分之一都不到,他大可以捅出去——」

郭海寧柔聲打斷她:「他是窮怕了,一筆錢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捅出去,對他有什麼好處?他就不怕我扣他一頂同謀的帽子?他為什麼不舒舒服服待著,花錢,非要和我們抱著一塊兒死?」

「要是警察發現他和老劉的案子有牽扯,對他使些開口術——」

「老劉已經燒了,」郭海寧按住她的大腿,「世上本就沒有十拿九穩的事,可你想一想,你反覆去想,『老劉已經燒了』,會不會就覺得,穩了點兒?」

張小羽不再說話。她在想俊朗的老劉手捧生日蛋糕的樣子。燭光搖曳,彷彿能映透一生。在這個畫面裡,老劉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年輕人。她想著這樣一個曾多次出現、從不知何時起竟註定無法再現的畫面。她想著那個俊朗、遙遠的年輕人,想著那些瓣瓣凋零的青蔥歲月。

孤岛人生,年轻的情人,和血色生日夜|戏剧时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