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記憶之:清真寺

抚顺记忆之:清真寺

一道街上的撫順清真寺。

道街,原來是渾河南岸的河灘地。1925年,西露天礦開發,河灘被墊上了從礦裡挖出的矸石,建了一個新區。老市中心千金寨被強遷出的大部分中國人搬到那了。搬去的人想把那個地方還叫千金寨,可日本人早起了名,就叫了新撫順,光復後改叫道街。

道街最東頭有個清真寺,周邊聚集了很多回民。

我在十一中的同學王國棟就住在道街。一轉咱班,就引人注目,不僅因為他和校長同名,更主要是長得特別:卷頭髮,深眼窩,黃眼珠,白臉白脖子。我後來才知道,他是回民。

他家在六道街中合路南邊,圈樓雪山冰果店旁邊的大院。院門朝北,有八戶人家,可只有他家是回民,其他都是漢族。院子裡叔叔嬸子,有勝利礦的,有藥廠的,還有別的什麼廠的。王國棟的爸是物資公司的,他媽是食品廠的,不過不是回民食品廠,是市的。離他家不太遠的二路車站旁,有個院,裡面住的男女老少全是回民。道街回民最集中的是在一道街清真寺附近。

道街回民有河北滄州的,有吉林山城鎮的,王國棟家是遼寧海城的。道街回民姓楊的是大戶,還有姓黑的、姓金的、姓梁的、姓胡的、姓萬的、姓王的、姓回的、姓馬的、姓韓的、姓白的等等。

回俊英從河北滄州來時,才6歲。因為她姑夫先過來,爺爺、爸爸帶著全家都跟來了。下了三輪車,住進了跟六道街評劇院一牆之隔的小磚房。房子雖小,牆上還有一道縫,可是能從那個縫裡看到舞臺上《秦香蓮》裡漂亮的古裝。

王國棟的侄女,我小學同學胡坤告訴我,他爺爺胡紹英在四町目住,離清真寺不太遠。胡家也是一個回民大家庭,除了胡坤的爺爺奶奶,還有他的叔叔姑姑們都住在一起,還有他爺爺的弟弟一大家子也住在那兒。

町目是日本話,是街道的意思,老年人習慣這麼叫。日本人把新撫順劃了七個町目。日本投降後,改叫道街後便重新劃成十二個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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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俊英6歲跟爸媽從河北滄州來道街,一住就是二十幾年。結婚才搬走。

《撫順清真寺沿革》有記載:“撫順清真寺始建於1922年,坐落於撫順千金寨東大街,總佔地面積350平方米,建有禮拜殿、沐浴室、講堂和阿訇室等五間平房。1925年,日本侵略者為進一步掠奪撫順的煤炭資源,提出了‘露天開採大綱’,將千金寨全部強拆,同時也強拆了位於此地的清真寺。1933年,在新撫順一道街,再建了撫順清真寺,總建築面積約400平方米,總佔地面積約800平方米,建有禮拜大殿一座、望月樓一座,還有講堂、阿訇室、沐浴室、架子房(太平間)等設施,建築特色為青磚黑瓦。”

胡坤她爺說,“清真寺是回民老金頭兒和老梁兒牽頭籌建的,大家有錢出錢,沒錢的出力,就建起來了。”

胡坤她爺,留著山羊鬍子,瘦瘦的,一米七多的個頭兒,永遠戴著白色回民小帽。我小時候認識他時,他有70多歲。

胡坤聽她爺說過,老梁頭還出錢在四町目,也就是六道街建了電影院,叫大同電影院,後來改成評劇院、西露天礦俱樂部,等我們記事時,就改成了群眾電影院。胡坤她爸8歲時,和小夥伴一起在大同電影院花一毛錢看過《凌波仙子》,那是1938年。凌波仙子是天上神仙被貶落凡塵後的故事,在人間騰雲駕霧、變來變去、瘋瘋癲癲,非常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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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街上賣回民吃貨的攤子。

