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反對一流學者當校長?我們來一探究竟!

為什麼反對一流學者當校長?我們來一探究竟!

陳平原,男,漢族,1954年生於廣東潮州。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及系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文學講座教授、北大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俗文學學會會長。

我為什麼反對一流學者當校長

中國缺優秀的大學校長(一般意義上的校長不缺),但更缺願意且能夠堅守學問的第一流的專家學者,這是我的基本判斷。

近些年,政府推行科教興國戰略,大量提拔學有所長者出任各級行政領導,而當官的好處又是那麼明顯,如此巨大的誘惑,使得稍有學術業績且政治正確者,均躍躍欲試,希望得到提拔——不能當個省長市長,也得混個校長院長。

只是一個孤零零的“教授”,沒有其他頭銜,不要說在社會上“沒市場”,在大學裡也會吃不開。

有感於學界之日趨勢利,我撰寫了《“專任教授”的驕傲》,在2007年1月16日的《人民日報》上刊出。這不是個別人的志趣問題,而是整個社會風氣的導向。

所謂“官大學問大”,雖不是共識,但已成通例。近年偶爾參加重大科研項目的評審以及學術著作的評獎,深感目前這套評審制度,對於普通教授太不公平。

可“官”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上者為國為民,下者蠅營狗苟,而無論上策下策,尊卑雅俗,全都必須殫精竭慮。同樣的,從事專精的學術研究,也需要全力投入(即便如此,尚不能保證出一流成果)。兩個“全心全意”互相打架,於是培育出眾多“半心半意”的學者。

如今的大學教授,聰明點的,多“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在做學問,但隨時準備收拾行李當官去。

以前學校裡的職務不算官,如今“換了人間”,有了科級、處級、廳級、副部級的分別,還有各種相關待遇。學校裡開會,介紹來賓時,也都井然有序,從校長到院長到系主任到所長到教研室主任,中間還得考慮“正院長”“副書記”以及“校長助理”等錯綜複雜的關係。

最後,才輪到“出席今天大會的,還有著名學者某某某等”,真讓人啼笑皆非。

這一套“仿官場”的規矩,即便只是儀式,也都變成一種“無言的教誨”。

今天中國的大學校園裡,因熱愛學問而拒絕出任各級行政領導的,不能說沒有,但絕對是“稀有動物”。長此以往,期待中國大學的學術水平迅速提升,實在是難了點。

在我看來,獎勵優秀學者的辦法,不是讓他/她去當校長、院長、系主任,而是讓他/她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專心從事學術研究。所以我才說,讓第一流學者當校長,可惜了。

至於我談第一流學者執掌大學後可能出現的弊病,那是在“學科文化”的背景下展開的。

最近十五年,中國大學改革的趨勢是,從單科學院向綜合大學過渡,從小巧大學向巨型大學轉移,這樣一來,如何有效地管理大學,尤其是處理好主導學科與輔助學科之間的關係,是個大問題。

承認大學裡有不同學術背景造成的隔閡,儘可能理解不同學科的不同思路、尊重其趣味與選擇,這對於“術業有專攻”的前學者、現校長來說,是個巨大的挑戰。

不僅僅是“一碗水端平”,不過分看重、偏袒自己所從事的學科,其間更包括避免用自己學科的管理方式來“大力支持”其他學科。談到這裡,我舉了北大老校長蔡元培為例。

其實,這意思我十年前就說了。在《“兼容幷包”的大學理念》(1998)中,我曾這樣談論作為大學校長的蔡元培:現代學術的發展日趨專門化,因此,專家易得,通才難求。

為什麼反對一流學者當校長?我們來一探究竟!

蔡元培與陳獨秀

總攬大學全局的校長,需要的恰好是“通才”而非“專家”。看看蔡校長興致盎然地談論文學、史學、哲學、美術、音樂、政治、倫理、教育等,而且全都具備“高等常識”,你不能不佩服。這樣的大學校長,方才配談“兼容幷包”。學識淵博而且興趣廣泛,才能有學術上的前瞻性與判斷力,所謂“識鑑”,所謂“氣度”,均以此為基礎。

應《南方人物週刊》之邀,我曾撰寫《為大學校長“正名”》(2004),談及大學校長的諸多標準,其中第二點是“有專業,能超越”。具體論述如下:

毫無疑問,大學校長的工作有其特殊性,並不是阿貓阿狗誰都能做。大學校長不該是純粹的行政官員,而應是著名學者,這點學界內外均無爭議。問題在於,對於“學者”之是否“著名”,言人人殊。

目前教育主管部門的意見,傾向於將“院士”作為主要指標。這樣一來,出現了一箇中外教育史上的奇觀——

目前中國,絕大部分綜合大學的校長均為理工科教授。理由很簡單:人文及社會科學不設院士。這個偏差實在太明顯了,相信有關部門正在考慮解決的辦法。

我想質疑的是:選擇大學校長,是否真的需要某特定領域的“頂尖學者”。在我看來,如果真的是第一流的大學者,不該委以校長重任—— 讓其陷入繁瑣的日常事務,對國家、對個人都是巨大的損失。其次,大學者不見得就能管好大學。

我擔憂的不是其行政經驗(那是可以培養訓練的),而是平日裡特立獨行(作為學者,那是美德;如果不是這樣,很難成其“大”),一旦轉化為權力很大的管理者,是否會變得剛愎自用?

還有,長期從事“高精尖”的專業研究,有所見也有所蔽,出任大學校長,能否站在一個更高的層面,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在我的印象中,所謂的“頂尖學者”,大多對自家從事的專業極端自負,而對其他學科的價值及進展缺乏起碼的瞭解,甚至不無偏見。就因為出任校長,必須一碗水端平,如此“委曲求全”,對人對己都很失當。

在那篇文章中,我同樣提及,大學校長最好是“通才”,而非“專家”:“回首民國年間諸多有所作為的大學校長,如北大校長蔡元培與蔣夢麟、清華校長梅貽琦、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武漢大學校長王世傑、中山大學校長許崇清、北京高師校長陳寶泉、無錫國專校長唐文治等,都是有專業,而又並非第一流學者。

“其實,大學校長的主要任務是當好伯樂,而不是自己爭著去做千里馬。既當校長,又搶課題,還帶了不少研究生,這種‘革命生產兩不誤’的做法,我頗為懷疑。不是你當校長不夠盡心,就是你的研究只是掛名——誰都明白,做好這兩件事,都必須全身心投入,你一天又不可能變出四十八小時。與目前的流行思路相反,我以為,國家根本就不該給大學校長重大科研項目。”

至於誰的學問一流、誰的學問二流,有時是見仁見智,或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既不必對號入座,也不好強做分辨,說到底,只是為了說明“大學管理”不同於“專業研究”,各有各的努力方向。而且,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我談這個問題,暗含李方桂的故事。

被譽為“非漢語語言學之父”的李方桂,曾拒絕出任中央研究院擬設的民族研究所所長,理由是:“研究人員是一等人才,教學人員是二等人才,當所長做官的是三等人才。”

據說前去說項的總幹事兼史語所所長傅斯年聽後,並沒發火,而是作一長揖,邊退邊說:“謝謝先生,我是三等人才。”作為後來者,我們能理解李、傅二君各自立場的差異,但又承認,二人都是二十世紀中國學界極為難得的“第一等人才”。

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提出,不該讓第一流學者當校長,既是希望社會及政府尊重學問,也是意識到今天中國大學問題的複雜性,遠非“學問中人”所能理解、所能駕馭。不要說“世上已無蔡元培”,即便蔡先生再世,也都可能迴天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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