文革爆發,革命風暴席捲一切。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出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提出“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口號。新華社發文章說《好得很》,充分肯定紅衛兵的行動:“許多地方的名稱、商店的字號,服務行業的不少陳規陋習,仍然散發著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腐朽氣息,毒化著人們的靈魂。廣大革命群眾,對這些實在不能再容忍了!”“千千萬萬紅衛兵舉起了鐵掃帚,在短短几天之內,就把這些代表著剝削階級思想的許多名稱和風俗習慣,來了個大掃除。”

“全國各地紅衛兵競相沖擊寺院、古蹟,搗毀神佛塑像、牌坊石碑,查抄、焚燒藏書、名家字畫,取消剪指甲、美容、摩面、潔齒等服務項目,停止銷售具有‘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色彩的化妝品、仿古工藝品、花髮卡等商品,砸毀文物,燒戲裝、道具,勒令政協、民主黨派解散,抓人、揪鬥、抄家,從城市趕走牛鬼蛇神,禁止信徒宗教生活,強迫僧尼還俗,甚至連老人的鬍子都當成四舊來革除。”這段文字是幾十年後才看到的描述。

道街清真寺當然在被席捲之中。胡坤聽大人說,寺院裡很多東西被砸,亭子被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衛兵拆掉,寺院裡不準做禮拜了。原先人來人往的清真寺,傾刻就沒人再敢去了,寺院做禮拜的大殿和院子空空蕩蕩。王國棟跟著幾個鄰居小孩,悄悄跑到那瞧過,清真寺裡到處蓋著厚厚的塵土,掛著灰吊、蜘蛛網,空空的經匣(漢族叫棺材)被灰塵掩埋,看不出原來的綠顏色。嚇得他們趕緊跑出去,不敢再去了。

有人說,冬天的黑夜,清真寺更是荒涼、陰森。灰色的雪地只能看見老鼠雜亂的腳印。

胡坤她爺那陣子老去清真寺。大冷天的,戴著棉帽子,裹著大棉襖,手操在袖子裡,一個人在牆外面轉來轉去。瞅著破敗荒涼的清真寺,凍僵的臉跟天一樣陰著。那天一早,他一個人默默扛著鋪蓋捲去了清真寺,家人勸也勸不住。打開塵封的大門,走進了久無人跡、塵土覆蓋的院子。不知是不是懾於清真寺的神靈,紅衛兵雖然砸了一些東西,拆了亭子,但裡面大部分東西沒動。

抚顺记忆之:清真寺

1939年清真寺舉行活動。

胡爺爺就在寺裡靠大門那收拾了一間小屋,又開始打掃清真寺的大殿、院子和各間屋子,寺裡開始有了人氣。可是天寒地凍沒燒的,吃飯要靠家人給送,他就硬挺著。

清真寺的大門朝北,寺外就是回民食品廠,是專門給回民做點心的地方。從廠門口過,都能聞著裡面的香味。廠裡的大部分人都是回民,他們看見了胡老爺子獨闖禁區,搬進沒人敢進的寺院裡,一個人默默守護起回民的神聖之地,都很受感動。他們就給住在冰窯一樣屋子裡的胡老爺子,送來煤、柴和熱水,讓他能取暖過冬。這老頭,就這麼默默地守著清真寺,一守就是好多年。

清真寺門外,再隔一條街就是渾河,河上吹來的風逐漸暖和了。

周玉華是1971年從劉山中學畢業,分到這個隸屬第二商業局的回民食品廠。

回民食品廠裡能做出很多好吃的,有蛋糕、爐果、江米條、餅乾。廠南面是倉庫,裡面放花生油什麼的貴重東西。靠東大門旁邊,是成品庫,有做成的點心。

那時候,很少看到帶油的吃的,商店裡賣的餅乾,幹吧拉掐的,丁點兒油星都沒有。可回民食品廠就不同了,有民族政策,廠裡有豆油,還有從南方運來的冰凍雞蛋。老人說沒有雞蛋做不了槽子糕,當然,沒有好白麵,沒有白糖,沒有蜂蜜也做不了,槽子糕就是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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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白阿訇在清真寺組織的回民業餘學校結業。

周玉華慢慢熟悉了食品廠,知道了廠長姓林,解放前就是開食品廠的,自己會做糕點,公私合營合進來當了廠長。還有三個姓丁的師傅,大丁、二丁、老丁,都是四五十歲,原來也都是自己家做糕點的,是食品廠生產車間的技術大拿。大眼睛大丁師傅,50多歲,精瘦,不僅做點心的技術好,還會武功,小孩腕子粗的鐵棍耍得嗡嗡直響,敢在身前身後的用鐵棍玩編花。

車間主任老曲,也是公私合營合進來的,聽說他家裡有點錢。可讓人奇怪的是,他不是回民,卻在回民食品廠工作。他愛講故事,盡愛講三町目窯子裡的事,總說日本窯子如何漂亮,如何如何活兒好。小年輕的雲裡霧裡,弄不懂他講的啥叫活兒好。

小年輕就是周玉華和11個礦務局技校畢業的學生,還有個歲數大點的叫傅有強,不愛吱聲,不咋合群。聽說他曾經是紅工聯的,參加過武鬥,進了群專被審查,直1972年才被放出來。他月餅做得好。

剛來的年輕人,看見有這麼多好吃東西,簡直嗓子都伸出小手來,平時在家連苞米麵、高粱米都吃不飽呢,這回可以天天聞著香味,看看、摸著這麼多好吃的,簡直美死了。還有想不到的事,廠長竟然宣佈:值班不用帶飯,可以每天吃點心。他們聽了,眼珠都快驚出來,情不自禁蹦起來了。第二天真吃到不用錢和糧票的點心,一直吃到肚子撐得溜鼓,滿嘴都是油乎乎的。一連三天,天天都吃香噴噴的點心,結果吃到跑肚拉稀,再看油光光的糕點就想吐。他們不知道,過去開食品廠的老闆招做食品的夥計,就用這個辦法,可以免去了整天偷吃偷拿。這夥年輕人中,只有周玉華有福氣,咋吃肚子都沒事。他在廠裡吃了,還拿了烤胡了底的蛋糕,偷偷鑽到清真寺老胡頭暖和的小屋吃。年輕好犯困,躺在小火炕睡上一會兒就眯著了。多年以後,這個愛睡覺的周玉華做到了太平洋保險公司總經理呢。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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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坤的媽媽抱著她。她身邊是大哥胡俊生,媽媽左邊是老叔胡萬友和二哥胡微。

胡家大院,靠近大河的壩下。那個衚衕,除了老胡家的院,周圍有還有老王家、老馬家,一水兒的都是回民。從南往北,先經過老王家那院大木門,往衚衕裡走就是胡家的院子。胡家大院,分成兩小院,胡坤爺爺家東院三間房,小爺家住西院三間。爺爺奶奶住東院的正房,側面就是爸媽和叔叔、姑姑家。胡坤她爸那輩九兄妹,她爸是老大叫胡萬江、二哥胡萬深、大姐胡萬珍、二姐胡萬玲、大弟胡萬春、二弟胡萬喜、老妹胡萬菊、老弟胡萬友、小老弟胡萬昌。西院有叔伯大哥胡萬成、二哥胡萬勝、大姐胡萬鳳、二姐胡萬雲、大弟胡萬啟、老弟胡萬寶。胡家孩子各個都長得標緻,高高的個子,眉清目秀,整天都熱熱鬧鬧,愛唱愛跳。

1948年,剛解放,兄弟姐妹們整天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唱得最好的是胡萬雲。劇團招人,胡坤媽和小姑子胡萬雲一起去報了名,雙雙考上了市歌舞團。胡坤爸爸知道了,堅決不同意媳婦去。胡萬雲進了劇團,成了演員,沒幾年,在歌舞團民族歌劇《小二黑結婚》裡主演小芹,“清粼粼的水藍瑩瑩的天,小芹我洗衣裳來到河邊……”這歌聲一下就在街上傳唱起來。1958年,胡萬雲轉到市話劇團,演《寶玉黛玉》中的賈寶玉,又演了《槐樹莊》中的郭大娘,最精彩的是演了《霓虹燈下的哨兵》中的女特務曲曼莉,她成了名角。我剛到話劇團,就看她在《救救她》中演方老師,後來看了演的團裡自創的大戲中的重要人物,《戰犯》中的戰犯管理所所長潘天雲,那臺戲還進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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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萬雲在《戰犯》中飾戰犯管理所所長潘天雲

胡萬啟原來當兵在瀋陽前進歌舞團,轉業後到撫順巿歌舞團。胡萬深在十二中附近的市回民食品廠。胡萬玲在瀋陽回民中學當老師。胡萬菊在歡樂園回民肉店賣牛羊肉,道街老回回都認識她,她的刀功非凡。那時困難,肉金貴,買肉要票,她準確地按票切肉,刀刀斤兩精準。

胡坤爸媽一結婚,就從二道街胡家大院搬到十一道街西露天礦職工住宅,後來搬到站前百貨大樓東邊的13號樓了。胡坤剛上學,是在站前小學。她放學,不回站前,而是穿過歡樂園,走過西一路,拐到二道街的奶奶家。近一個小時的路,一點不覺得遠。因為爺爺奶奶家有好吃的,還熱鬧。胡坤跟胡萬雲姑姑長得很像,比顧玲玲更像女兒,不論是高挑的身材還是深陷的眼窩,都像。受姑姑叔叔和媽媽他們的影響,胡坤一直就特別喜歡唱歌跳舞,在學校一直是文藝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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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萬雲在《救救她》中飾方老師。

胡家大院孩子多,胡坤有好多兄弟姐妹,一大幫孩子中最厲害的是大哥胡俊生,大家都叫他生子。老帶著大家一起——連年齡差不多的老叔都跟在他屁股後。大熱天時,大家總過北河堤,去渾河游泳,胡坤不會遊,就趴在大哥身上鳧過河。河對岸有倉庫,裡面有伊拉克蜜棗,有人吃過,甜得掉牙。他們不顧危險過河,就是為了偷蜜棗吃,可刺激了。

在奶奶家,總有吃的,大冷天,在熱烘烘的爐子上烤苞米,那叫一個好聞,一進門就聞著滿屋香。過年過節,爺爺就使絕活了,用山楂蘸糖葫蘆,一串串的,紅彤彤、亮晶晶的,又好看又好吃。最讓人掂記的是,爺爺做的大江魚,那麼大一鍋,讓胡家一大家子五十來口,吃得熱氣騰騰。媽媽給胡坤的羊角辮子紮上粉紅的綾子,穿上了新衣服,高高瘦瘦,漂漂亮亮,和一大群回民小夥伴跑出大院玩去了。

離奶奶家不遠,也有個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叫遲鍾微,她是遠近聞名的正骨大夫遲永清的女兒。可真有緣,幾年以後,隔著幾條街的她倆,就真成好朋友了。

回俊英家一直住在六道街,鄰居也有好幾家回民,有姓韓和姓馬的。她爸從河北滄州來了以後,就推腳拉貨,後來進了裝卸公司,在南站貨場裝卸貨物。雖然掙得不多,清貧的日子還是過得有滋味。回俊英長得白淨好看,畢業後進了文化局。她愛吃媽媽的羊蹄子,便宜,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買上好多個。用燒紅的爐鉤子燙毛,再水煮,別提有多好吃了。儘管家裡也不富裕,家裡包餃子,一定要拿去清真寺,把餃子施捨給困難的人,這是家裡的規矩,也是回民的規矩。

王國棟聽老人說過,有個在東北都很出名阿訇姓白,在清真寺開辦學堂,孩子們在那能學到很多回民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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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白阿訇與回民學校的學員合影。

王國棟說的是真事。清真寺辦的回民學堂,就在清真寺西邊。回民孩子在那兒可以學到回族的禮儀、規矩。別說,這個清真寺學堂還真培訓出不少人呢。多年後,我看到了撫順市清真寺的教長阿訇張會岐給我提供的兩張照片,一張是1950年,一張是1951年拍的,正是白阿訇辦的撫順回教業餘講習班結業時和他的學生的合照。白阿訇在中間,一群人圍著,特別讓人注意的是照片中有很多孩子,個個神情平靜,儀態端莊。胡坤的朋友,後來在商業學校當老師的馬俊山就是那個學校出來的。

清真寺對於漢民來說,是個未知的地方,對於我們半大孩子,更是如此。我曾經和幾個夥伴,從幸福樓順著東西一路,走到道街,專門想看看那個神秘的地方。可到了一道街,看著灰牆黑瓦,有些森然的大門,沒敢進去。

一晃,時間過了十幾年。我們長大了,道街的房子老了,清真寺也殘破了。1983年,落實宗教政策,清真寺拆了擴建,一改原來的灰磚牆、黑瓦頂的舊樣式。清真寺的院門改向朝東,除男女沐浴室為磚瓦平房外,大民殿、對廳、南北兩隔樓、東院二樓都建成仿古式建築,總共有為673.48平方米那麼大了。東院二樓面東鄰街,高二層,建築面積為134.64平方米,為遏山式仿古建築,頂施綠色琉璃瓦,中鏇一旋門,寬3米,高2.5米,為清真寺正門。過門洞南北兩側各建一座小隔樓,仿古建築,兩小隔樓總面積39.6平方米。再過門洞正西建對廳一座,高二層,建築面積為81.62平方米,也是遏山式仿古建築,屋頂是綠琉璃瓦,牆壁用青磚砌築,木結構,整座大殿建築在2.6米高的青石臺階上,前有抱廈、石階四、柱六。大殿後與望月樓相接,望月樓呈六角形,底闊6.8x6.2米,樓高15米,頂設一個月牙。這和西北的清真寺就有相似地方了。再往北,是一棟紅磚黑瓦平房,這棟平房自東向西,有女淋浴室、男沐浴室,最裡面是架子房,也叫太平間。

想不到,隔了十多年,我竟然有機會真的走進了清真寺,參加了一次穆斯林葬禮,走近了回民。

1990年春天,我已經在市文化局工作了7年了。一天,忽聞局機關基建科科長王萬章去世了。大家聽到這個噩耗,機關所有人都呆了,驚得我半天沒合嘴。他胖胖圓圓的,身體好著吶,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他是在文化系統工作幾十年的老同志,回族。不論是在文化界還是回族當中,都是有影響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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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萬章與老伴和孩子王丹輝、王丹陽、王彤、王丹君。

王萬章這胖老頭與我有緣,我們一前一後都曾在話劇團,後來聚在文化局。很久後才知道,王萬章還是我同學胡坤的表姐夫,我奇怪這一輩人差兩輩子的歲數。也就是說王萬章和胡萬雲也連上親戚關係。當時在文化局的還有胡萬雲的丈夫顧建隆,他曾是話劇團的導演,也調到文化局,做了黨委組織部長,再後來又回劇團作導演去了。

王萬章早年是話劇團演員,演過《萬水千山》《冰山上來客》《帶兵的人》《豔陽天》《霓虹燈下的哨兵》等很多戲。可因為太胖,很少演正面形象,更別說演英雄人物,演的盡是壞蛋,經常在臺上演著演著就被好人打死了。女兒王丹陽,總是氣得哭起來。別看他戲裡演壞蛋,生活中可是個熱心腸的好人,特愛跟別人說話,愛幫人,愛張羅。粉碎四人幫後,各行各業都大發展,文藝也搞起了建設,因為他能張羅,就被調到文化局基建科搞基建。因為有話劇緣,我總覺得和他挺近乎。1986年,他當了科長。幾年功夫,改造撫順劇院,蓋職工住宅,幹得風風火火。沒人會想到,他能突然撒手走了。

大家都想最後送送他,但回族有自己的民族的習慣,聽說,穆斯林有嚴格的規定,參加送葬的人只能是清真寺的阿訇、鄉老(穆斯林信眾)和亡人家屬中的男性穆斯林。可王萬章這樣一位老同志,走了,單位連人都不去,說不過去。於是文化局和他的家裡人商量,他的家人又跟清真寺說明情況,清真寺最後破例同意文化局機關這些漢族人參加葬禮,而且不僅男的參加,連女的也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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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萬章在話劇《紅石鐘聲》中的形象

出殯那天,陰天。我們一早到了清真寺,院裡院外滿滿的人都是戴著白帽子的穆斯林。我們也戴上了同樣的白帽子,這是尊重王科長,更是尊重回民。

我第一次走進了清真寺,大家在院子裡等待。王萬章躺在在沐浴室,洗禮師為他清洗。回族有人故去,清真寺有專職的穆斯林的安撒來為已故的穆斯林舉行洗禮儀式。像給活人洗澡一樣洗三遍,清水滋潤肌膚、打上香皂輕輕揉搓、清水沖洗下來,將其軀體的汙穢用清水洗淨。

有不懂的人悄悄問,“回族人故去,是不是要把身體上的毛髮都刮乾淨?”明白人瞪了一眼,“聽誰瞎說的,哪有那規矩?根本不對。”

開始向遺體告別,參加出殯的人排成了長隊,穿過沐浴室,去見王萬章。阿訇說,按照伊斯蘭習俗,亡人要用白布包裹。將40尺白布按照規格縫製好殮衣,男的三件,女的五件。將白布鋪在屍床上,將清洗後的亡人輕輕放在上邊,將殮衣一層一層的給他穿上,白色象徵純潔。為亡人舉行洗禮時,要誦讀《古蘭經》,這樣亡人從軀體上到衣著上再到精神上將一塵不染地離開這個世界。

王萬章安詳的躺著,白色的衣服穿好了,潔白的布蓋著身體。大家沒有一點聲音,一個跟著一個,從他面前緩緩而過。

當我們回到院子,天還是陰著。

就要送王萬章去墓地,他的女兒王丹輝、王丹陽、王丹君,兒子王彤挨個跪謝每一位來送行的人,情真意切,好幾個女同事都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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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萬章在《冰山上來客》中飾特務頭子江德拉。

人裝入經匣,送後葛回民墓地。到了山下,大家都搶上前抬經匣,我和王彤抬著前頭。更多戴著白帽子的人簇擁著跟隨著上山,分不清回民、漢民。

墓坑已經挖好,早春,天還陰著,空氣已經有些溼的味道。還沒開化,挖那麼深的墓穴要費不少功夫。回族的墓穴是寬80公分,長2米,高1.5米小窯洞型的,一人一個,夫妻也不能合葬。我看見挖好的墓穴裡圍著白得刺目的白布,上面寫著阿拉伯文的古蘭經。

見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在張羅,好幾個人忙碌著,其他人都默默無語、神情肅穆地看著這個過程,我聽到有些溼冷的風穿過樹枝的沙沙聲。那黑衣人是清真寺的伊瑪目,就是教長阿訇。穆斯林葬禮,一般人家只能阿訇、鄉老和亡人家的男性穆斯林,而現在半個山坡都是戴著白帽的送王萬章的人,有回民有漢民,有男有女。

王彤快速下到深深的墓穴裡,躺下。大家都看著他。我覺得他是給爸爸暖床呢。是呀,他爸爸將永遠睡在這冷冷的地下了。他上來後,有阿訇把準備好的大料、冰片、樟腦等香料撒在墳坑內,由四個人輕輕抬起王萬章的遺體,用長長的白布放到墓穴裡,頭北腳南,面向西。再把香料撒在下去。王彤打開白布,看了爸爸最後一眼。預製板蓋到墓穴口上封上了。阿訇一直念著古蘭經,王丹輝姐弟幾個跪在地上。當土撒向墓穴時,一直寧靜的山上,突然爆發哭聲,驚天動地,樹上的鳥被驚飛了。

不知什麼時候,天晴了,淡淡的陽光照得山上明亮亮的。墓穴上蓋的土都是溼溼的、黑黑的,墳墓堆砌成一個長方形的土堆,前大後小、北高南低。阿訇低沉誦經聲一直縈繞著,在送葬人們的頭頂,在鼓出苞的樹梢,在半山上……

抚顺记忆之:清真寺

現在的清真寺。

圖片來自朋友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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